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岭
山
居
寻找一种新生活方式
“阿恩,关灯吧。已经9点半了”。雨青将南怀瑾的《维摩诘的花雨漫天》一书合上,放在床头的旧台几上。
熄灯后,月色如乳水,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屋内。入秋的蟋蟀声,伴随着木屋内的声响合奏出月山谷岭的小夜曲。浙东两县交界385米海拔的月山谷岭是个高山移民点,近二十年下来,几乎成了半原始区。不过现在这里还有几户年老的住山人家。少恩两夫妻和一个四岁的女儿生活在这里已经二年了。
少恩是城东工业园纸箱厂老板君乔的儿子,毕业于上海大学计算机系,在沪城做APP开发业务挣了一票大的,有退隐暂栖之意。他夫人雨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985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毕业,在一家上市企业的董秘处工作。两人都爱好传统文化,站过梅花桩、练过张至顺老道长的《八部金刚功》,还专门出国体验和研究过北欧Scandinavia半岛的生活方式,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体验山居生活。当少恩跟他老爹谈起计划离沪回老家体验山居生活时,君乔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认为俩人有可能入了哪门邪教,只好挽人托报,找了少恩的高中班主任王老师做做思想工作。
王老师是地理老师,已退休在家,打电话约了少恩在白马湖春晖茶社喝茶。少恩在老师面前坦言,老子《道德经》中说到,“反者道之动”,越是高科技时代,大道是逆方向的,人更需要与原始自然生态链接,况且生命就是经历与体验的总和。少恩也与王老师交流了北欧挪威、瑞典、芬兰等五国人的生活方式。王老师以前在微信上也看到过有一个叫二冬的艺术青年在终南山生活的故事,认为这是老革命跟不上新形势。最后反馈给君乔老板的信息是:少爷的思想既前卫又复古;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大胆地让子弹飞一回。
谷岭山岗,是两年前的疫情期间夫妻俩在一次爬野山时发现的。山岗梯田交错,杂以简舍农房,时有鸡啼犬吠,鸟鸣深山,有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之境。天气朗照时,往东翻过一个小坡,可望见浩瀚的四明湖,似翡翠镶嵌。山腰处有一个小瀑布,雨大泉涌时声如雷鸣。据当地山人言,早年山上野猪、山鸡、角麂、山雀飞禽时有出没,原先住山人家又多为猎户,为山岗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山中还有解放初期遗留下来的防空洞可作冬藏菜蔬、番薯之所,深邃莫测。
那一次上山正值油菜花绚烂绽放的春日,雨青见山人用柴火土灶做饭的场景,炊烟袅袅升起,宛如古诗中“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所描绘的那般温馨、宁静。唯美的画面在她的脑中久久盘旋,她不禁对少恩感慨道:“阿恩,此地仿佛与我们有着三生三世不解之缘。”少恩轻轻拍了拍爱人的肩膀:“那就再加上我们的今生今世吧。”于是,不到三日功夫,两人便毅然决定在这片世外桃源安营扎寨。
少恩托人与一移民下山的老房东接上头,雇人将倒塌的平房简装成木屋样式,还开辟了一个种菜的小院。停车处与木屋有小半里间隔需要爬山,少恩特意买了一个独轮手拉车,方便物资的运载。木屋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是极简主义者断离舍的处理方法。卧室内一床,一柜,一壁炉,墙上挂了一幅直条书法:山中何事 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
初入谷岭时正值霜降时节,屋旁一棵百年树龄的银杏正是落叶时分,金黄的叶子铺满了院子。雨青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院中扫地,然后再练一套道家金刚功,身出微汗则止。他们种下山农的本地青菜种子,耐寒能力远超普通市场上的品种,在院子里翻地种下后,已经冒出了青绿的嫩芽。几周住下来,清新的空气使得女儿的慢性鼻炎也似有渐渐好转,这是两夫妻特别心安之处。
“阿恩,快来,这是什么鸟?”雨青在院子里见到一只胖胖的小鸟,两颊绯红,浅褐色横斑纹的双翼,尾长而尖。少恩拍了照片,到信号点上传到朋友圈。中午时分,少恩的朋友圈里有大虾回复:小野鸡。
