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重读|云住《如梦令》：风拂云散天初霁

（一）藏而又藏：“沉默”的关键人物

之一：汤贞 | 重重纱幔后的真心人 

 1 / 裹藏汤贞的三重纱幔：以满写空、无欲偶像、病中失语

第一遍看时，由于阅读途中信息有限，故事尚未展现全貌的关系，尤其会觉得汤贞是个被“藏”着写的角色，几幕看下来，读者无法确信自己已经全然看透“汤贞”这个人，这与作者前期的写法不无关系。

【以满写空】

故事开篇，就抛出了汤贞自杀的事实。紧接着交代了他的身世和作为偶像光辉过往的履历。如此传奇的一个人自杀，因他尚未与读者产生心理上的亲近感，这一事实更如同流传于大众口舌间一桩兴味盎然的谈资，它是外部的。

并且作者并不急于去解释和还原这片废墟是如何从广厦坍塌至此，第一幕的笔墨多数落在汤贞自杀未遂后，周遭持续发酵着的熙攘纷闹中：围绕着汤贞自杀的媒体采访；经纪人助理的焦头烂额；后辈KAISER的互动；搭档梁丘云的探病；周子轲的出手帮助等等。随着这些外围的纷扰，复杂人物关系的亲疏远近初露端倪。

但汤贞仿佛位于一个围绕他编织的蛛网中心，当“周遭”的一切纷纷扰扰越写越密、越写越满，关于“汤贞”本人的真实反而越发空空如也：他为什么自杀，他是怎么想的，他经历了什么……第一幕的镜头似乎并无意如聚焦一个主角一般地聚焦他，去挖掘他心底的秘辛。

于是，合围的“满”拥簇着他的“空”，却慢慢让“空”越发膨胀扩张，越发醒目刺眼，不断勾逗着人的好奇心。

【无欲偶像】

到了第二幕《梁兄》，时间回到了8年前，汤贞出道不久，反串戏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祝英台一角而大获成功之时。那时他未病未疯，虽是乔贺视角，排演内外有关汤贞的笔墨也多了起来，却依然会觉得汤贞的人物形象依约影绰，不好把握。

是的，他天分卓绝，提携后辈，他或许依恋梁丘云，他时刻牵引他人的目光。但你依旧很难知悉他真正的想法，因为汤贞鲜少表达自己的好恶和欲求——他对自己绝口不提，于是你就很难从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里去窥见他的真心。联系着他的偶像身份，他真如一个天生的偶像胚子，一个漂亮的琉璃质地的人像，不断回应他人的索求，不断折射他人的欲望——却只给而不求。

到了《小周》一幕，汤贞在面对小周时有了很多的情不自禁与宽纵放任，被小周带着，汤贞多了不少出格的举动。但依然，那大多并非他自发自觉的行为，且他也仍对自己讳莫如深。他的无欲甚至不仅是精神层面的好恶的不流露，同样也涉及到他身体的“不行”，哪怕是与小周，汤贞的身体也是沉默的。

【病中失语】

除了作者前期的刻意经营，以及角色本身的特质，让汤贞持续“失语”的另一个原因是延续数幕的他的病。病取消了汤贞话语的可信度，同时让他木楞空洞，更加寡言。自然，乍看之下，读者也很难从这样一个汤贞身上获取什么有用的信息。

当汤贞从重重纱幔后现身，在整桩疑云重重的阴谋中，在整个利字当头的名利场内，他确实清白无辜，并无后手。面对这样一个讳莫如深的角色，就要从他的无言之言里去串联人物的深层逻辑。祁禄哑巴的设定就不无深意，作为汤贞的贴身助理，鲜少几个知道汤贞和周子轲地下情的人，他帮汤贞保守了秘密，且他无法开口说话，似乎就暗示了汤贞对自身秘密的态度：我有，但我不（能）说。

于我而言，这团乱麻的第一个线头恰恰是汤贞无法勃起的身体。我第一遍看的是洁版，并没有留意到汤贞无法勃起的细节（其实有一处：梁丘云在车上调侃汤贞的身体还是“不行”），只觉得汤贞很少表达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而导致了角色的暧昧难捉摸；

而当在完整版中看到他身体上也无欲时，我反而突然产生了通透感——汤贞精神上的无欲和身体上的“不行”是一种互文。人不可能永远“不想要”，TA只能阶段性的“不想要”，不想要的状态要么是欲望已经获得短暂的满足，要么就是欲望的表达被压抑。汤贞身体上反常的“不行”首先就揭示了他精神上无欲的反常——是什么让他无欲或者不能有欲？

汤贞沉默的身体本身即是一种言说：他的偶像事业需要他不断配合媒体与合作商的要求，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聚光灯下，而不论是亚星偶像不能恋爱的禁令（外界的欲望阉割），还是汤贞自身无意识无保留的对偶像工作的认同和奉献（自觉的欲望阉割），都进一步让他的身体成为一个承载梦和美好的无主载体。这样一来，与小周初次热恋时汤贞的不能勃起就不难理解了，他的身体并不完全属于他，确切地说，在他事业正盛时，汤贞更像这具身体的管理员。

