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丽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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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ANA《爱神眨眨眼》:画一个无始无终之圆
*仅代表个人观点,解读不负责正确
初读《爱神眨眨眼》时,仿佛经历了一场排异反应,深感这不是我熟悉的文风,不但不熟悉,反而很苦手,作者主宰着讲故事的节奏,自如地穿梭于事件之表(理性世界)与人物意识之里(非理性世界),路径漫漶,稍不留神就要走丢。但又不可否认,《爱神》的行文十分抓人,哪怕身为读者在初读时无法即时参与进去,但一些段落依然美不胜收。到了爱神篇,行文风格陡变,在故事结构上也如拦腰一刀般一度让阅读变得艰险,但业皓文篇又刚刚好回到我精神分析的爽点上,像是画了个磕磕绊绊的圆。
第二遍要读未读,一番拉扯,还是被一些难言明又放不下的细节所惑,老实读下去。在不断重读熟悉了故事的更多细节后,难以参与的感受自然淡化了,哪怕是当初艰险的爱神篇也因诸神的特质投射到具体人物上,而多了许多比量与解密的快乐,如同更多的谜底带着它们的谜面到来,意象纷呈,寓意重重,故事变得越来越丰满有趣。
一、故事的结构、意象与基调
《爱神眨眨眼》聚焦于融城老城区好再来养生会所的一众MB,五个篇章(蜀雪篇、小宝篇、盒盒篇、爱神&阿波罗篇、业皓文篇),从众人第一人称的自述中,从好再来所在的融城到蜀雪的风顺,到小宝的福建,到S的台湾,再到盒盒旅游去的斯里兰卡再进入神话(希腊),又从阿波罗(业皓文的喻体)回到此时此地融城的业皓文,如画了一个圆,同时又通过时与空的维度——老城区的往昔与现在,勾连出上一辈人的故事。
“圆”不仅形同故事结构,它同时也作为一个意象,无处不在地存在于小说内,爱轮回往复,在一代代人里不断上演,如同一个圆;圆也是首尾相衔无始无终的,对应到蜀雪小宝几人时不时总在玩成语接龙游戏。盒盒妈出车祸的那晚,几人在手术室外,手术室外有孕妇中年男人女孩和老人,正好对应着生老病死的循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标题“爱神眨眨眼”的意涵也借着蜀雪之口道出——
如果爱真的有神明掌控,如果爱神盯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可能看到我这里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看漏了我,我要自己安排好自己,自己搞清楚自己。
爱神眨了眨眼,漏了祝福一些需要祝福的人,因而有了很多不被祝福的爱。这也构成了故事的基调,它罗列了太多未果的爱情——
业皓文与蜀雪将爱未爱纠缠不休的复杂关系;业皓文与历任前男友相爱无果,包括看似对孙毓“求而不得”;盒盒与S爱欲分离,无法肉体结合;小宝幼年被师兄诱奸,小宝辜负小马;又如上一辈里阿丰对阿华弯爱直,殷殷对阿丰直爱弯的悲剧;阿丰与茶园老板相爱却无法相守的悲剧等等;也包括神话中的阿波罗与阿瑞斯,最终以阿波罗遗忘爱情取回神性,阿瑞斯遍植玫瑰与勿忘我纪念爱情作结。
但故事也并非一味沉浸于无果之爱的套路化悲情里,作者通过独特的叙事风格将爱这一概念提纯的同时陌生化了,小说剥离了世俗对爱太多形式化的定义,它潜入蜀雪、小宝、盒盒、业皓文等人的第一人称中,去检视他们的人生经历,去求索他们一步步形塑他们爱情观的因果。
