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 作者钟金龙

民生   情感   2024-09-19 19:41   浙江  


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出生于1926年5月。

回顾历史,这一年的5月份,毛泽东领导的农民讲习所开学,为北伐战争中全国农民运动的蓬勃发展储备了干部;蒋介石在广州召开国民党二次二中全会,限制中国共产党的活动;叶挺独立团作为北伐先锋抵达湖南,揭开了北伐战争的序幕。

当然,这些历史事件跟我外婆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令我感到神奇的是这些重大变革发生的时间和我外婆出生的时间居然是重合的,历史就这样神奇而又巧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一年,中国大地风云突变,群雄争霸,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这个女婴并不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什么深刻印迹,和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一样,她只是一个见证者,她见证了中国这百年历史的不断变革。

外婆说,她们家并不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从她记事起,只知道她们这一支是从别的地方逃过来的,可能是因为饥荒,也可能是因为战乱。我的高祖,也就是她的父母,在这里没有田可种,为了生存,他们干起了贩卖柴禾的营生,就是从一个地方把柴火或木炭买来,再到别的地方去卖掉,挣点差价。营运工具是一条小木船,况且又是柴禾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要发财是不可能的,勉勉强强一家人能吃上饭。后来社会环境越来越差,军阀割据,日寇侵华,战乱频发,填饱肚子越来越难。

1941年,上虞沦陷,日寇和他们扶植的日伪傀儡政权统治着上虞,日军在上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外婆说她的一个姐姐就是被日本人杀害的。

外婆她们兄妹5人,外婆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在一次外出坐渡船时,被日本人的流弹击中,当时她正弯着腰,子弹击中她的背部,从肩胛部穿出,这颗击穿外婆姐姐身体的子弹后来还击中了旁边的一个男人,幸好此时子弹的威力已经减小,这个男人后来活下来了,但外婆的姐姐躺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起来。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尽管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但外婆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用皱巴巴颤巍巍的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外婆说她当时也在现场,不过她躲到船舱里了,她姐姐中弹后就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在她旁边有一袋白面也被血染红了,旁边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婆在不停地喊叫,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带来的恐惧还是她好不容易买来的一袋白面被血污染了而心疼。

我问外婆,当时是在打仗吗?外婆说没有,日本人就是随便放枪,每天都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被杀害,只不过这次很不幸,子弹击中的是自己的姐姐。外婆说那时候如果看见日本人,一定要放下手上的东西,向他们鞠躬行礼才能走,如果不这样,轻则被辱骂抽打,重则坐牢枪毙。

所以她一看见日本人,就拼命地逃。曾经在一次外出中,遇到日本兵,大家都拼命逃。她逃到一个芦苇荡里,一直躲到半夜才敢出来。说起日本人,她把他们称为东洋鬼子,总是义愤填膺,认为他们都是魔鬼。

1949年,上虞解放。解放后,没有了日本兵和国民党。取而代之,村里来了另一支佩枪的队伍,他们起先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队伍,跟原来的日本兵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后来才知道这些人叫解放军。

解放军刚来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很害怕,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后来发现这些人跟原来的队伍很不一样,他们非常有礼貌,从来不会随随便便闯到老百姓家里去,跟老百姓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如果跟老百姓借桌子、椅子或者锅碗瓢盆的话,哪个解放军来借的肯定还是哪个解放军来还。

解放军来了以后,处理了很多土豪劣绅。我问外婆是不是所有的地主都被打倒了,外婆说不是,他们是枪毙了一些人,但是那些都是平时剥削老百姓很厉害的地主。有些平时对老百姓和佃户不错的地主,不仅没有打倒,而且给他们保留了房子,只是土地被没收了,分给老百姓,从那时候开始,外婆家也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了。

外婆和外公结婚的时候,外婆17岁,外公15岁,在洞房花烛那天,外婆才第一次见到了外公。外公姓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家的儿子。外婆说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年纪小不懂事,两个人经常打架。

外婆在21岁的时候,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后来陆陆续续生下了包括我妈妈在内六个孩子,但是其中有一个孩子夭折了。六个孩子其实在当时也不算多,那时候的农村妇女,结婚以后就在不停地生孩子和养孩子,从刚懂男女之事开始一直生到女人闭经为止,为什么那时候的人要生这么多孩子?我想一来是因为普通老百姓不懂避孕,二来因为农村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家里没一两个儿子是要被别人瞧不起的。

人民公社时期,当时的村里,被划分成了很多生产小队,外公是其中一个小队的队长。这个小队长其实原先不是他,原队长因为私藏公家粮食,被赶下了台。外公为人正直,又是党员,而且为人处世很周到,从平头百姓到大队干部都能说得上话,就推选他当了小队长。但即使是干部,那时候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我问外婆那时候吃得饱吗?外婆说有几年非常困难,老百姓家里几乎都没有什么粮食。吃不饱怎么办?忍着,或者喝水,把肚子灌饱。晚上,借着月光,总有人在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里踅摸着,看是不是有收割后掉落在地上的粮食,捡到后偷偷放进口袋里。那时候,全国都困难,也不是只有这里穷。历来富庶之地的江南都缺粮到这种程度,其他城市就更艰难了。

大运动时期,全村男女老少除了种地,每天还要搞各种集会。外婆他们不懂什么革命,什么方针,什么指示精神,只是机械性地跟在别人后面参加各种游行、批斗。

外婆他们一家都是穷苦出身,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外公又是老党员,所以在这场政治运动中并没有吃什么苦。但是外婆的一个哥哥,早年在日伪的傀儡保安团里待过。但他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打过枪,不懂国仇家恨,完全是因为哪里给饭吃就去哪里,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但后来,这段黑历史被抓典型,每天都被拉去批斗。外婆哭着请他们手下留情,老支书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时势所逼,没有办法”。

