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文摘   2024-12-17 07:52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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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他和他的影子相对无语相依为命。

影子忽高忽矮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紧紧追随着他,影子无法摆脱他,他也无法离开影子。在这座上世纪留下来的木结构祖宅里,惟有影子是他不离不弃的朋友了。

人过七十,上世纪49年的老牛,这一阵,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老伴前年得了一个字的恶症走了,留给他几间老宅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宅是私房,几次三番说要拆迁也拆不动。那杉木楼梯走上去颤颤巍巍“格支格支”响,楼上两间木板房的板缝裂出大口子,隔壁的光亮可以透过来,趴在楼板上可以看见楼下的灯光。客堂里黑咕隆咚,大白天也要开灯。他最怕暗夜,灯亮处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他希望梦见《聊斋》里狐狸精,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就像贫居柳泉的蒲松龄诗中描述的“坐爱青山好,忽看白发新。不堪复对镜,顾影欲沾巾。”所幸他还有养老金,区区几千元,不至于活得太狼狈,只是猫在老宅里实在太局促了。

老宅不小,住一个人绰绰有余,堆了太多东西,人的活动空间就小了。住在园区的儿子几次三番回家替他归整旧物,收集一堆后要扔掉,他东挑挑西拣拣,一样也没舍得扔。他对儿子说这件风雪大衣在农场里穿了七年,熬过了滩涂上七个飘雪的寒冬,袖口没破,衣领没毛,舍不得扔掉的;那只铜汤婆子现在用不上了,可那是你奶奶留给我的,擦一擦还是光亮的;一件旧毛衣虽然袖口已经钻毛,但那是你母亲在农场里一针一线织出来的,留下就是一个念想。结果是这也不舍得扔那也不舍得扔,最终扔掉的是农场里带回来的一只破肥皂箱,底板早已脱落了。

楼上楼下,大门一关,老鼠“吱吱吱”乱窜,老宅俨然像一个“鬼楼”。说话没人听,喝酒没人同醉,打开电视看来看去只有天气预报能看到完的,捧个书本刚翻上几页就想睏觉,睏到床上却怎么也睏不着。他听农场战友说,黄昏落霞,暮年是最难熬的,且不说这病那病要找上门来,就是没病没灾,一个人在老宅里独处就是一种煎熬。

他苦苦一笑说能有啥办法呢?

农友说多出去走走。我算过了,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园林大约12处,一天玩一个,轮流玩过就是2周,反正70岁后的老人坐车不要车票、园林不要门票。走累了,可以在园林里吃吃茶,出门吃碗苏式面,一天也就晃过去了。高兴了,还可以坐地铁转公交,到周边古镇上去住上一二天,像同里、周庄、木渎、甪直,还有无锡的荡口、梅李,都不是太远。

他想我的腿脚还算灵便,出去走走,花不了几个钱,外面的风光总归比自家的老宅好。他带上身份证、老年卡,开始周游园林,从虎丘开始,一路玩过西园、留园、寒山寺、盘门三景、沧浪亭、可园、怡园、网师园、北寺塔、狮子林、拙政园,还没算上灵岩山、天平山、严家花园,两个礼拜就玩过去了。他想歇息一二天后,先把古镇挨个玩上一遍,再重游园林就不至于有重复之嫌了。

他出门在外,吃饭是简单的。一碗苏式面足矣,最多加一块焖肉或熏鱼,最破费的一次是在灵岩山下吃素斋,30元,自助餐,几十道菜,味道不错,吃的不错,心情也不错。

春花秋月,梅兰竹菊,白天有园林为伴,到了晚上就“死蟹”一只了,只能回到老屋里坐在藤椅上想心事,想想农场里的那些事,比如坐包船回家探亲,包船是装煤装水泥的铁驳子,十几只连成一串,由一只小火轮拖引,慢悠悠顺着苏北灌溉总渠、大运河,一路朝江南走。农场十年,最苦的农活就是上河工。他去过一次,那年冬天清淤开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一锹一锹挖泥,稍不留神脚底就被芦苇茬子戳破了,戳深了,就可以上岸歇病假了,坐牛车回宿舍躺着,中午还能吃一碗鸡蛋下面的病号饭。最难忘的是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卫生员,真是个美人,她用碘酒给伤口清理时一点也不疼,那满含微笑的眼睛至今难忘。回城后,不知美人去了哪里,他悄悄打听过都失败了,有点遗憾。

“吱吱吱”,老鼠开始在楼下的厨房间里闹腾了。楼下闹腾还不尽兴,“吱吱吱”爬上楼来,好几次就呆在墙角里,歪着头盯着他看,一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他操起鸡毛掸子去赶老鼠,小家伙灵巧地朝旁边闪过,“扑落落”顺着楼梯跑下去了。只留下他和他的影子,无奈地贴在墙上,就像过去在玄妙观里看的皮影戏一样。老邻居劝他去养一只猫,他没想过养猫,因为养猫容易顾猫难,猫粮、猫沙、猫窝,要腾出工夫来照料的,他三天两头要外出,肯定没有工夫来照料猫的。何况,听人说现在的猫都成了宠物,活得贵妇人一般,指望它去抓老鼠是不现实的,至多就是叫上几声。老鼠听惯了猫的叫声,无非是银样蜡枪头,也不会把它放在眼里。这么一想,他放弃了养猫的打算,那就只能任凭“吱吱吱”的烦扰了。

实在烦扰不过,他就会操起那根鸡毛掸子到楼下去赶老鼠,老鼠听见人的脚步声,就会顺着墙根往洞里钻,一会儿就销声匿迹了。他回到楼上,与墙上的影子一起刚要坐下来,又听见老鼠“吱吱吱”在叫唤了,看来这几个小家伙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气急了,操起鸡毛掸子往楼下赶,哪晓得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幸亏邻居得知后给他的儿子打电话,把他送进医院急诊,确诊三根肋骨摔断。住了半月医院后,他回家静养。儿子已经耽误了半个月的工作,老父亲回家静养实在抽不出空来照料了。只能花6千元请个保姆,早出晚归,负责烧一日三餐。他扶着床架能下床,在屋里走动几步,大小便能自理,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和他的影子再也出不了门,在家静养,保姆是光福那边农村人,没有几句共同语言。他斜靠在床上,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漏雨而漫洹的水迹,居然发现水迹可以构成多幅图案,图案之一像连队地形图,自己住过的宿舍在地形图的东下角;图案之二像卫生员美丽的脸庞,那笑容还是那样楚楚动人;图案之三像楼下钻地洞的老鼠,烦忧之极,可恶之极。

在家独处,他想给农场的好友去个电话,拨通了,人家说最近这一阵在女儿家帮忙,等空下来后一定过去看看你。他说不用来了,我在家养伤挺好。实在没地方说话,就给街道挂电话,问问养老金重算补发的事,人家挺热情的,说了半天,他也没弄清楚怎么个补发的。最后实在无聊,就看微信,看各路神仙怎么“抖音”的。实在没什么可看了,就看墙上的影子,影子是半躺着的,有点变形,身子很短,脖子很长,像“曲项向天歌”中的鹅头颈。

相对数日,默默无语,他和他的影子。他真想对他的影子说,老伙计,你是我一生中最忠诚的朋友了,无论我进退得失盛衰浮沉,你都会不离不弃地陪伴我,陪我走在有光亮的地方。如果哪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那可能就是我归去的时候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是人寿保险发来的,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他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儿子不记得今天是老父亲的生日,以前只有老伴记得给他煮一碗长寿面,现在只能自己给自己祝福了。

“啪”,停电了。他的影子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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