《爱神眨眨眼》是爱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而终究又是爱的故事。
二、业皓文的“自恋”与蜀雪的“二元对立”
整个业皓文的篇幅,越看到后面——他与母亲打电话,而思绪一直一直不由自主地飘向蜀雪,越觉得那是业皓文的自我观照。蜀雪和业母都是他的外延,蜀雪是他,业母也是他,蜀雪是本我的、被压抑隐藏的他,是阴暗的,真实的,善良软弱的,非理性的他,业母则是出身身份所要求的他,是光鲜却也虚伪的他,是理性的他。
但在业母和蜀雪之间,业皓文有着显而易见的趋避。业母的电话冗长细碎,细数业皓文成长以来的一桩桩琐事,却无处不表现她的伪善,附庸风雅,故作开明,自相矛盾,惺惺作态,甚至不时对儿子嗔怪卖娇,流露出一种黏腻怪异的控制欲与依恋。她异常强大,她介入她可介入的一切业皓文的生活,介入业皓文的每段感情史。看时只觉五内俱焚,令人作呕。而这一观感本身也是共享业皓文感受的通路,一开始几人在天星小炒夜宵时,酒局出来、一贯修养良好宽容大度的业皓文却独独呛了盒盒,因为盒盒开玩笑讲他点太多菜,“非洲那么多小孩吃不饱”,说了和业母一样的话。
但业皓文已能熟练地敷衍业母,他即是在这样窒密病态的教育里被形塑完成的。他从一个“傻傻的什么都信”的小男孩变成一个能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侃侃而谈的人,业母的种种早已被他内化为自身强大的一部分,他能成功获得在他所在圈层的通行券,不能不说正仰赖于他不无虚伪、附庸风雅、惺惺作态的“外我”。
但他并不享受,也不得意于这个外我。他从酒局出来,从慈善晚宴出来,他不是想找蜀雪,就是想去找人发泄。
蜀雪是唯一被业皓文隐瞒下来的人。他知道蜀雪的身份必然是母亲的禁区,母亲不会同意他去交往一个男妓。正如业母看似政治正确的教导一直在压抑他的本性,教导他“小男子汉”,教导他光明,教导他爱一切人,而压抑他的软弱,阴暗,私情小爱——母亲对蜀雪必然的否定,是强大的“外我”对弱小的“本我”的围剿,但不论如何压抑,人总会遭遇自己的本性,无论是大学时业皓文被蜀雪的两面所刺痛,拍下照片,还是业皓文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下走进好再来,与蜀雪重逢。
业母告诉业皓文生母肝癌去世的消息后,业皓文一度有过“与家里闹得很不愉快”的经历,但这似乎并未撬动他由衷的反抗,他依然与家中和解了;而在肖灼袭击S的那晚,在以为自己与蜀雪生死攸关的那刻,蜀雪开始失控地串行于他记忆的每个片段,他也向母亲亮出了蜀雪这个人,仿佛他的本我在长久的外我的压抑下,借由濒死体验终于反弹失控,要夺回主动权。而这种将要未要的状态,似乎也让业皓文身上蕴含了一种自我坦诚进而自我追问的可能——当我不是阿波罗,我是谁?(这一自我追问的结果在番外中有了很好的体现)
秀秀对蜀雪说过,业皓文和蜀雪很相像。
确实,两人都拥有类似的出身,蜀雪出身医生世家,业皓文家资颇丰。两人的母亲也异曲同工,蜀雪母亲将蜀雪作为挣面子的工具,蜀雪早前成绩优秀,是医科专业的高材生,也是大学风云人物;业母也不遑多让地将业皓文培养成符合他出身的体面富二代,开名车戴名表,品味与身份相宜,出席慈善晚宴,甚至似乎连整个家庭也有相匹配的宽和包容,无懈可击。
只不过蜀雪因为和大学教授的同性丑闻,身败名裂,被家庭驱逐,失去光鲜的社会身份,就此堕入泥潭,蜀雪的经历即回应了阿瑞斯对阿波罗的问询,当你不再是阿波罗,你是谁?