在这场浩劫结束以后,外公其实有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那时候外公掌管着村子的船舶使用权,要运送什么物资,必须外公签字同意才行,但不知道为何,他居然放弃了这个权力。后来,这些船舶被收归政府,被上虞县运输公司收编,如果外公那时候还在位,肯定也会一起进入县运输公司,成为真正的工人阶级。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辛苦地过着,外公外婆含辛茹苦地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真正能吃饱饭是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了。那时候,外婆的几个子女也都已经成家立业。但是好日子没过几年,外公就去世了。

那时候我才三四岁,我完全记不起外公长什么样子,听父母说外公是个光头。他最喜欢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光头在村里闲逛,他则一脸骄傲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宝贝外孙。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为了维持生计,除了干农活,她还跟着村里的其他老太婆靠念佛为生。但外婆坐什么车都要晕车,又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她的出门都是靠步行。曾经曹娥有一户人家家里要搞祭祀,请外婆他们去念佛,曹娥离外婆的村子有十几公里,其他老太婆是坐公交车去的,外婆靠着双脚走了十几公里来到东家,完事以后又走回来,那时候,她已经快八十岁了。我妈笑她是小时候躲日本人练出来的脚劲。

2014年开始,上虞大搞城市化运动,外婆的小房子也被列入拆迁范围,在安置房还没造好之前,外婆搬到我家来住了。父母怕外婆爬不动楼梯,把我们家楼下的附房装修了一下供她住。外婆住进来以后,九十多岁高龄的她吃饭自己烧,衣服自己洗,我妈只需隔一两天给她买点菜来就行。他每天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保持着一直以来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不到天黑不点灯,淘米后的水用来洗菜,吃剩的饭菜也从不倒掉,留着下餐吃。

有一次,我见她把擦过嘴的餐巾纸都留着,我问她留着这个餐巾纸还要干什么,她说地上如果有水渍可以用来擦。我说外婆喂,我们家现在有钱,不用这么节约,她嘿嘿笑笑,只说习惯了,习惯了。

后来,新房子造好了,抽签又抽在一楼,她就想去她的新房子住了。我们虽然很舍不得她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这样一个长寿又健康的老人在家里,是家庭的福气。但也理解她的决定,我知道她始终觉得女儿家不是自己家,她不想在女儿家里终了。而且,大舅和两个阿姨都住在同一个小区,照顾她也更方便。

我经常会去她那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同在一个小区的很多住户都是原来的老邻居,这些老姐妹也经常会去陪她聊天,所以她并不感到寂寞。聊天的时候,她总是感慨,以前每天干得累死累活还填不饱肚子,如今待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得吃。政府每月给她800多的养老金,重阳节、春节还有额外的红包,对她来说足够用了,她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用再添置其他东西,吃穿度用子女们都会准备好。百年后要用的行当,锡纸、元宝、佛经、寿碗等,十几年前她就已经给自己预备好了,积了厚厚一层灰。

外婆一直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不想要子女照顾。她最希望自己的大限之日,来得越快越好,不想象有些老人一样,一躺就是好几年,在最后的时刻把孩子拖累。她希望能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她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都是长寿之人,走的时候都是95岁以上,身体都很健康,走得毫无征兆。她的姐姐,我的大外婆,上午还在井边洗衣服,下午睡午觉的时候就走了。每每说起他们,外婆总是很羡慕。

但是,天不遂人愿。外婆的最后两年,对她来说是一段漫长又痛苦的时光。

两年前的夏天,外婆在一天晚上起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能动弹,但是她又不肯去医院,在我把120急救医生叫到她床边了,还是死活都不肯去,甚至都不肯让医生摸一下她的腿。然后她就在床上躺了两年,连侧身也很难做到,每天的吃喝拉撒都由子女照顾着。对她来说,这种相当于把自己绑在床上的生活,比死更难受一百倍。

起初,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大限应该马上就会来了,但却一直都没来。虽然身体日渐消瘦,但脑子一直都很清醒,这让她觉得很痛苦,每次去看她,跟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阎罗大王是不是把我忘记了?我怎么还不死啊?”外婆家的旁边,有一个专门办白事的客堂,每次听到客堂那边传来的哀乐声,她总是会显出很向往的神情。

一直到今年6月,就在她刚过完自己99岁的生日没几天,她终于也用上了那个客堂。

葬礼举行了三天,子孙们在主事人的指挥下,进行了一个又一个繁文缛节的流程,一直到最后把她送上山。这也是她生前所希望的,她希望她的葬礼风光而又热闹。我不感到难过,离开,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她终于可以到那个世界和分别三十多年的外公重逢了。

当一切仪式结束,我把外婆的遗像捧回她的房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想到以后我下次再来,不会再有她“阿龙,哝来哉啊!”的呼唤,我才真正意识到,外婆,真的走了。在参加完葬礼回来的那个晚上,回到家,儿子突然抱住我的头大哭起来:“爸爸,我的阿太死了!”我很诧异他居然有这样的反应,但我也很认真地跟他说:“只要你心里还记得她,阿太就还在。”

所以,浅浅写下以上文字,为了纪念,也为了不忘却!







作者 | 钟金龙

1982年出生,上虞百官人,私企工作,部门主管,业余时间爱好阅读、写作,悠悠丰惠的忠实读者。




悠悠丰惠
丰惠为上虞古县城,从唐长庆二年到解放后的1954年,一直是上虞县治所在地,镇区依山傍水,既具古城之秀,又赋江河之美,有着众多的名人胜迹和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说丰惠,也就是说上虞。悠悠丰惠,虞山舜水,说古道今,闲谈一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