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丽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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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黄昏,日夜交界(图源来自网络)
综 合 评 价
推荐程度:推荐
TAG:#苏州 #形式新奇 #OE/准HE #非典型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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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ANA《悲秋》《伤春》:苏州日与夜
《悲秋》《伤春》是相关故事,均以苏州为背景,《悲秋》以图春为主角,《伤春》以狄秋为主角,两人是高中同学兼好友,互相暗恋。因有次图春不在,狄秋找共同好友小丁出来玩致使小丁不幸车祸去世,狄秋就此消失(图春视角)。狄秋为了找回小丁的灵魂复活小丁却未成功,还让自己成为了半人半鬼的存在,他无法在白天被看见,又能见到鬼怪,且能过门逃逸到处穿梭。这十年间,两人从未在苏州碰过面,却不断会在生活的间隙想起对方。《悲秋》《伤春》即是在如此前情下,以图春和狄秋各自的视角展开讲述他们各自的故事。
《伤春》:长梦将醒
相对于《悲秋》中那个虽有晃荡,但总归锚定在秩序之上的“白天”的苏州,《伤春》则是一个充斥了欲望、幻觉、生死、妖鬼、妓女、瘾君子、精神病人的“夜”的苏州。
“夜”的意象同样是多重层叠的:夜是阴暗的,“看不见”的物事频频出没;夜晚滋生感性,也是欲望温床,麻将桌上流转着饮食男女的暧昧机锋、荤俗八卦和黄色笑话;夜是深邃的,它供人容纳生死悲欢,探讨日常所不及之话题;夜也提供了一种玄奥神秘的非理性视角,反观乃至于无视白日的理性,这里时空堆叠,人类的生死、轮回、疯狂、清醒齐聚一堂;夜譬如大被一张,包容万物,夜同样准你头重脚轻,乱梦颠倒,狄秋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穿梭如同梦境跳转,全无征兆。
而若熟悉日娜一贯的表达,《伤春》实则又是一个B面人——一个主流之外的、非理性的、无母之人——的故事。只不过《伤春》又采用了全新的表达方式,它有近乎(/就是?)魔幻现实的特征,它不再忠实地遵循现实逻辑,那些神鬼精怪,狄秋的任意门能力,在他人也曾目击的前提之下,似乎不仅仅是狄秋主观的妄谵与狂想,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客观事实。
但纠结于这是否真的是个“闹鬼”的苏州并无意义,因为请同样不要忘记日娜惯常以虚实双重性来叙写和利用空间的习惯,就如同上文提到的《悲秋》中那个荒废的动物园,或是《爱人万岁》中的牡丹、《爱神眨眨眼》中的融城,它们既是故事得以发生的现实场合,又同是主人公的心理空间。
那么在此,苏州同时兼具主客观的双重性便不言而喻了,也基于空间本身虚实表里的双重性,它与神秘事物、与超现实情节的结合就显得并不违和,现实之中的灵异以及被众人目击的超现实——只不过是作者在把玩虚实时的一点错位和挪移,那些或许无法在现实逻辑上捋顺的细节,皆在象征层面得以接驳,而象征层面的符号与喻义,则如被“实体化”一般挪移到现实之中。
例证之一即是狄秋的坏表。狄秋向洁洁的女儿解释他的时间流动,他的表走得很慢(主观时间近乎停滞),“它二十四小时还没过去,但我已经过了差不多要十年了”,小女孩反驳他那是他的时间过得很快——实则是围绕狄秋的客观时间飞快流逝,倏忽已十年。