——谁也不是。
业皓文拍下蜀雪与教授厮混的照片,他看到蜀雪两个面向的反差,而下意识地留下了那张照片,想作为要挟蜀雪的把柄。但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业皓文在业母长久的阉割真我的教养下无法处理自己本能的另一面却又不可避免被吸引被呼唤的表现。
业皓文经历过好几任男友,第一位展嘉是连挑剔的业母也“认可”的符合业皓文身份的青年,品味相当,出身也不差;第二任许延宸出身低微,看似与业皓文的出身“互补”;而在外婆家认识的复云生最接近蜀雪,之后还有小柯,孙毓。但不论是谁,都无法像蜀雪那样让他心神不宁。业皓文在与前任们分手时都能相当体面,而在他不断想起蜀雪时,越到后,他能想到的都跟身体与欲望有关,蜀雪的脸,身体部位,做爱时的情态……欲望关涉本能,本能蠢动难抑,业皓文与蜀雪的关系,无论在诸多狗血的名头下如何变化,那都如同难以割舍的自恋。
如果说业皓文在蜀雪那里觉知到自身被压抑的七情六欲,那么蜀雪则时刻怀抱着一份“跌落”的自觉,比起懵懂的业皓文,他已是那个失去了神力的阿波罗,完成了从中心向边缘的社会身份跌落过程。因此在蜀雪篇的段落里,时不时能见到各种二元对立:
新与旧——融城干净整洁的新城与不断拆建的破败老城的对立;
光与暗——在与业皓文一起去看冯芳芳时,冯芳芳与业皓文站在光里,而他往阴暗处站了站;
白与黑,地上与地下——好再来的正牌技师在楼上穿着白色的会所制服,而他们这群无牌技师则穿着黑色的制服在地下室等待客人的光临;
过去与现在——蜀雪保留着老手机等待家人的电话,他记日记来记下自己的过往。
……
这也构成蜀雪内心世界,构成他的渴望以及对现状的体认。因此蜀雪的行动中也蕴含着趋向性,即“回去”,回到过去,回到一个有母亲的、有自己立锥之处的所在,但他显然回不去,于是蜀雪聊以慰藉的代偿动作就是“捡妈”——从冯芳芳到方阿姨。蜀雪渴望母亲、而盒盒要逃离母亲,蜀雪接过病房外盒盒抱着的皮包,就意味着照顾母亲责任的转交。
母亲对于蜀雪来说是什么?
“母亲不应该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的吗?无论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爱他的吗?倘若孩子是罪犯,只有母亲一厢情愿地相信他的无辜,相信他还是她天真的宝贝;若孩子是魔鬼,只有母亲愚昧,蒙蔽地相信他的纯洁,相信他永远是自己的天使。”
理想母亲意味着一份无条件的爱。凭借这份爱,人得以自信,对自身的价值获得最元初的确认。但在蜀雪母亲的偏心之下,弟弟因为“不是读书的料子”而拥有各种游戏玩乐的权力,这成为蜀雪认定的母爱形式,他通过努力读书摘得让母亲虚荣的种种冠冕来获得玩的权力,去模仿获得偏爱的弟弟,借以靠近他所渴望的母爱。在他的二元对立中,他所不再能企及的另一边,曾经是他获得母爱的一项凭证。但当他不再拥有“凭证”,他只能通过扮演一个儿子从别人的母亲那里汲取对母爱的想象。
蜀雪与业皓文感情冲突如同剥洋葱,最外一层是富二代与男妓的身份之别;再下去,有妇之夫与小三的禁忌交往;再往下,孙毓夹在两人中间,蜀雪不时留意到业皓文不得不接孙毓的电话,这也正是他的自比;而最最核心的一重,业皓文就是导致他失去旧日生活的元凶,他让蜀雪如鲠在喉。
老城拆拆建建从未休止,如同业皓文不断侵扰蜀雪的内心,让他不得安宁。他来自蜀雪的过去,不断地撬动他的过去让他烦闷且作痛;同时,他又知晓他所有秘密和不堪,却依然认可他是蜀雪——业皓文爱他如自恋,无论怎么切断联系,业皓文总能不断不断地来找他,他填补了蜀雪对于无条件之爱的渴求。
好再来将被拆除之际,蜀雪半夜从酒店出来,逛到地下室的按摩室内,遇到同样来此的业皓文。好再来的地下室接纳蜀雪,如同愚昧的母亲接纳不堪的孩子,它是一个子宫,也是一片梦土,它是蜀雪的心理空间,唯有业皓文能进入这片空间,既毋庸置疑地说明他在蜀雪心中的地位,又仿佛他们是共享一个子宫的双生子。
