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原题
没有史料能证明
曾有过苏联逼债
作者:谌旭彬
“大跃进”导致经济恶化,中国无法履行对苏贸易合同,是对苏欠债的主因
中国对苏联的债务,主要是军事武器装备进口所致。1949年12月毛泽东访苏,同斯大林议定的为数3亿美元的苏联对华第一笔贷款中,就有一半属于攻台急需的海军装备订货。
朝鲜战争开始后,中国军队急需大量现代化的武器装备。经与苏联协商,决定这笔军备由中苏双方“共同负担”,即两国按成本价各出一半的钱。
中共建政伊始,财政尚无力立即支付这样一笔巨款,于是在1950年11月,由周恩来出面同苏联代表签订了关于苏联向中国政府提供军事贷款的协定,规定:以1950年10月19日中国出兵抗美援朝为界,此前订货以全价付款,此后以半价付款。
朝战期间,苏联共向中国提供了64个陆军师、23个空军师的装备,除少量武器属于特殊原因下的无偿援助外,绝大部分装备都是由苏联半价提供的。中国因此欠下苏联军火债30亿元人民币,在当时折合13亿美元。1955年苏军从旅顺撤退时,又移交给中国折价9.8亿元人民币的装备。这些军事欠款,占了中国对苏欠款总额的六成以上。
第二笔重大对苏债务,是中国在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援华的用于基础工业设施建设的大量机器设备。与之签的军火欠债需要用贷款支付有所不同,这些机器设备主要是以货物贸易的方式偿付,即苏联向中国提供机器设备的援助,中国则需要向苏联提供其急需的农副产品乃至矿产原料的援助。但自1958年“大跃进”之后,中国各种农副业产品的产量大幅度走低,已不能按贸易合同对苏联交货,在1959、1960年两年间遂又欠下25亿卢布的债务。
据当年主管财政的副总理李先念在《关于1961年和1962年国家决算的报告》中所列举的数字,自1950年以来我国向苏联所欠的外债和应付利息,折合人民币计算总共为57.43亿元人民币。而在1960年之前,中国对苏联已还债33亿元人民币。也就是说,中国出现经济困难前后,尚欠苏联总计23亿元人民币的债务。
1961年7月5日,赫鲁晓夫在克林姆林宫设宴招待中国外交部长陈毅
官修《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无一字提及“苏联逼债
那么,六十年代中苏关系恶化后,苏联有没有利用这23亿元人民币的债务,对中国进行逼债压迫呢?
答案是没有。中国外交部外交史编辑室编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第二卷详细讲述了此一时期中苏“在经济领域的斗争与合作”,其中没有半个字提及“苏联逼债”。据该书说:
“苏联撤走专家后,许多过去苏联承诺的援助项目已经难以兑现。在贸易领域,也有一些问题亟待解决。中国方面……向苏联方面提出了交涉。1960年10月31日,……中国对外贸易部部长叶季壮约见苏联驻华使馆主管经济、贸易的参赞,也提交一份口头声明。
声明表示:中国由于遇到自然灾害和苏联撤走专家,出现了暂时困难,需对出口计划进行调整。声明说:从1960年起,中苏贸易中出现了不平衡状况,中国方面支付出现困难。造成支付困难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中方遇到自然灾害,货源短缺,另一方面是由于苏联方面对中方提出的补充出口货单采取消极态度,不接受或少接受中方提供的补充出口货物。苏联不断地在合同之外向中国发货,也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
声明还说:对于中国迫切需要的商品,例如汽油、卡车,苏联以平衡为借口,不同意供应。有鉴于上述各点,中国方面正式通知苏联方面:一、中国方面有些农产品和矿产品的出口合同,今年履行不了,留待以后履行;二、中方已向苏方提出的订货单,都要收回,重新考虑;三、对过去苏联的贷款,中方仍将按照有关协定,在1961年至1965年期间还清本息;四、在贸易方面,中方估计共欠苏方20亿卢布,可能要在5年内还清;五、1961年中苏贸易额肯定将少于1960年,具体进出口金额,要待调整计划完成后才能同苏方谈判。”
“……由于1960年年底中苏关系有所缓解,1961年2月27日,赫鲁晓夫致函毛泽东,表示愿意借给中国100万吨粮食和50万吨蔗糖,帮助中国度过困难。3月8日,周恩来答复赫鲁晓夫:先接受50万吨蔗糖,至于100万吨粮食,可作后备。是否借用,以后再作决定(后来未用)。1961年春,中国政府派出经济、科技代表团,同苏联相应代表团在莫斯科举行谈判,谈判进展比较顺利。4月,双方达成协议:1960年中方贸易欠款可在5年期间分期归还,中方借用的50万吨蔗糖欠款,可在1967年以前归还,均不计利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第二卷 1957-1969》,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年09月第1版)
1969年第10期《人民画报》刊登组图文章《无债之国》,只讲中国按时还债,不提苏联逼债
中国在1965年主动提前还完苏联债务