狄秋无父无母,母亲因生他而死,父亲不知所踪,他又自小由非亲非故的他人抚养长大,这个“他人”一会被他描述为是他的狐妖母亲用妖法做的纸人,一会又是妈妈做工时认识的同事,不论如何,文中语焉不详的这个人与狄秋的情感联系并不深,狄秋始终是在一个寄人篱下的环境中成长。由此可以想见他对于自身异于常人的体会,尤其是在图春——一个近乎标准模板之人的对比下。于是就算是最好的朋友图春(或许也正因为是图春),也无法进入他当时的“家”,触碰他最核心的无父无母的身世隐秘。同时叠加在无父母的自卑之上,更有一层因自己的出生导致母亲死去的自我质疑,仿佛一团命运的疑云悬于头顶,叩问他关于自身存在的正当性。狄秋高中时因为约小丁出来玩,致使小丁不幸车祸去世。母亲和小丁之死两相叠加,死生之重让狄秋长久地困在自责悔恨中无法走出来,且自身异于他人的感受愈深。
——无母无家以及背负生死构成了狄秋的两道障,又因他憧憬图春——一个在他的记忆里不断被美化而近乎成为完美象征的图春,狄秋更加自惭形秽。故事中狄秋说他为了去找回小丁的灵魂而成为半人半鬼的存在,无法在白天被看见。——当白天同时是一种“秩序”和“轨道”的象征,含有权力意味时,狄秋的不幸身世与他长久以来所体验的痛苦以及他完全脱轨的生活就成了某种不可见,唯有他在精神病院中,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纳入管理时,他才获得了一个“被看见”的身份;
其次,狄秋从图春的生活里消失,除了图春本身也是“白天”的一部分而无法看见他外,那或许也是狄秋下意识的主动逃离。狄秋虽背负生死、体验痛苦,对自己没有健全的人生而怀有自卑,但这个过程是伴随着困惑和思辨的,狄秋一直在尝试“处理”他的痛苦,这就让他始终有循着自身的痛点追根溯源找寻答案的能动性,换句话说,狄秋痛苦但未必消极,恰恰相反,狄秋关注自身的痛苦而希望找到脱离痛苦的方法正是他有求生欲而寻求自救的表现,从行为到结果都是积极的。
这样一来,图春所处的那个白天的世界无疑就显得过于规律、单一和浅层了,甚至它本身就是制造狄秋痛苦的根源之一。它标榜理性,崇尚效率,自诩为文明的现代社会,自有一套对人的评价标准(标准即暴力,狄秋即是被标准边缘化的人之一),从另一个角度看,理性文明别有一种漠视灵魂的荒蛮贫瘠,狄秋无法在这样的世界中寻找到他要的答案,所以狄秋要脱离“白天”的规则框架,往更危险、也更包容、更神秘的夜的世界里潜去。
PS.狄秋讨厌小灰,除了小灰是他想象中不负责任的父亲的投射(让白玉娇/母亲怀孕,抛弃白玉娇/母亲),从自救的层面来看,或许也因为小灰软弱堕落,小灰将自己的痛苦委托给外力(drug)去处理,还让他人(洁洁、白玉娇)也陷入痛苦中。
无母而寻母
之前在《爱神眨眨眼》的评中也写过,母爱是人确立自身最元初的自信来源,是人获得存在价值的有力证明。日娜笔下的人物寻母,对“母亲”执着,本质上都指向自己,是自救时的挣扎。且巧合的是,在《爱神》中提到过的暗夜女神勒托,本也是保育、哺乳的女神,是一个身怀母职的女神,恰在本文中,夜与母天然联结,狄秋往夜中潜去寻找答案与他寻母自救冥冥中殊途同归。
《伤春》也是除《爱神》之外另一部有大量女性/“想象中的母亲”出现的作品,例如:狄秋似梦似幻、温婉美丽的狐妖母亲;脸上有胎记、拥有两条尾巴、即千年修行的逃婚狐妖白玉娇、自甘堕落、女儿横死的田洁(田静姐姐)、怀孕的烟枪麻将搭子桐桐、安昊母亲安妈妈、麻将店的老板娘,包括精神病院内自闭症儿童放放的妈妈,以及那个水鬼的艺术家母亲等等。狄秋从这些不同的女人身上汲取对母亲的想象——爱孩子的,包容孩子的,可能没那么爱孩子的,被孩子依恋和想念着的各色母亲。狄秋对她们的态度也依然如同《爱神》中蜀雪那句话的复写:她走了,你就要留意路上的每一棵树,要是突然下雨了,你得找一棵去躲一躲。这些女人或老或少,对狄秋而言都没有性的意味,她们都是白玉娇口中的第三种生物——男人、女人、妈妈。
狄秋从她们身上体会到“母亲”的不同阶段不同状态,白玉娇野性难驯,恣意妄为,生命力旺盛,却也时不时有温柔保护的母性流露。她的狐妖身份、被小灰抛弃,最终怀胎而死的命运实际上也最接近狄秋对真正母亲的了解与想象,她或是狄秋母亲命运的暗示;洁洁因为身世原因,自甘堕落,女儿意外死去,小女孩对洁洁的依恋如同狄秋对母亲孺慕之情的对位,同时小女孩又是洁洁内心真实的显现,她呼唤着要人来爱她渴望被关怀照顾,她就像是因为田静出生而自觉被抛弃、“死”在当时的田洁自己;另外,桐桐随生随养,百无顾忌;安妈妈怀着儿子性向的秘密;麻将店老板娘/艺术家母亲/放放妈妈照顾各有缺陷的孩子……