蜀雪对业皓文,始终纠葛于爱他却又不能由衷释怀他毁掉自己的情感之中。但肖灼未开出的两枪,既松动了业皓文牢固庞大的外我,又让蜀雪决意将过去的自己一笔勾销,他删去了所有的日记,准备重新开始,就如同老城在破败的废墟之上建造新城,如同“火鸟”在焚尽后重生,蜀雪在这个夜晚完成了自身的死去与轮回。
在对空间虚实双重性的利用上,整个融城也是蜀雪外化的心理空间。新城干净整洁,规划合理,有富人居住的小区或者别墅区——对应蜀雪的过去以及他内心对回去的渴望。但回不去——表现为新老城之间只有一条细窄的路相连,时常发生拥堵。
业皓文来自新城,总是去往老城的“好再来”找蜀雪,意味着他来自蜀雪的“过去”,侵扰蜀雪的“现在”,同时因为他住在新城,他也有把蜀雪带出旧城的能力,即带领或帮助蜀雪抵达他所渴望的存身之所的能力(社会身份意义上的)——番外即两人住进业皓文的半山别墅中,而蜀雪也开始脱离MB身份,考导游证,蜀雪完成自救,进入白天光亮的生活中。
并且在番外中,蜀雪也如同业皓文本我的具象化,继展嘉和秀秀的失败后,开始正面与业母及其一干业家亲戚(外我)对抗。
另一方面,秀秀以其无性色彩、敏感、包容又温柔的女性形象,事实上成为了业蜀两人的“理想母亲”。秀秀逃走前扔掉了婚戒,完成了对自我的解绑,也将业皓文从婚姻(强大外我的组成部分)中解放。秀秀在沙发上大叫大跳地表白着对两人的爱,像是在补偿两人不曾从母亲处获得过的真正母爱,而婚戒的继承,也不无善意的戏谑,它来自一段告吹的婚姻,恰好适配这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相爱之人。
三、小宝:成语接龙终结者
小宝的故事如同从外向内地画圈,从外部逐渐抵达核心,从老马、小马、云缘寺的经历到师兄,一段一段娓娓道来。
蜀雪与业皓文,盒盒对S之间都共享着一种共鸣,他们爱对方的同时也隐含着对自我的补偿。小宝不是,小宝渴求的是整个人被包纳其中的恒久的爱与安全感,这种情感,父母无法给予他,小宝便投向对自己好的师兄。师兄是小宝的初恋,而师兄(恋童癖)的诱骗彻底摧毁了小宝的爱。当小宝看过极致的美背后的欺骗,爱成为了一种“毒”,是需要他不断去净化和排遣的物质——所以小宝“偷”,他偷走一切可爱的、可恨的东西,他偷走师兄的手和肖灼的枪,他偷走老马的围巾唱片、偷走富二代的古董座钟、偷走小林的耳机,偷走李老板家的小镜子,或者丢弃,或者置换成完全不可与之相当的东西,来完成自身的净化和修行,戏语成谶——他是蚌肉修佛。(但他偷走了小马的心,心不可置换,这是小宝真正后悔的。)
爱是一种媒介,对于小宝而言,爱是他的“色”,他要通过色来勘破空,他要以色悟空,以色证空,修得本心坚固,修得如如不动,了了分明,因此他看似烂漫多情,却实是无情。
小宝和范经理都是这个“圆”无处不在的故事中“反圆”的存在,小宝无情,范经理则是精明通透,俗话说得好,智者不入爱河。小宝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范经理的延伸。而小宝“反圆”的暗示特别巧妙,几人玩成语接龙时,往往就断在小宝这条慌慌张张的真·九漏鱼这里,因为小宝是跳脱圆、跳脱轮回的。
从阿波罗神话的角度,小宝乍看是赫尔墨斯,赫尔墨斯雄辩、司掌商贸,同时是盗贼之神与冥界引路人。
小宝雄辩——跟方丈和因辩论,拆穿大人逻辑的虚伪与自相矛盾;盗贼之神——偷老马等人东西;冥界引路人——冥界引路人的投射实在棒极,佛学和希腊神话东西打通,小宝在云缘寺修行的几年,十殿阎王独爱转轮王(轮回),冬天随师兄们下山参加附近十里八乡的丧事,为人颂往生咒,冯芳芳丧事时,小宝(包括范经理)也是谙熟丧仪,正是东方的冥界引路人。
另一方面,小宝去爱存欲,脸庞稚嫩显小,仿佛少年,又指向爱神与战神之子厄洛斯(丘比特)(此处援引网友@Wocsenm的精彩观点:小宝偷了肖灼的真枪换成假枪,导致肖灼没射出子弹,但两记空枪却射出了丘比特的金箭,促成了业皓文与蜀雪的爱情)。