汤贞的勃起出现在【英台】一幕，和小周第二次恋爱时。当汤贞陨落了，被大众抛弃在视线之外，他的身体才能从重重幽闭之中解禁，汤贞才能将自己完全交给小周。

另一方面，汤贞对自己的身体还有两个态度——袒露身体时的恐惧和羞耻，并且某种程度上又并不珍视。

汤贞童年时因为无意目击了母亲出轨的现场，其后不断被母亲羞辱打骂，他的身体在汤贞自己的认知中是不堪和禁忌的——汤贞的男性的身体，矛盾得如同被客体化、色情化了的女性身体，不堪与禁忌，因而羞于见人，惧于见人。

父亲死后（庇护和爱的失去），在母亲的打骂里（否定和暴力），还是孩子的汤贞很难建立健康的自尊和自我，由身体而灵魂，汤贞对自己以及自己的身体就并不那么重视，他会在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梁丘云的时候，提出将自己的身体借给梁丘云泄欲；和小周第二次恋爱，住在小周的公寓时，汤贞也是献祭一般地将自己交给小周。联系汤贞在偶像事业上的拼命——不断将“我”奉献给观众，与鲜明的自我相对，汤贞的自我是淡薄的，他身上那种“无我”、“舍我”的性格气质让人始终难以忽略。

及至他病了，汤贞显得迟钝呆愣，并且伴随着生理上的味觉丧失，他由于恐惧而本能地、由心及身地切断感知世界的路径。在他病情严重的时候，郭小莉将他公寓的门窗封死，尖锐物品藏好来预防汤贞自杀，意图保护，却无意间又再度囚禁了汤贞，这是前期郭小莉“善良反派”的一面（郭小莉在前几幕中显得非常PUSH，她的进取心和争强好胜的一面确实令她事业上成绩斐然，但也让她自己和汤贞如同深深嵌入娱乐工业的两枚齿轮，超负荷运转。直到事业婚姻双双失败，汤贞自杀，她才稍微有所反思。作者对这个角色的塑造非常丰满复杂。郭小莉在前期和梁丘云成为同谋几为必然，如果说梁丘云用恐惧牢牢地束缚住了汤贞，那郭小莉就是缠绕在汤贞身上代表情义的那条锁链，一把让他难以拒绝的软刀子）。

小周来救汤贞：是让房子恢复原样，并给予汤贞陪伴、耐心和爱，两者针对的就是汤贞很难宣之于口的被束缚感和逃无可逃的恐惧。私域从来是人内心的外化和延伸，让房子恢复原状意味着给汤贞的内心松绑，让它不再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囚室；而小周在身边的安全感则让汤贞不那么害怕感受这个世界，汤贞在《罗马在线》的外景拍摄时恢复味觉。

然而，再刷又不难发现汤贞并非全然无欲，他对“家”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汤贞进入亚星后，郭小莉是他的“妈妈”，梁丘云是他的“哥哥”，他还有骆天天、祁禄这些弟弟，甚至和其他人合作，林汉臣是“林爷”，乔贺是“乔大哥”，众人似乎都被他安置到了他的家庭图谱之内。如同小时候演戏逗爸爸开心，出演话剧获得大人观众们的喜爱，汤贞仿佛试图在亚星为自己重建一个家，用他与身俱来的才华讨得家人们的欢心，来获取他渴求的爱。

汤贞对家的渴望，却一步步成了他自我束缚的锁链——郭小莉能束缚他也是汤贞自己默许的。他不断地掏空自己去迎合外界的“喜爱”，也需要不断地走向高处，用天赋换得的东西去维系“家”的稳定。但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剧烈地被消耗，越来越不属于自己，只能在公寓的阳台上寻求一点点有限的自由。入行越久，汤贞越是如陷网中，他既被外界疯狂的喜爱与期待所捆绑，也被亚星这个逐渐异化的“新家”深深困缚。

这样的汤贞，当然会被小周吸引。小周从来是自由的，我行我素，视规矩藩篱如无物，他频频将汤贞带离他的义务、责任，带离那些需要汤贞不断自我消耗的场合，就像是将英台拽离不可悖逆的命运一般。汤贞在公寓里、在巴黎、在海岛音乐节的邮轮里藏住小周，就如同按捺心中一阵难耐的风。

 之二：方曦和的野心 

“复调”是我对《如梦令》中大量文本双重性的一个便利统称，这种双重性自然建立在一定的相似性上，它发生在人物与人物之间，戏外人与戏中人之间，本体与喻体之间，幕与幕之间，它们时而对称，时而呼应，时而语义游移，言此意彼，又不全然等同……复调在本文中不单提供了一种有厚度可回味的文本审美方式，同时也构成了向读者传达信息的独特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