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最后里程
根据约定,我回队参加春耕生产,赶上这十几天最紧张的农时。
因有了工资收入,手脚变得大方了一些,与人交往更加热络,日常生活也有改善,但生活环境注定无法改变,住还是住在那十多平方米的半间知青屋里。刚到村的几天,室内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农具上积起一层锈斑,床板上、灶台上蒙着灰尘,触景生情,徒生烦躁。身处狭小的空间、潮湿的泥地,与大城市的繁华,乡企工作的充实,家庭的温馨形成明显的反差。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思潮阵阵涌动。
此时的我虽然已有了手表,回到项家还是听着那高音喇叭的声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这样重复着。
毫无疑问,那十几天是春耕生产中最紧张的时段。由于长期脱离农村劳动,一旦突然投入春耕生产无疑又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考验。
到农村的头几年, 一门心思所追求的是三年内必须评到十折劳动力的目标, 经过几年的磨砺,对农活、农事已成行家里手。多年的社会阅历使自己日臻成熟,但长期脱离了生产队劳动,事实上已默默地放弃了队里的话语权,只有心安理得地跟随别人做全劳动力该做的农活。眼前回归农田劳作,亟待尽快调整心理压力和恢复繁重劳作所需的充沛体力。
眼前的一切又回到那熟悉的景象, 翠绿的春花作物耕田后被浸泡着,发酵后发出酸溜溜的气味;微风中摇曳的秧苗静静地等待着社员拔秧、插秧;三头牛忙碌地耙田,耖田;插秧高手们摆开一字长蛇阵,要把早稻秧按时插下去。
清晨,看着社员在冰冷的田水里有说有笑地拔秧,不知为什么,我面对早春刺骨的冷水有些犹豫了,虽然没有显现在脸上,但这种心理反映使我隐隐地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我与同甘共苦的社员似乎有了一些距离。
同水田、污泥打交道,是农民在春耕中最基本的劳动环境。整天一身泥巴、一头汗水,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骨架,社员安心于这样的劳动,从来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我在劳动之余,容易想起那段脱离农村的生活,那时没有如此跌宕起伏的生活节奏。唉,谁叫我是农民阶层中的一员呢,顾名思义,要自己种粮食来养活自己!
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笃诚信念的小青年了,岁月抹去了激情,成长告别了青涩,对生活的理解变得复杂起来,注重的是现在和未来的趋向。多年的经历使自己更贴近现实。当面对简陋的生活环境,紧张的劳作,超负荷的体力付出,而前途一片迷茫时,思想上总会产生一次又一次急剧波动。惆怅之余,会反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现状?”
十几天的春耕觉得有点长,心里有一根弦一直牵动着那头厂里。担心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催促我回去处理, 这样的话对队里真难以交代,脚踏两只船也难呀!纠结着春耕结束后又有多少活等待着自己去忙碌,这些事常常萦绕在脑海里。十几天的紧张劳动是身体最难熬的时候,凭以往的经验,只要过了这十几天,身体就能适应农村的劳动强度,但那时春耕生产已进入尾声,又要匆匆返回大江。十几天后,我告别了阿志哥、队长、生产队的社员及叫“外公”的小伙伴。临行前,看着继续在田野里忙碌着的社员,感觉到自己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
75年的春耕生产结束后,克兄符合“家中无人照顾优先回城”的政策,于当 年 5 月回到了出发地——崧厦镇。他在上山下乡这条路上走了六年零三个月。
阿丰也符合这个政策,抽调回城;阿庚复员后在农村又待了四个月被安排工作;这一年阿洋被聘用为半脱产民办老师。政策有所松动,农村的知识青年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
上调回城,意味着好歹有了一份工作。在当时计划经济的背景下,一个人到了工作年龄,需经上级部门下达招工指标才能进入工厂大门,中专以上毕业生也是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招工的对象基本上面对城镇居民,而城镇又有十分严格的户口政策,清晰的农与非农之分,人固定在户籍所在地,人员流动凝滞。返城指标的实质是一个农转非指标,是一块进入企业工作的敲门砖。那时企业招工和人事调动有一个极为繁复的手续,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产生一个不为被现代青年所理解的现象。
进入夏季,农村的抢收抢种使我体会到此双抢非彼双抢了。参加双抢,去掉头尾大约二十天时间。为了应对双抢,在家时有意识地多晒太阳,平时多穿薄裤短衫,做一些适应暑热的准备。这样的准备,当然难以达到农村“日光浴”锻炼的强度。突然投入双抢,肯定会使人狼狈不堪,倍感艰辛。还会经历一轮皮肤起泡,蜕皮,愈合的过程。整个过程夹入在气温最高,体力付出最多的时候,因缺少一个适应期,这二十多天的双抢已不同于往年,无论对体质或心理承受力,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挑战。