同时,范经理作为小宝的镜像角色,他开好再来,接纳地下室的技师们,与阿波罗和阿瑞斯在时间乱流里遇到的掌管全城应召女郎们的厄洛斯不约而同。且范经理善经营,新城老城按摩店都开得生意火红,又对应赫尔墨斯司掌商贸的特质。此外,厄洛斯除了译作情欲,又有人对神神对人的“圣爱”之意,小宝身上不可抹灭的佛教色彩,以色证空的修行又何尝不是他对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汲汲以求。
又及,小宝范经理旁观上下两代人的爱情,自身却不涉其中,隐隐也有神话中月神阿尔忒弥斯的意味。
四、两代人的镜像:盒盒与S vs 阿丰与阿华
四季广场流传着关于阿丰的传说,关联着歌星、黑帮等关键词,散逸在前文零星的片段中,比如阿丰的前经纪人是范经理、好再来歇业时厕所里老客的闲谈中提及阿丰在时的四季广场、电视机新闻中黑帮喜连胜帮帮主陆念华的死讯、老马向小宝谈起阿丰为四季广场立下的规矩……到了盒盒篇,上一辈的故事——也关乎S的身世终于在两人对话间拼凑成型。
盒盒篇的形式全由盒盒与在斯里兰卡酒吧里遇到的老年男子的对话构成。对话之初看似全然无意地插了一个“侨批”的概念,侨批,即相片普及之前,为在海外谋生的人带信或钱回乡的同乡人,由于没有照片,侨批交付钱财信件之前会进行身份核对。
两个陌生人看似各说各的,我说我的S,你说你的阿华,但当故事说到当中,通过FUMIKO富美子这个破绽,才恍然阿华即陆念华,S的父亲,而男人的身份也隐隐指向阿丰。当然最后,谜底揭晓,阿丰死于斯里兰卡当地暴乱,男人是阿丰后来的恋人,即茶园老板。阿丰从故事之初到这里仿佛绕不过去的线索与中介,冥冥串联两人,盒盒误以为对方是阿丰,而男人则从盒盒身上看到阿丰。
盒盒篇虽然是盒盒的第一人称,却大篇幅地在讲S以及他的家庭,盒盒自己的事虽也全盘托出,但言之寥寥,男人也一样,“他”的身份之上叠合了两个人影,本人——即茶园老板的色彩淡薄,却是阿丰的记忆和感受更为突出。盒盒与男人正如男人初时所说的“侨批”,他们只是两个媒介,又同时是收件人,负着各自所要交抵对方的沉重记忆,经由辨认,交付达成,盒盒借此知晓了S的身世,而“他”则了解了长大后的陆影。
盒盒篇以如此迂回又精巧的形式在探讨的其实是理解的问题。男人以“变成他”的形式试图理解阿丰。而盒盒则在倾诉S与他爱欲分离,无法结合的痛苦。S二哥机器狗与机器人模仿人狗的实验就揭示了“两个世界”无法相容的多重割裂,阿丰阿华性向不同,而盒盒S性癖不同,就好像狗与人不是同个物种,机器与生物也并不相通。
S的性癖源于家庭,作为阿华与殷殷的错误结果以及大人对其身世的瞒骗,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父母,对自己来处的不确定以及耳濡目染的暴力,让他强迫自己学习父亲阿华的行事方式来讨好父亲,结果就是在悬顶之剑的死亡威胁下,他无法放松,他不信来自“家人”的爱,唯有模仿父亲的暴力才能够给他带来生机。于是他的快感机制也在根深蒂固的自我催眠下被建立。“爱让他紧张,而性让他放松。”S的大哥二哥也是S的外延表达,遭遇绑架的大哥被解救后信主,在海外做牧师,最终却因酗酒和暴力被教会除名,他身上残留着暴力留下的深刻伤痕;二哥的研究在盒盒听来又像人工智能,又像情趣用品,其实都暗示S的无爱之欲。
盒盒虽在爱的形式上与S有分歧,但他们的根源却又如镜像,他们都共享着一个有父母却又无父母的孤独童年,他们都以暴力傍身来保护自己。
盒盒篇最后,男人透过盒盒对阿丰道歉、告白,提及长大后的小影——男人的心结松开,阿丰死前他们的争执,伴随着他的经年的悔恨,围绕在他身边的阿丰的幽灵终于先行离去;盒盒则离开斯里兰卡,带着S真正的身世秘密去找S,仿佛带去了一个解决他们爱情问题的钥匙,同时也是一把解救S和他自己的钥匙。
五、与孩子分离的母亲们——母亲的多重含义
在故事罗列了诸多无果之爱外,它同样不约而同地写到了很多与孩子分离的母亲们——
蜀雪的母亲将蜀雪赶出家门;
秀秀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跟人跑了;
业皓文的生母肝癌死去;业母则留在风顺;
