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重读|蛇蝎点点《初三的六一儿童节》：小说圆满？ OR 人物圆满？

《初三的六一儿童节》在我读完两遍并整理一遍剧情大纲后，基本观点依然与第一遍看完无异：

优点是整篇文剧情跌宕，出人意表处频频，第一遍看时被惊到的卧槽声此起彼伏；人物群像立体饱满、人像丰富、性格各异；主角感情线和剧情线互相促进、彼此成就，紧紧嵌合于人物弧光之中；并且作者文笔极富感染力，写什么让人信什么，尤其体现在感情冲突的处理中，夏何二人的多番告白里；多视角叙事的切换、支线伏笔的处理也精熟老辣，是一篇底子上佳的好文。难得是写得漂亮的同时也很好读，整个阅读过程简直手不释卷，非常迫切想知道主角们的后续，阅读黏着度相当高（一般来说，看对胃口的爽文时才能有这样的效果，但R361并不能归为爽文）；

缺点则在于整篇文写得太“满”，在青龙死因查明，幕后真凶现身而转向复仇剧情后，多方视角对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复盘多有重复，解释过于饱和。尽管这里的主要原因在于多视角叙事下，读者视角与角色视角存在的信息差，即不同角色在担任叙事任务时（如阿三六一与谢sir/陆sir），面对同一桩事实依然需要从各自的立场同步信息，但有所详略就更好了；其次是涉及到对重要人物命运的处理时，能明显感觉到作者逐渐心慈手软，不论是世界大同拉郎太多（好几对真的大可不必），还是全须全尾皆大欢喜的结尾，多少消解了前期青龙之死带来的黑道中人似无可回避的命运悲剧的美感，让我不免遗憾。

不过尽管略有遗憾，好在瑕不掩瑜，这依然是一篇给人带来丰富阅读体验的好文，下文就展开讲讲个人喜欢和在意的点。

R361为不太吃黑道题材的我展示了一种非常精彩且有说服力的可能性。它杂烩了情爱、恩义、黑帮、警匪、凶杀、阴谋、复仇，并通过一条紧凑递进的剧情主线，即索凶—复仇进行串接。

整篇文复现了90年代港片的那种“场”——夸张、诙谐、饱满、浓烈，渗透在整体的氛围风格、场面描写与人物群像之中，构成了故事的底色。

同时，对于香港黑帮电影、警匪片等经典元素的提炼，又为R361的黑道题材注入了更为鲜明的香港类型片基因。文中的港岛以及脱胎于“九龙城寨”的“蛟龙城寨”，如同虚构之上的虚构，比起体现黑道题材的主角们可能会面临的冷硬沉肃的道德困境，R361更将人带往多重戏剧化的体验当中——帮派火并、警匪对峙、波云诡谲、浓情炽爱、轻松日常……在故事松紧交替的节奏中自如游走。

“青龙之死”是全文让我回味再三的一个情节——它出现的时机、掀起的情感能量、它的剧情作用与命运悲剧……这种“对”到不能更对的美感太值得细细分说了。

“青龙之死”出现在全文的第四章，那么故事的前三章写了什么？

——除了主角和其他角色亮相登场外，首先是夏六一、青龙和小满三人之间复杂无解的三角关系；其次是帮内副帮主许应与夏六一之间的矛盾，并且留了一个许应或将对青龙不利的话头；再接下去，夏六一和崔东东的关系、何初三对夏六一的印象等等。

故事开头的这三章信息密集却有条不紊，对于人物性格、人物关系的呈现已暗含动势与张力，弦紧而音急。而当读者还在期待与猜测着作者会如何去分解这一团乱麻时，第四章作者就利落狠绝地引爆了前三章埋下的暗雷：小满刺伤青龙后跳楼身亡，青龙入院后被人用夏六一的青龙刀钉穿在病床上惨死，青龙之死还被许应嫁祸给夏六一，导致全帮派追杀夏六一。这一系列处理不但让夏六一措手不及，也同样让读者措手不及。

但看过几章后再来回看这一节点，乃至于看完全文和番外《兄弟》后再回看这一处理，都会一再被它惊艳到。

首先“青龙之死”承接前文，直接粗暴地终结了三人的情感困局，而那些来不及分解的乱麻直接化为了夏六一深深的痛悔与刻骨的仇恨，进而这一惊涛骇浪的情感动能成为了夏六一接下来行动的强烈动机和驱力，开启下文索凶—复仇的剧情主线；

其次，青龙作为夏六一未能与之正大光明相爱却深爱过的初恋，他的存在与死去始终横亘在夏六一与何初三之间，尽管作者并没有很浅层次地描写何初三如何拈酸吃醋（反而何影帝借夏大佬的负罪感获得了很多甜头w），但他同样是造成何夏感情线紧张和冲突的一个诱因，尤其体现在面对未来的分歧上，夏六一无法不报仇，而何初三却不愿再见夏六一涉险。

单就“青龙之死”这一情节，它提供了贯穿全文的内在驱动力，亦即贯穿全文的剧情线/感情线矛盾冲突，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可以说，没有青龙之死，后面的剧情也不成立，没有青龙之死，也就无法产生这个故事。青龙这样好，却不得不死。