人的激情年代已经过去,信念支撑变得淡薄,厌倦情绪会陡然增长。中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忍耐着被太阳灼伤的痛楚,赶紧一边擦洗身子一边弄饭去填饱辘辘饥肠。伙食虽比过去好了,营养也有了提高,但体力素质和适应性已大打折扣。参加这样的双抢,怕的就是中暑,一旦中暑,身体软绵无力,不思饮食,如硬撑着下田劳动, 是对自己毅力的考验,对身体也是一种绝大的伤害。繁重的劳动,午休是恢复体力的最好方法,但同过去一样,只能蜷缩在这斗室里,闷热潮湿扰乱着人的心情。只有当有些社员需要你处理一些身体不适时,才暂时驱散了睡意,尽心地投入服务,我真不想砸了自己被广大社员认可的金字招牌,哪怕在项家待一天也不敢忘掉自己的初衷。正是这些朴素的感情基础,我与社员之间关系普遍融合,才有每次回项家受到像亲人一样的对待,这种情感可不能因时间流逝而失去。
炎夏的夜晚最难熬,地方小又不通风,蚊子还是肆无忌惮。刚到项家的几年,对待这种环境坦然自若,不因条件恶劣而影响到心情,此时感到信念的力量是何等重要!因为我很大程度上已脱离了农村生活,生活环境的改善导致了意志的衰退;生活阅历, 所见所闻,使自己对生活态度有了重新认识,但不管怎样变化,坚持同队里的社员共同完成双抢的信念没有丧失。
长时间的插秧,腰疼背酸又是一个周期的循环;挑着谷担战战兢兢从污田里拔一脚陷一脚地挑出来, 同样的谷担好像重了许多;特别是赤脚走上那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脚底传过来一阵一阵的痛楚使人难耐。这些活还是照样坚持着干,不能叫人看轻了我这个全劳动力!
当双抢进行得差不多时,大江胶木厂来人了,说厂里碰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事,催促我赶快回去。这个特殊的原因得到了队里理解,同意我提前几天离开生产队。走时与队长及队里相处较好的社员打个招呼,心中内疚,自己如同队里雇佣的“农忙短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仅走个过场而已。又一个双抢过去了,想着明年的双抢会是怎样?
回到厂里以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又是一阵子忙碌。离厂的这段日子里,学徒应付了日常的维修工作,保证了厂里正常运作,但还是积压很多的活。为赶制模具,只有夜以继日地干了。这一类大队企业,对外来技工讲究的是效率,最基本的要求是:保证厂里生产运转正常,模具制作能按合同要求投入生产,有着责任承包的性质。
大江大队离家很近,是少年时经常去游泳的去处。走完崧厦西街,再沿百沥河岸往西走100 多米,大队胶木厂就在路边。
克兄抽调回城后被安排在三联公社的港口商店,大江胶木厂是他回家时的必经之路。回家时,如时间允许都会进厂坐坐,在闲聊中,永徐的情况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总要交流永徐熟人的情况或所发生的变化。
长期以来各种政策、舆论导向以及社会现状,农与工存在着一道障碍。从农村户口到城镇户口,再到谋求一个铁饭碗是我们这代人的最终追求,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克兄进入商店,转正后定为一级,月工资是 30 元,到一定的工龄后定为二级,好像月工资是 36 元,再要升上去就难了。在当时的国营企业或集体企业中要拿到100 多元的月工资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在大江胶木厂拿到的工资,以经济收入来讲应该是不错的,如果思想简单些,有了这些收入糊里糊涂地成个家,日子也能不错地过下去。但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思想,父亲也有浓厚的正统观,认为由国家分配的单位、确定的工作是正道,哪怕是搞清卫工作,离开了这些,都是不能接受的。我在大江胶木厂工作,仅是权宜之计,躲躲阵头雨。社会价值观如此,我们这代人的认知也如此,这是延续了二十几年根深蒂固的观念。知识青年唯一的出路是读书、参军、当工人或回城。城乡的区别,意识形态的固执,深深地束缚着我们的手脚。
又经历了 1976 年的春耕和双抢,随着阅历的增长,有些事看得比较开了。农村艰苦的环境倒成了我坚持不成家的理由。虽然有时产生过动摇,但一想到全国农村还有那么多的知识青年,想到国家总会有一个解决的政策。以年龄告诫自己,还可以再坚持几年,如成了家,一切无从谈起,人生的规划要进入另一个模式。
1976 年的年初,我有事在项家。1月8日,农历腊月初八,天蒙蒙亮,晒场上的高音喇叭哀乐低回。我隔着墙对阿洋说:“今天国家什么伟人出事了?”“奇怪,哀乐播了好长时间,却不见播音员的声音。”话刚落音,传来了低沉、悲恸声音:“我们的好总理………”一个使人不敢相信的事实揪紧了人们的心。总理走了,“四人帮”少了忌惮,国家会被折腾到何种程度?中国这艘航船会驶向何处?我们知青的出路会怎样?这些平日少关心政治的青年,到这时也不禁忧心忡忡。