有趣的是,在狄秋接触到的这些母亲里存在着“理想母亲”和“真实母亲”的区别,他认定的母亲——那个想象中的狐妖美丽温婉,勤劳又有情致,疼爱他,在他尚未出生时为他命名“秋”,如同一个理想母亲,而落到他真实遇到的各个“母亲”,她们又各有各的脾气性格,也各有各的选择和苦难,千人千面,母亲与母职之间不再浑然一体,而是一种张力关系,她们既被母职所影响,也回归到各自不同的自我当中。
从理想到现实,从完美到不完美,“母亲”这个被深度绑定牺牲奉献特质的完美能指,在狄秋接触到一个个真实具体的母亲时渐渐被“祛魅”,这仿佛也给了狄秋一种启发,或者说勇气——不完美也没关系。狄秋因种种未得——母亲的未得、普通家庭、普通人生的未得而对它们有种趋于完美的想象,但这一设想也会反过来映照出他自身的匮乏而让他更为自卑,进而困住自己。白玉娇临死前徘徊在狄秋耳边的那句“不要怕”,也是在帮助狄秋走出自己的心理困境。
除了来自于“母亲”的启发,狄秋通过他麻将桌上不断拓展的人际关系,他的任意门能力以及他能够看见妖鬼的眼睛,让自己汇入了更宽广的人群之中,从而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生,在这些人人鬼鬼之中,不但不如意的比比皆是,最有意思的是狄秋在精神病院和其他的病友打麻将时,精神病人对所谓正常人盲目追随潮流、贪得无厌、自相矛盾的一番锐评和反讽(一人吃播万人看;月赚三千花三万;小孩哭闹拿手机打发,小孩大了又嫌小孩一天到晚玩手机)——哪有什么正常人。狄秋透过温泉旅馆的墙洞窥看他人的私生活时更是印证了“正常”“异常”这一分类的无效化,人都只是怀着自己的秘密生活而已。
狄秋实际是个过分自觉且聪明清醒的人,哪怕是疯狂,也是清醒着疯狂,他能够清晰地辨别“日”与“夜”的区分——当然这也不乏社会规训下形成的惯性认知,他的心理困境也由此而来,即自认为处于异常中,而过分夸大了正常的威慑,无意中给“白日”赋权。但事实上,狄秋又是矛盾挣扎的,他虽自认异常,但又并不甘心就此被他者粗暴定义,所以他从白日逃离,潜入夜中寻找答案。当他接触了那么多的人,见识了那么多各有苦楚的人生,各种荒诞颠倒的怪相,形形色色的活法,他似乎能把自己的异常和痛苦汇入更广阔的苦海中比量,从而他的异常也没什么异常,他的痛苦也被稀释。当“白日”对人的分类标准失效,狄秋的劣等感不药而愈了,但他还是困惑的,夜丰富了维度,模糊了标准,但它也让一切失去定义暧昧难辨——鬼可以是一个人的幻觉,也可以是人自己的回忆。提供定义的坐标系失灵,那么对于狄秋而言,什么是确凿的呢?
——只有图春,唯有图春。
图春不是他的幻觉,他是狄秋空茫无着的混沌里唯一能够自我确认的锚点,图春是确凿的,他对图春的爱也不是虚幻。经由图春,狄秋仿佛才有了地心引力,他才能被重新拽回到现实地面。
瓦解了他者的定义,找到了非日常中的日常,狄秋就此唤醒了那个沉睡的自己——龙不会消失,只是沉睡。龙腾九天,既是自由,又象征主宰。狄秋夺回了对自己的定义权——他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个怀着秘密的普通人,当他能够自我主宰,他近乎停滞了十年的时间重新开始正常流动。他决定离开苏州这片于他而言充斥了非日常的所在,去远方看看别处的日常。
《悲秋》《伤春》:非言情(广义)之言情
在日娜的笔下,爱情时常深刻地关涉自身,它或许关系到自身的缺憾、或是自身的投射,到了《悲秋》《伤春》,这一“自身”更是被它的形式极限化——两个故事看完,主角彼此面都没碰上,但这也丝毫不妨碍读者认定HE虽迟但到。两个主角——图春和狄秋带着对对方的念念不忘,分别离开他们所在的“日”与“夜”的两极相向而行,图春从一丝不苟的日常中离开一些,去接受生活中不确凿的暧昧,去拥抱非日常,他接受三口之家崩毁,拒绝亲戚的工作/相亲介绍,他离开派出所的辅警岗位(秩序),离开苏州去包头旅游;狄秋则是从停滞不前、混乱无序的生活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时间和秩序,找回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最后也决定暂时离开苏州,登上了去包头的旅途。尽管他们分别在苏州的“日”与“夜”各过各的生活,十年间从未相见,但他们都是因对方的存在而让自己获得了改变与自洽的契机。因此看完两个故事,结尾就如同两人的苏州终于日夜合抱,阴阳调和,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日与夜之间的孔洞和罅隙
