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回顾历史,这一年的5月份,毛泽东领导的农民讲习所开学,为北伐战争中全国农民运动的蓬勃发展储备了干部;蒋介石在广州召开国民党二次二中全会,限制中国共产党的活动;叶挺独立团作为北伐先锋抵达湖南,揭开了北伐战争的序幕。
当然,这些历史事件跟我外婆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令我感到神奇的是这些重大变革发生的时间和我外婆出生的时间居然是重合的,历史就这样神奇而又巧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一年,中国大地风云突变,群雄争霸,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这个女婴并不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什么深刻印迹,和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一样,她只是一个见证者,她见证了中国这百年历史的不断变革。
外婆她们兄妹5人,外婆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在一次外出坐渡船时,被日本人的流弹击中,当时她正弯着腰,子弹击中她的背部,从肩胛部穿出,这颗击穿外婆姐姐身体的子弹后来还击中了旁边的一个男人,幸好此时子弹的威力已经减小,这个男人后来活下来了,但外婆的姐姐躺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起来。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尽管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但外婆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用皱巴巴颤巍巍的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外婆说她当时也在现场,不过她躲到船舱里了,她姐姐中弹后就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在她旁边有一袋白面也被血染红了,旁边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婆在不停地喊叫,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带来的恐惧还是她好不容易买来的一袋白面被血污染了而心疼。
我问外婆,当时是在打仗吗?外婆说没有,日本人就是随便放枪,每天都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被杀害,只不过这次很不幸,子弹击中的是自己的姐姐。外婆说那时候如果看见日本人,一定要放下手上的东西,向他们鞠躬行礼才能走,如果不这样,轻则被辱骂抽打,重则坐牢枪毙。
解放军刚来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很害怕,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后来发现这些人跟原来的队伍很不一样,他们非常有礼貌,从来不会随随便便闯到老百姓家里去,跟老百姓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如果跟老百姓借桌子、椅子或者锅碗瓢盆的话,哪个解放军来借的肯定还是哪个解放军来还。
外婆在21岁的时候,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后来陆陆续续生下了包括我妈妈在内六个孩子,但是其中有一个孩子夭折了。六个孩子其实在当时也不算多,那时候的农村妇女,结婚以后就在不停地生孩子和养孩子,从刚懂男女之事开始一直生到女人闭经为止,为什么那时候的人要生这么多孩子?我想一来是因为普通老百姓不懂避孕,二来因为农村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家里没一两个儿子是要被别人瞧不起的。
人民公社时期,当时的村里,被划分成了很多生产小队,外公是其中一个小队的队长。这个小队长其实原先不是他,原队长因为私藏公家粮食,被赶下了台。外公为人正直,又是党员,而且为人处世很周到,从平头百姓到大队干部都能说得上话,就推选他当了小队长。但即使是干部,那时候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我问外婆那时候吃得饱吗?外婆说有几年非常困难,老百姓家里几乎都没有什么粮食。吃不饱怎么办?忍着,或者喝水,把肚子灌饱。晚上,借着月光,总有人在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里踅摸着,看是不是有收割后掉落在地上的粮食,捡到后偷偷放进口袋里。那时候,全国都困难,也不是只有这里穷。历来富庶之地的江南都缺粮到这种程度,其他城市就更艰难了。
在这场浩劫结束以后,外公其实有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那时候外公掌管着村子的船舶使用权,要运送什么物资,必须外公签字同意才行,但不知道为何,他居然放弃了这个权力。后来,这些船舶被收归政府,被上虞县运输公司收编,如果外公那时候还在位,肯定也会一起进入县运输公司,成为真正的工人阶级。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辛苦地过着,外公外婆含辛茹苦地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真正能吃饱饭是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了。那时候,外婆的几个子女也都已经成家立业。但是好日子没过几年,外公就去世了。
2014年开始,上虞大搞城市化运动,外婆的小房子也被列入拆迁范围,在安置房还没造好之前,外婆搬到我家来住了。父母怕外婆爬不动楼梯,把我们家楼下的附房装修了一下供她住。外婆住进来以后,九十多岁高龄的她吃饭自己烧,衣服自己洗,我妈只需隔一两天给她买点菜来就行。他每天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保持着一直以来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不到天黑不点灯,淘米后的水用来洗菜,吃剩的饭菜也从不倒掉,留着下餐吃。
我经常会去她那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同在一个小区的很多住户都是原来的老邻居,这些老姐妹也经常会去陪她聊天,所以她并不感到寂寞。聊天的时候,她总是感慨,以前每天干得累死累活还填不饱肚子,如今待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得吃。政府每月给她800多的养老金,重阳节、春节还有额外的红包,对她来说足够用了,她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用再添置其他东西,吃穿度用子女们都会准备好。百年后要用的行当,锡纸、元宝、佛经、寿碗等,十几年前她就已经给自己预备好了,积了厚厚一层灰。
两年前的夏天,外婆在一天晚上起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能动弹,但是她又不肯去医院,在我把120急救医生叫到她床边了,还是死活都不肯去,甚至都不肯让医生摸一下她的腿。然后她就在床上躺了两年,连侧身也很难做到,每天的吃喝拉撒都由子女照顾着。对她来说,这种相当于把自己绑在床上的生活,比死更难受一百倍。
起初,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大限应该马上就会来了,但却一直都没来。虽然身体日渐消瘦,但脑子一直都很清醒,这让她觉得很痛苦,每次去看她,跟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阎罗大王是不是把我忘记了?我怎么还不死啊?”外婆家的旁边,有一个专门办白事的客堂,每次听到客堂那边传来的哀乐声,她总是会显出很向往的神情。
一直到今年6月,就在她刚过完自己99岁的生日没几天,她终于也用上了那个客堂。
葬礼举行了三天,子孙们在主事人的指挥下,进行了一个又一个繁文缛节的流程,一直到最后把她送上山。这也是她生前所希望的,她希望她的葬礼风光而又热闹。我不感到难过,离开,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她终于可以到那个世界和分别三十多年的外公重逢了。
当一切仪式结束,我把外婆的遗像捧回她的房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想到以后我下次再来,不会再有她“阿龙,哝来哉啊!”的呼唤,我才真正意识到,外婆,真的走了。在参加完葬礼回来的那个晚上,回到家,儿子突然抱住我的头大哭起来:“爸爸,我的阿太死了!”我很诧异他居然有这样的反应,但我也很认真地跟他说:“只要你心里还记得她,阿太就还在。”
所以,浅浅写下以上文字,为了纪念,也为了不忘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