1976 年 9 月 9 日零时 10 分,毛泽东主席逝世。1976年 10 月 6 日,党中央执行党和人民的意志,采取断然措施,果断地逮捕了以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为首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成员,“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至此结束。
上山下乡运动还在继续,但长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又积压了很多的社会问题。知青在农村成家,读工农兵大学和应征入伍外,游离在两者之间的人员占绝大多数。一些家庭的子女都上山下乡了,随着岁月的推移,到了需要有子女在身边照顾的年龄。所以某些方面的政策有了松动,出台了职工退休后由子女顶职的政策。这是解决知青出路的途径之一。
1977 年,上虞县也有了职工退休由子女顶职的政策。是年,我父亲办理了退休手续并由我顶替父职。上山下乡之路走到了最后一程,人生又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照政策规定,顶替名额原则上落实在本单位,不能跨系统安排。领导告知父亲,我进单位后只能安排在后勤部门工作,顾名思义是一个打杂工。如果没有西安那次学艺,就会心甘情愿地服从安排,反正顶职的目的是图一份正式工作,理应谢天谢地了。
当时工人的社会地位很高,父亲也因无休止的运动厌倦了自己的职业,想帮我跨系统找一个工厂落实。而我在机械技术方面毕竟付出过超乎寻常的精力,一路披荆斩棘过来至今,不想轻易放弃这门技术。世事就是那么巧,我的邻居是县二轻局的干部,同他商量一拍即合。他知道我去西安的经历,技术上有点小名气,而二轻系统下属企业需要这样的技工。在他的撮合下,我与二轻机械厂的工人对换了指标。他是一个牙医,能调到医院干本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我被调入了上虞锁厂,职业生涯定格在那一刻。
到底是铁饭碗换了个金饭碗,还是金饭碗换成了铁饭碗?不得而知。
我的招工通知书是 1977 年 6 月 7 日下达的。我去了一趟永徐公社,除了同相处七八年的民生大队社员告别,又去公社迁移了户粮关系和人事档案。回家的路上,梅雨季节晴雨交替,快到崧厦时天下起了雨,只有穿上雨衣继续骑行。到高小桥,因上桥坡度大只能下车推行,过了桥再次上车时发生了意外。由于穿的是军用长雨衣,上车的时候把雨衣垫在了屁股下,坐稳后想用左手把雨衣拉出来,三拽两拽,雨衣没拉出来倒把扶把手的右手牵过来了。路下就是百沥河,嘴里喊着“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冲向河中。掉下去的瞬间,想到袋里装着户籍迁移证和个人档案资料,但已无济于事。水深齐胸,幸好衣服没有被车缠住,赶紧往岸边游,到浅水处掏出袋里的资料。还好,没有浸水。原来出门时,看天色不好,把资料用塑料纸缠了一层又一层,关键时刻起到了作用,这是上山下乡路上的最后一劫。
我继续在大江胶木厂上班,整理所有模具,办理交接手续,尽量做到善始善终。
六月初的一天,锁厂厂长等几人来我家走访。我们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厂长已经详细地掌握了我的情况,这次来算是见个面。他介绍了工厂的一些基本情况,我也把从西安到大江胶木厂的经历大致讲了一下,我们双方的印象都非常好。这次会面使我了解到,进入企业后的工资是普工级,每月人民币 15元;免去了大龄青年的三年学徒期,这些是政策规定的硬杠子。月工资一下子从 180 元跌到 15元,这用青春执着追求所得到的结果。如一瓢冷水刺激着人性的脆弱,心中五味杂陈。一个熟练技工每月去领这区区 15元工资,真的是脸面无存,特别对于我的年龄来说更难以面对亲友,以至于后来每次发工资时内心纠结,找个理由叫人代领。
由于我被安排在金工车间做钳工,车间主任也随同来了。谈话中,车间主任说话失了分寸:“其他都好,就是年龄大了点。想要令人信服,靠的不仅是过硬的技术,还要有好的群众关系。你半路出家,缺少基础,更需加倍努力。” 弦外之音,就是今后成不了什么气候,这算是车间主任对我的评价。厂长听了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表情。车间主任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一年多点的时间我替代了他的位置,而且以后一直干到技术科长、技术厂长,到最后的总公司副总。
我进厂工作的日子是 1977 年 6 月 7 日。从 1969 年 2月 6 日插队到 1977 年 6 月回城,在上山下乡的路上,我历时 8 年零 4 个月才走完了人生中那段最为艰辛的里程。
第二年 7 月,阿洋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教师职业,辞去了民办老师,顶替母职进入上虞毛纺织厂。不久,民办教师有了转正的政策,机会擦肩而过,命运又一次对他开了个玩笑。同年年底,启动了知识青年返城大潮,十几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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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悠悠丰惠往期荐读
wangqi jian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