在苏联同中国签订分期付款、不计利息的同时,1961年的中国的外交政治也进入了“全面反修”阶段。同时,考虑到对苏联欠债不利于与苏联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舞台上争夺领袖地位,中国政府主动决定加速对苏还款——不接受苏联提供的优惠粮食援助,而选择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作为粮食进口对象,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终于在1965年,提前还清了对苏欠款。到1969年,不但没了外债,连内债也没了,当年5月11日,《人民日报》颇为自豪地宣布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国家。
那么,“苏联逼债”的传言又是怎么出现的呢?或许可以追溯到1960年。当时,中国方面向苏联口头提出“在贸易方面,中方估计共欠苏方20亿卢布,可能要在5年内还清”时,苏联外贸部部长帕托利切夫于当年12月17日约见中国驻苏大使刘晓,曾指责中国方面未与苏联协商,就片面地把贸易方面欠债偿还期限确定为五年,并以中方违约为由,表示短期内不向中国提供汽油。
这一事实在当日受到媒体的渲染,而稍后苏联方面主动提出援助中国粮食和蔗糖以及对中国欠款不收利息一事,虽然也经过了媒体的报道,但进入“全面反修”时期之后,后者在民间的宣传和传播,显然已经成为一种禁忌,而前者虽然并不能代表苏联政府的真实立场,但却很自然地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苏联逼债”说由此在中国民间泛滥成灾。
1969年包头钢铁工人举行“声讨苏修大会”
当年的官方媒体从来都没有提过“苏联逼债”问题
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苏交恶期间,官方论战颇多。不过在中共中央致苏共的公开信和政府声明中,从来没有提到过有“逼债”一事”。当然,《人民日报》确实屡次谴责苏联向其他发展中国家逼债,如1976年3月13日《人民日报》刊登新华社记者文章,直斥《苏联讨债逼债何其狠毒》,但这篇两千字的文章,反复批判了苏联向埃及“逼债”的罪恶,却并无一字提及苏联曾对中国“逼债”,连一字半语的影射都没有。
再如,1973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刊登署名为“新华社记者述评”的文章《是援助,还是控制和掠夺?》的文章,猛烈批判“苏修通过贷款、贸易和要受援国还债的规定,越来越多地攫取亚非拉国家的重要资源”;谴责“苏修不管受援国出现的困难,经常以债主的身分进行逼债,强调必须‘按时偿还’。这使一些国家债台高筑,旧债未清又借新债”。但有意思的是,整篇文章近四千字,却无一字提及苏联对中国的“逼债”。在中苏彻底交恶时期,作为官方喉舌的《人民日报》对“苏联向中国逼债”一事如此缄默,显然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毛泽东等人出席阿尔巴尼亚解放60周年招待会
困难时期,中国每年对苏还债数额远不及每年主动援外费用数额
虽然苏联没有对中国逼债,但困难时期,中国确实是在向苏联还债,则是毋庸置疑的。但若要说这种还债,加剧了中国的经济困难,则同样不是事实。
中国对苏联的还债高峰期在1959年至1964年,正值国内经济最困难阶段。但中国这一时期平均每年还债数额仅为10亿元人民币,而这一时期每年国家财政支出平均在400亿元人民币以上,还债款额仅占国家年财政支出的1/40而已,尚不及同期中国援外的费用多。
1962年初,中国承诺对外援助69亿多元人民币,主要是越南、朝鲜、蒙古、阿尔巴尼亚,其次是柬埔寨、巴基斯坦、尼泊尔、埃及、马里、叙利亚、索马里等亚非国家。中苏关系紧张之后,中国更加扩大了对外援助的规模。
大饥荒的1961年,援外支出接近偿还外债的支出——阿尔巴尼亚与北京谈判的主要代表希(PupoShyti)曾经说道:“在中国,我们当然看得到饥馑。可是,我们要什么中国就给什么,我们只需要开开口。我感到很惭愧。”
1962年后,援外支出远远超过了偿债支出。1967年我国对外经济援助占国家财政支出的4.5%,1972年达51亿多元,占财政支出的6.7%,1973年更是上升至7.2%。以越南为例:1971年中国与越南签订的无偿援助协议共7笔,援助数额达36.1亿元人民币。1972年中越签订中国向越南提供经济、军事物资援助的协 定,确定中国无偿援助越南27.98亿元人民币。1973年中越签署7笔包括一般物资、军事装备、成套项目和现汇在内的无偿援助协定,折合人民币 25.39亿元。每年对苏还债数额,显然无法与上述这些主动援外数据相比。
结语
历史学者沈志华教授说:“(1965年)12月3日,外交部长陈毅接见日本记者时宣称,中国已经成为一个没有任何外债的国家。中国人民当时的骄傲和喜悦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同时也表明,对于如何在国家经济建设和发展中利用外资,借鸡下蛋的道理,中国领导人当时尚未参悟。至于传闻中所说的苏联在与中国关系恶化后曾追逼还债,笔者没有看到任何历史文献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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