而结合《兄弟》番外再回看“青龙之死”更是充满了无可回避的宿命感，那是时代、环境、人所共铸的悲剧，真的有古希腊悲剧那味儿了。（这部分放【许应】一节里分析）

（不站CP，纯粹喜欢这个人物的塑造）

许应在正文中由于篇幅有限，其实还是个较为脸谱化和工具化的角色，但在《兄弟》番外里他被很好地立体起来了。且相对于主要角色们的皆大欢喜与面面俱到，许应三刀六洞的结局和他在番外中对青龙复杂影绰的感情使这个角色更可读。

在青龙和许应更年轻的时代，崇尚暴力的旧式黑帮显然对“男性气质”更为推崇：强大嗜血、心狠手辣（无“妇人之仁”）、会“玩女人”（异性恋身份）。许应出身于蛟龙城寨，对于强大的本能渴望，自然让他成为这些信条的天然信徒。但同时，他对青龙的感情又和整个时代与他所在的环境相抵触，这构成了许应矛盾的根源。

他对青龙的复杂感情被笼统掩盖在兄弟感情之下，他孺慕、依赖乃至于渴望独占青龙，却又主动地、有意无意地逃避“同性恋”的身份，因为那不够“男人”，甚至在他隐约发现青龙的性向后，也逼青龙去“鸡窦”结束童贞。在这样极端的男性思维里，许应之所以不妒恨女人，是因为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用来证明他们“男性身份”的工具。此时的许应，虽然情感被封禁，但至少还能维持勉强的平衡。

直到夏六一姐弟出现并逐渐成长，夏六一越来越占据青龙的注意力，许应情感上的平衡被打破。他能洞悉夏六一的感情，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他对夏六一的敌意越深，行事也越加张狂跋扈，其实质都在宣泄他无从表达的情感焦虑，他想而不能，求而不得，为他出生入死却无法被同等回应的青龙最终焚毁了他的理智，让他痛下杀手。

串看许应的人物生平，这自始至终都是个紧绷的、矛盾的、充满冲突和能量的角色，也始终是个未能也未敢超越时代、环境与自身性格的悲剧人物。

而夏六一和青龙除了小满的原因，基于旧式黑帮的氛围，也很难走到一起。帮派要维系发展，就难以舍弃对所谓男性气质的追求，而这一追求又反过来制约两人的感情，更不用说加入小满后。“青龙之死”终究是在诸多因素叠加之下，如同齿轮嵌扣咬合，无可避免地迎向发生。

看过很多感情线剧情线彼此分裂的文，就不得不叹服于R361中人物成长/变化与感情线、剧情线紧密相关，互相成就的一体感。

这对身处黑白两个世界的人，命运偶然的交汇与碰撞、分歧与融合，本身即充满戏剧性，却又相当顺理成章。

何初三刚出场是个身板单薄、老实清白的书呆形象，但头脑聪明又会演戏，低起点与高潜质首先就为人物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他与夏六一的相识相知相爱又深刻地影响到人物的行为与命运：他练太极、健身、从金融公司的员工到自己开数据分析公司，并始终发挥能演爱演的优良传统，从而顺利介入骁骑堂并协助夏六一复仇，何初三的整个成长过程概括起来大约就是一部《大嫂是如何炼成的》。夏六一的血性不屈、张狂傲烈冲击了和初三原本平凡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观，从而让他如同吃足了光热与水分养料的植物般开始疯长。

相对于阿三亦庄亦谐的成长过程，夏六一则是在与何初三感情日深的过程里逐渐放下了对青龙的悔憾、对小满的亏欠，或者说，在何初三满溢真挚的感情中，他放过了自己，从复仇的修罗变成一个为了爱人和清白未来去赎偿罪孽的普通人。

而在这整个线性、动态的过程之中，何初三因夏六一涉险而想变得强大，同时也希望夏六一的骁骑堂能够洗白；夏六一因何初三遇险而认清自己的感情接受对方，却又不希望他涉入黑道更深，频频阻止和欺瞒对方去了解他的复仇……感情越深厚，分歧却越明显。

在“青龙之死”这一巨大的原始动能之下，这些新出现的矛盾冲突进一步刺激和推动着剧情的发展，同时也反过来反哺人物的成长发育，直至分歧消失。

人物的成长变化线、剧情线、感情线三者在这个篇幅不短的故事里结合如此紧密，互为助力，彼此成就，这在感情线与剧情线经常彼此干扰互为掣肘的长篇剧情文中实在非常罕见，作者对故事的把控在前期也可见一斑。

群像丰富、人物讨喜自然是R361毋庸置疑的优点，但整篇文看完回味的过程中，我也会无甚根据地觉得，正是R361的人物太“强”，太过于鲜明炽烈，作者在与她的角色们长久地相处、沉浸乃至博弈的过程中，被角色们影响，从那个本该杀伐决断的创作者的“神位”上被扯了下来，两个维度之间仿佛破壁，“神”消失了，角色们开始主宰自我命运。

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不可否认的是，后期作者在处理人物命运时虽无逻辑上的瑕疵，事儿也都说圆了，回味却都有放水之嫌，小马的“死而复生”、小萝的“幸而未死”虽然在看时让人松了口气，但比对着开篇青龙之死让人心折的狠绝利落，后期不论是副CP们感情线篇幅不必要地增多或者是不死BUFF加身，在冷硬残酷的烈度上无疑下降了不少。此外，骁骑堂（非正义）的全须全尾比对着廉署（正义）团灭，处理上也难免有种微妙的失衡感。

似乎写到最后，对于小说圆满还是人物圆满的二选一难题，作者最终还是败给了对她笔下角色的感情，选择了给人物皆大欢喜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