尹良玉自杀后,冯芳芳独活,后中风,后也死去;
小宝主动地远离了自己的父母;
盒盒的母亲早年因为记恨盒盒父亲的欺骗而离开这对父子;之后乳腺癌来找盒盒,盒盒因难以与之相处而逃跑;
S的生母殷殷跳楼身亡;
富美子无法面对S大哥的被绑架事故,而逃避见到S大哥,进而也不知怎么去爱二哥;
秀秀作为业、蜀两人的“理想母亲”最终也逃走了……
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呢,蜀雪说“她还在的时候,那棵树就是一棵树,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走了,你就要留意路上的每一棵树,要是突然下雨了,你得找一棵去躲一躲。”
母爱既是人确立自身的原初锚点,也象征一个人的容身之所。这种情感或者说这种通过母亲来自我确认的需求是恒在的,当“母亲”所指的对象消失,这股情感就会焦渴地寻找代偿目标移情或者转化成具有隐喻性质的其他形式。在蜀雪这里,母爱“容身之所”的这层内涵就部分转变为一种空间概念(蜀雪现在的愿望是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另一部分则是业皓文无论如何都接受他的宛如自恋的爱也同时成为蜀雪对母爱需求的代偿。
另一方面,母亲又是“命运”,影响他们情感的趋向性。《爱神》中的诸人,几乎都没有一个健全的童年,于是他们寻寻觅觅,都在找寻自己或是接纳自己的归处,蜀雪“捡妈”、想要自己的房子,而最终在业皓文处寻到他所渴望的包容;业皓文则从蜀雪身上看到自己被压抑(否定)的本我;盒盒从S的成长里感受到一模一样的孤独;小宝被父母宠到10岁送进云缘寺“过苦日子”,他就投向疼爱自己的师兄,结果被师兄带着看晚上的孔雀后又得知那是一场欺骗,亲情爱情皆背叛,他转投空。
此外,也还有很多有关母亲的意象,好再来之于蜀雪的“子宫”意义已在上文提及(范经理男妈妈),对于小宝、盒盒、S也是一样;此外,业皓文之于秀秀的避难所意义,也有“子宫”的影射。
六、神话与人物的对应关系
《爱神》中阿波罗的故事和《爱神》中的人物无疑形成了投射关系,但它并非一种呆板的角色扮演,而更类似于“特质”的对应,比如——
神话故事中,阿波罗对阿瑞斯的感情以恶作剧开始,结果阿波罗真的爱上阿瑞斯。对照的就是业皓文与蜀雪的故事,且阿波罗之母勒托为暗夜女神——对应业母痛恨阳光。
但“阿波罗”并非只是业皓文。秀秀说,每个人出生时都是一个完美的胚,只是在烤制的过程中开始破碎,有的人补得起来,有些人不行。这就意味着每个人其实都有阿波罗性。蜀雪也曾经是阿波罗,只不过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变成了阿瑞斯;秀秀买回十个花瓶,砸碎后重新拼成九个,缺失了一个,对应阿波罗选择遗忘和阿瑞斯的爱情重新取回神力重新成神,当他拿回神力,他必失去什么,比喻绝妙。
另外,孙毓身上集合着不同的神话角色特质,爱神象征美与爱,孙毓作为芭蕾舞者最初即是以“美”征服了业皓文,同时业皓文、蜀雪、孙毓在文中也有几场三人行段落,性中的纠缠如同神话中阿波罗、爱神与阿瑞斯的关系,混含着爱与嫉妒。秀秀也同样是爱神,她在最初揭破蜀雪身份使其难堪的修罗场里贡献了爱神残暴的一面。
此外,小宝、范经理身上赫尔墨斯与厄洛斯的两面性也已在上文简述,同时,小宝、范经理与秀秀又同有月神的一面。
结语
在这场关于爱的漫漶的探讨里,作者创造了一个充满个人风格与哲思的陌生语境,在她的语境里,爱变得纯粹,爱不再附着世人对浪漫爱一切约定俗成的规条——那些名为忠诚的束缚,名为宠溺的豢养,名为深爱的支配,都失效,爱不再以一种契约作结——它甚至也不成为一个结果,一个答案,爱无始无终,不断轮回,爱成为一个瞬息,亦凝成永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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