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苏州这片土地上,图春和狄秋却如同位于同一底图上的两个不同图层里一般,从未相见。但日与夜之间并非密不透风,除了空间地名上的叠合外,人际网的重叠也如同日与夜之间的孔洞罅隙般,彼此穿梭来回,狄秋遇到图春的表妹豆豆,安昊则是两人都碰到过,安妈妈又是狄秋的牌友,也与茉莉花相熟,田静与图春一道,狄秋又认得田洁……他们其实离得那么近,却咫尺不相见,把距离拉得更远。
另一方面,图春去寺庙遇到已故的住持,并收到她送他的舍利佛像;狄秋的任意门能力带他穿到晏宁家,穿回病房吓到刘阿姨,除了之前说的这是作者把玩虚实时的一点错位和挪移外,从另一个角度看,联系到正常/异常的分类失灵,大家实际都非疯即病,人们遭遇超现实事件其实也像是一种集体的神经症。
日与夜并非恒定,它们只是不断轮替,就如同每个人都会面临日常被非日常入侵,井井有条的生活瞬间脱轨,但人又有在非日常中重建秩序的能力,从而找回回到日常的方法。关键是,人是否能在一念牢笼一念城池间获得自我定义自我主宰的密钥。与狄秋相对,洁洁同样身世坎坷,被父母抛弃成为孤儿,后被经济宽裕的养父母收养,但养父母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女儿田静。田洁从家里出走,考上复旦却放弃就读,甘愿成为妓女、和小灰一道吸毒……她被受害者的身份困住,在这个身份下不断选择自毁的道路,从而困住她的牢房也越来越多。
角色的多义性与多功能性
(看起来像个大标题,但我写不动了,只想写一小点w
前几篇文评中其实也没少说,日娜对符号意象的拓展可谓丰富至极,她近乎是攫取和压榨着一个符号可唤起的尽可能多的内涵特质,作为她故事主题不着痕迹的扩容与支撑。《悲秋》和《伤春》中的“日”与“夜”即是。除此之外,这两个故事中,人物也因其各异的特质而成为符号的延伸,甚至一个角色身上也可能综合了多个符号,如《伤春》中的白玉娇:
她是狐妖,最初唯有狄秋才能看到,她只存在在包容万物的“夜”中,而当她变得可以被小灰、洁洁等人看见后,加上一个何大侠,她的交际圈所联结起来的也是一群活在“夜”中的人和鬼,夜行动物群像成了“夜”这个符号不言自明的注脚;
其次她和狄秋母亲都是狐妖,又命运相似,白玉娇无疑又承担了“母”的符号,临死前她的声音和狄秋幻想中的母亲的声音相互切换,让狄秋“不要怕”——既是她死非他之过,也让他不必自惭形秽,帮助狄秋脱离心牢;
同时白玉娇也是个亦虚亦实的存在,在虚,她或是狄秋内心缺憾的投射;在实,她的个体命运也是众生之苦的一部分:生命力旺盛,不想被命运摆布,但所托非人,被爱人辜负,欲活而不能。狄秋正是在见识了众生之苦后,才能对自己的痛苦逐渐脱敏,寻常视之。
可以看到,仅是一个白玉娇,即综合“夜”、“母”、“痛苦的普遍性”等多个符号,承担了不同的叙事任务。而整个故事,作者即是通过多个“白玉娇”的组合,构筑群像,以群像所同构的世界带出符号的重重指涉,而又能行文俭省,却意蕴丰沛,让文本更可读。
为了凑够9000字的结尾
也是没有想到,偏偏是一对双方都未见面的故事,成了日娜文中遥遥领先的甜文,两个故事的内核都十分温暖治愈。尤其是《伤春》,有种近乎社达的积极了(23333,毕竟狄秋的不甘愿被定义而夺回主宰自己的权力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有旺盛的生命力,其次他也足够清醒智慧,权力话语最终才得以无效化。
另一方面,《悲秋》《伤春》也有相当的女性主义叙事特质,《伤春》中主角狄秋的B面人属性——主流之外的、非理性的、无母之人即是“女性”,而狄秋最终治愈自己的方法也不是成为一个“A面人”,而是让区分AB面的这套分类无效化,重建一套自适的秩序。《悲秋》也是同理,它并不是描写一个A面人如何“功成名就、锦上添花”,而是图春最终驱散那些摆布人的迷雾,更为诚实地面对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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