傍晚,夕阳渐落未落,青山远望,紫烟升腾变幻万千,恍若仙境。这让雨青想起了唐朝诗人王绩的《野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她曾在女儿倩倩面前无数次地吟诵此诗,如今,倩倩已经能将它背得滚瓜烂熟。少恩则喜欢在院子里的红泥炉上,用拾来的枯松枝煮茶。他一边品着粗茶,一边翻阅着手中的书籍,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闲适。每当感到疲惫时,他便会沿着山间蜿蜒的古道小径散步,让心灵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彻底的放松。
过了元旦新年,大雪就封住了月山谷岭,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又偶有雪压竹林,惊魂破筱之声。雨青在窗户边拨弄着古琴七弦,弹奏着《潇湘水云》。少恩曾在大学丝竹俱乐部学过两年的箫,和着雨青的古琴拍子。他俩的缘份是六年前上海古琴沙龙的一次活动,互加了微信。双方看到微信头像的地区显示都为浙江绍兴,心中都有了一丝惊讶与亲切。少恩见雨青1.67的个子,眉似翠羽,肌如白雪,齿犹含贝,嫣然一笑,让人回味无穷。少恩一米八的个头,阳光健朗,一表人才,也正是雨青心中白马的样子。两人一见如故,又有同乡身份加持,后面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雪还在不停地下,山上的气温比平原地区更添寒意。屋内壁炉烧得正旺,茶壶中冒着热气,炉肩上烤芋,香气氤氲了整个屋子。女儿倩倩坐在屋内的一角,手中翻阅着色彩斑斓的绘本,她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不时地盯着图画,用稚嫩的声音询问:“妈妈,这个是什么呀?”雨青微笑着,耐心地为她解答每一个问题,母女俩的温馨互动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烘托出最温暖的一抹阳光。
中午时分,少恩还会把一壶加着生姜的黄酒放到炉子上,夫妻俩的酒量并不大,只是希望通过这一杯热酒来驱散身上的寒气,暖暖身子。倩倩也嚷嚷着要喝,少恩笑着用筷子头轻轻蘸取一点酒液,在女儿的嘴唇上轻点两下,让她也感受到酒神的能量。饭后,少恩乘着酒意去外面抽一根细支利群,他认为这是与神仙最近距离的时刻。午睡起来,在雪地里堆雪人,弶鸟雀,一家三口的童趣和欢乐如同印在雪地里的脚印,深深地留在月山谷岭的山岗里。
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东坡山岗的一棵大白玉兰,如千手观音掌托银盏,在春天的烂漫里有一份庄重之美。雨青坐在院子里,铺开宣纸,临摹明代书法家黄道周的《孝经》。她沉浸在书法的世界中,感受着每一笔一划所蕴含的心意。当她心若稍有浮躁,笔下的字也会显得柔弱而飘浮;而若能做到笔笔在神,便会有一种心流缓缓流淌在全身,使得字迹呈现出一种静谧而深沉的美感。
一通写下来,整页楷书清秀飘逸,既稳重又不失狂势,仿佛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书毕,雨青又点起一支檀香,盘腿看书,偶尔抬头看天,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静喜悦。少恩正带着女儿在山野里采集各种野花,用它们来装饰木屋内外。每当夕阳西下,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坐,品尝着雨青用野菜和院中蔬菜烹饪的晚餐。雨青曾自费在杭州的“朴竺”素斋馆学过一周素食做法,此馆是杭州唯一靠全素上榜“米其林”和“黑珍珠”的餐厅。
夏天,少恩总会带着倩倩前往山岙间那个宁静的小水库游泳。那里的水清澈见底,与周围的青山绿树相映成趣,为炎炎夏日带来一丝清凉。夜晚,当繁星点点挂满天空,一家人又会围坐在院子里,仰望满天明亮的星星,这是他们在霓虹闪烁的城市里从未体验过浩瀚星辰的宁静与美好。每当月圆悬空之时,那轮皎洁的明月如同悬挂于天幕之上的明珠,洒下人世间最有诗意的光。月光如水,轻轻地拂过一家三口的脸庞,仿佛在为人间的心灵进行一场温柔的洗礼。
到今年的秋天,少恩一家住山已经两年了。两夫妻刚在绍兴八字桥附近租了一个工作室,打算今后从事禅修茶室的设计、装修业务,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人能够体验到宁静、和谐的生活方式。月山谷岭的两年生活,少恩和雨青逐渐发现,他们不仅是在寻找一种新生活方式,更是在寻找一种心灵的归宿。月山谷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叶子、每一声鸟鸣都成为一家三口不可或缺的部分,今后他们还会将这里作为周末度假之地。按雨青的说法,谷岭是一个与社会低链接的场域,但这是他们与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深刻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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