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阿忠 | 作者雲根斋主
民生
情感
2024-11-03 19:14
浙江
一九八〇年,春风拂过大江南北,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而来。下乡十年的我们一家,从丰惠镇朱巷公社红旗大队又回到了丰惠镇上。刚回到镇上,父母还是壮年,但除了一个居民身份外,一无所有,为了谋生,和同是下乡回镇的朋友一起在靠近等慈桥的东大街开起了一家私营饭店“无粮饭店”,“无粮”的意思就是可以不用粮票就能吃饭,不知道这是不是改革开放后古镇最早的私营饭店,但肯定是最早可以不用粮票就可以吃饭的饭店。
我第一次见到阿忠时大概是1981年的3、4月份,下午我刚放学,习惯性地到饭店里去。刚进饭店,就听到一声“三少爷回来啦”,这个称呼有点新奇,似乎穿越到民国时代,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憨憨地对着我笑。
他国字略长的脸,皮肤黝黑厚实,大眼、蒜鼻,有着厚厚的嘴唇,左手端着一碗老酒,应该是刚咪了一口,然后右手捏起桌上的一粒兰花豆准备送进嘴里。我不认识他,只对着他笑了笑点头。看到我点头,他也咧开嘴笑笑,木讷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气。等我坐到边上的一张桌子上,拿出书本和作业开始做作业,他把兰花豆抛进了口中,细细咀嚼,然后端起碗又咪了一口,咂吧了下嘴,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态。我有点好奇地看着他,见他喝完了一碗老酒,似乎意犹未尽,把空碗放下,跟我爸说再来半斤,我就拿过他放在桌上的碗,走到散装酒瓫边,拎起盖在酒瓫口包着米的布袋子,拿过边上半斤的酒吊子,吊起酒倒在碗里,端到中年男子的桌上,他竟然说了声“屈尊三少爷了”,我一听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说不要紧。坐回原来的桌边,心里却是嘀咕起来,觉得这个穿着黑色、领袖口都有点泛着亮光的布衣的人,看着有些呆呆的,但说的这些话却是文绉绉的,有些古怪。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自顾自沉醉在他的酒世界里了。大概过了四、五十分钟,中年人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有大概一米七、八十的身高,身板比较厚实,只是有些背驼,他付了酒钱后,跟我父亲打了招呼,晃悠悠地走出店去。等他走了后,我忙问父亲这人是谁啊?父亲告诉我他叫阿忠,别人给他一个绰号叫“呆子阿忠”,然后说了下阿忠的大概情况。原来这个阿忠是曾经丰惠镇车畈前大地主车家的独子,解放前富甲一方,现在父母已故,不知道是不是解放后被镇压的,孤寡一人。阿忠因为成分是“黑五类”,家产早就被没收,身无多物,且似乎受到刺激,脑子不太灵光,已经四十几岁,仍是光棍一人,还喜欢喝酒。开始试行包产到户后,没法在生产队里混了,又没有什么专长,有时在一个农场里打零工赚些生活费。第二次见到阿忠的时候,是他在跟我父亲商量酒钱能不能先欠一下,过几天会拿米过来兑付酒钱。过几天阿忠果然拿了袋米过来了,要了一碗,并称了些便宜的肺头肉。后来阿忠间隔一段时间过来喝酒,不过下酒的菜越来越少,有时候只要些免费的油渣。见到我还是会跟我打招呼,然后憨憨地笑笑。后来好几个月不见,等我再见到阿忠时脸上有些肿肿的,边上有人开玩笑地说“阿忠,你是不是拿人家东西被人打了?”阿忠有点囧,梗着脖子说“没有没有,我不小心自己跌了一跤”,然后自顾自喝起酒来,嘴里唠叨着“只是借一下,怎么能说偷?”然后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把碗中最后一口酒喝完,忙起身,跟我父亲歉意地说声先记下账,然后匆匆走了。又过了半年都没见到阿忠来喝酒,最后听到阿忠的消息,说是他已经死了,据说是一个大雨滂沱后的黄昏,被发现倒在一个水塘边溺水而逝了,可能是喝醉了倒在了水塘边上。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涌起了一丝悲凉,脑子里不时浮现那个有着黝黑脸庞、神情呆呆的中年男人,他出生于富甲一方的家庭,但世事无常,没享受家庭的太多幸福,更多的是因家庭成分而受到的歧视,因此只能借酒浇愁。好不容易待到改革开放,全国上下人人都解放思想、鼓足干劲走致富路的时候,他因为身无长处,又成了边缘人,匆匆过完他的一生。
时光过去四十多年,我还是不能忘了这个事情,有时还会想起阿忠咪一口酒后那满足的神情。谨以此文纪念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在特殊年代中默默无闻却让我不能忘怀的普通事普通人。作者简介 | 雲根斋主,丰惠镇人,1985年从丰惠中学毕业,在上海高校做教书匠30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