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规定:与当地人结婚的配偶不属返城范畴。现在看来不地道,实属文明的伤心处。
已婚知青要未相守留下,要未离婚返城,哪种选择都无法回归本心的自愿。
离婚,个别已婚知青已决定,个别之后就是追随,追随之后就是传播,传播着离婚的正当理由:不是知青要离婚,是政策规定不能同行返城;知青返城已是群体行为,群体征候是一种趋势,拉住对方迁移的脚步是反趋势的倒行逆施。
当负面没有声息了,立即回想自己有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如果没有,那么离婚对自己是重要的肯定,便理直气壮去催逼,去实践。
于是,离婚也排起了队,这是知青返城前的一个插曲,每一个排队离婚的知青,背后几乎都没有惊心动魄的撕裂,更多的是约定俗成的宽容。
倍生也要离婚了,这是一个用生命之恩浇铸的家庭堡垒:八个月的儿子,相濡以沬的妻子珍妹和慈父般的老胶工丈人。
刚来农场,倍生为了印证自己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几年来,砍坝挖胶穴,超时超量地干,只要逞强攀援高度,那么就要接受高度的代价。
终于有一天,透支的汗水淹没了他健康的影子。脚肿脸肿,医生告诉他肾功能衰竭,没有特效药,慢慢调理吧。倍生经历了这样对话,有了未日不远的恐惧,何来调理,举目无亲的孤独空间里,从未有过人情的一絲光亮。
连队是高强度运转的机器,他成了磨损机器的处理零件,于是,一个会呼吸的坏零件,被闲置在仓库的一角。躺在竹床上,难忍的病痛和无助的孤独,两者一刻不停地进行着罗马式决斗,不管是哪一方倒下,结果都一样输掉性命。
唯一的照顾一日三餐食堂送来,桌上的饭菜,扒了两口,又吐了出来。梁上一只蜘蛛悬在半空,还有一根细絲维系,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魔舞年代,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哪有细絲可系,哪一个人都不相信眼泪,哪一扇门户都拒绝施舍和同情。他冷冷地躺着,静静地熬着,最后等着慢慢地闭上眼睛。
终于,珍妹和父亲向他伸出了手,父女俩竭尽全身心力,把他拉离了鬼门关。换洗熬药,杀了下蛋的母鸡,一只连一只,消耗了穷家最看重的财产,有病有药有营养,这是生命的感激!
一年后,在鸡汤和药汤的飘香中,他终于站了起来,验证了生命力!三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泪光闪闪中,倍生看到了父女俩没有物欲利益,功利得失,那无所求的善良,那么深刻,那么可泣!
珍妹用尽温暖开化他的冰雪之心,他也读出了她眼里的两个字:善和爱,他渴望这是远离故乡的第二个家。
于是,走出仓库的后来,倍生与珍妹结婚了,又后来他们有了儿子,从此他走进了有妻有儿的停泊港湾,暖饭暖被让他暖暖的活着。
“一失足成千古恨” 知青的悲剧处处发生,只不过倍生的失足不太像失足。
这贯穿首尾的三代人,用生命相互灌溉,相互滋润,已构成了倍生人生的完整链,在情亲中选择,是人性最残酷的面对。
倍生还是选择了离婚返城,上海是故乡,是城市,是回归。与其说他选择了残酷的面对,不如说根本就不存在残酷,因为同类知青都理直气壮的残酷了,他也不觉得残酷了。
倍生要解脱梱绑自己的家庭锁链,他必须将锁链收藏在游戏的魔盒里,设定魔术程序:对爱妻,对儿子,吝啬拥抱,吝啬笑容,多怨叹,多无常;把原先丈夫的温情,父亲的慈爱,快速一一剥离。最后潇洒一扬手,一个链断人出的单身汉全新亮相。
珍妹偷偷捧着结婚证,这是两人曾经联名储存的火热爱情,现已成为梦幻碎片,烟消云散。她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泪水变成冰决堵满了心房。
倍生完成了魔术,最后想潇洒一扬手,几次"离婚“欲吐,被珍妹凄美善良的眼神堵了回去。
一天清早醒来,突然少了母子俩,这一反往常,孕育出若干莫非,莫非跳河……莫非上吊……越莫非越让他一阵阵脊梁冒汗,突然发现桌上珍妹的留言纸条:到分场场部找我们。
在场部排队的离婚处他们相遇了,儿子酣睡在母亲怀里,母爱温暖无语,如细雨,如轻风,如阳光滋润着怀中儿。
“到中午就可以轮到我们了",珍妹亲昵地宽慰他。
他们离婚了。
没有财产分割,没有孩子的抚育金,孩子由母亲照看。
是母系制在这里的延续?是社会伦理的沦陷?还是个人道德的坠落?抛妻弃儿奔城市,抖落得一干二净,俨然一个六根清净者。
说他是陈世美第二,却从未有人掷石唾骂,这种似乎丧尽天良的行为,在自我中伸发出来的时候,往往无法协调自己与家庭人员的关系,在这里,大多数家里人都能大度大容,就象珍妹。
这是中国婚姻史上从未有过的婚姻记载,这能证明我们的婚姻文明,到了一个时代高峰?一旦社会规则的不良设制,认知会发生倒转,功利被抚正,情感被下架。
人说,亲情的崩溃,重于生命的存在,不能说,此刻的倍生显得如此不仁不德的冷薄。
虽然与这段亲情不想再有藕断絲连,返城离别的一刻,他紧紧搂着母子俩,亲吻着儿子,深深乞求她们的原凉。
抛妻弃儿纵然有十分的理由解辩,倍生不免内疚连连。有别于其他离婚者,自己的命和爱都是珍妹给的,无法用任何词汇来表述她珍罕和无价,无愧一句“恩重如山”。面对母子俩,酸酸的泪水簌簌下落,一路行程,一路泪,他的泪水,虽然不能让人动容,但抽搐颤抖的神态是十分凄楚的。
珍妹抱着孩子流着泪,目送夫君的远远影,留下刀割的绵绵情,心底呼唤着:倍生呀,这里有你的根,根连干万里,一定莫忘回家的路……
一纸离婚证,让倍生一路畅通驰入幸福港,在上海,他娶妻生子 ……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天地间最大的人性失衡,产生于父母与子女之间,无论他走多远,走多久,也不论想不想要找到自已的骨肉,曾经的亲缘血脉都与他同存。
吻别儿子的一幕,不时点刺着倍生人性失衡的穴位,这种点刺发展到撕裂,发现每撕一片连着自己的皮肉,痛切心骨。
终于,他买了机票来到西双版纳勐腊农场。
当二十出头的儿子,手提胶桶,站在面前,他的心被击碎了,碎成滴滴泪水夺眶而下。这胶桶曾是灾难的万恶载体,每天伴他胶汁映月影,但自己最终丢弃胶桶,逃出胶林,实现了返城梦。
而自已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上,抛弃了他的一刻,就是一颗种子撤向胶林之时,见土生根,连根长在了胶林里。从此让他唯母是靠,空守父爱,成为一代孳债。
如今又命中注定地提着胶桶,重复自己曾经的脚印,一步步将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漫漫长线,贯通胶林,贯通农场,然后将自已紧紧绑在一起,无法挣脱,终身成为橡胶园里的橡胶奴。
看着橡胶奴的儿子 ,
“儿子,对不起……”他牵着儿子的手,声泪俱下,不能自己。
“爸爸” 儿子深情一声 。
“你离开我们,也是无奈,妈妈一直这样说 ”。
母亲用善良,启蒙了儿子的宽容、仁厚和成熟,但一字一句比母与子悲愤的拳,握在一起捶向他还具重量。
自已是孳债的制造者,成了被长时间捆押在被告席上的罪人,而法官和原告却迟迟不见,注定在没有判决,没有释放中煎煮。
他背负着沉重的孳债,冲进胶林,放声大哭,哭声山鸣谷应,他用头撞击着胶树,撞得头破血流,祈求为自己卸除负重。不!这孳债重负,太累太累,让他跌跌跌撞撞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哪一步都踩不着实,走不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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