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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冬
借用北方人的一句土话“猫冬”,也就是躲在屋里以躲避冬天的严寒。1970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比刀片还要尖厉的西北风从滩涂上刮过来,无遮无挡,隔年的黄叶都被卷上天空,像飘飞满天的蝴蝶。
裹一件棉袄已经很难抵挡凛厉的寒风,只能缩在屋里,两扇破木门关不严实,就用一条长凳顶住门背。因为有个知青回城探假,我被临时抽调到海堤上来看仓库,这就有了“猫冬”的机会。
海堤仓库有三间房子,左边一间堆满麻袋草包,中间一间有一张方桌,三只凳子,有只凳子还断了一条腿。靠墙砌了灶台,右边一间搁了两张铺。这里有个名字叫“中途港”,既不见水,又没有港。海堤早已废弃了,至少在近十年间的夏汛期从来没有见过有海水漫过来,那些堆放在仓库里的东西早已发霉了,有些已经烂掉。上级没关照扔就不能扔,固定资产一栏里填的还是“防汛物资”。这样的仓库,看与不看一个样。满屋子的麻袋草包,你就是敞开大门,未必有小偷会光临。但是领导没有说要撤掉仓库就不能撤,派两个知青来看仓库,形式大于内容,轻松却也无聊。
海堤上的刺槐林里,麻雀不少,一早起来就叽叽喳喳叫个不歇。站在海堤上放眼望去,斑秃似的滩涂上人烟稀少,那些传说中的麋鹿、丹顶鹤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一些灰鹭、白鹭贴着半人高的苇丛飞来飞去。偶尔,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猎户扛一把土枪,翻过海堤朝北走去。还有几个拾荒者是到海堤上来盗砍刺槐枝,捆起来背回家当柴烧。
寒冷的冬季并非无事可做,大田里的棉秸要拔起运回来,水稻田的排水沟也要清淤挖深。住在海堤上则可“猫冬”了,白天无事可做,就搬只凳子坐在背风向阳处,看看远方,听听风声。两个人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话,话题再多也经不住从早到晚地说。我日后养成一点独立思考的习惯,并非因为欢喜写文章,而是这个把月的海堤“猫冬”生活养成的。
滩涂的夜尤其孤寂,几乎可与柳宗元《江雪》中形容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绝境相对照。天一黑,滩涂上便完全黑了。遥看墨色的天边闪烁着几颗星子,像孤狼的眼睛,闪着冰晶似的寒光。苇丛边上的小路上,有一点极其微弱的萤火飘飘忽忽滑过去,是传说中的鬼火吗?忽然间,传来“呱呱呱”的叫声,就在前面的刺槐林里,是夜半起身的乌鸦吗?说心里话,住在海堤上,我最初几天确实是胆战心惊的。《聊斋》中经常有这样的描写,一书生进京赶考,落脚在荒郊野岭的枯庙里,遇见了美丽的狐狸精。那时的书生胆子比我大,若住到海堤上来是连狐狸精也遇见不了的。
我们两个人守着海堤,不约而同想到的就是去营部背米、背菜或去其他连队玩,回到海堤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6时,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扔在海堤上是不可以的。一个人在海堤上过夜,要有十足的胆量。我们两个都没尝试过。那是因为被某天夜半敲门声吓怕了。那天,刮着大风,碎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用牛皮纸糊上的,被风吹的“哗啦哗啦”响。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有“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不大,但还是把我惊醒了。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滩涂,谁会来敲门?鬼才会来敲门,可世上有谁见过鬼吗?是装鬼的人吗?我抖抖索索摸到塞在枕头下的电筒,拧亮一看,同事也披着棉衣坐起来了,两只眼睛里透着惊恐:“我也听见了敲门声,真的,有人敲门!”
寒冬的半夜三更,荒无人烟的滩涂,早已被废弃的海堤,谁会来敲门呢?我们不敢去开门,摸了把菜刀在手里,在恐惧中僵持了好长时间,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第二天,天亮后,打开大门,我们先仔细察看门前的泥地,没有任何脚印。可能半夜敲门是风打门或者是幻听,这个远离营区的海堤,兔子不拉屎,连獐子、麋鹿都不肯来光顾的,会有什么活物来敲门呢?我俩做着种种解释,种种解释都是自圆其说自我壮胆。这时,我最惦记着那个探假的知青能早点归来,我可以回连队里去了,哪怕每天要干农活,总比每夜提心吊胆好。
连排长有时也会骑车到海堤上来,看看问问,告知我们政治学习要跟连队“红油灯”同步进行,“老三篇”一篇不能少。于是,每晚我俩就装模作样读“老三篇”,以至于连篇幅较长的《愚公移山》都能大致背下来。那时的青年思想特别单纯,还有一种被驯化出来的忠诚,自觉参与“红油灯”活动一点不打折扣。
今天是昨天的再现,明天是今天的重复,凛厉的风照例呼呼地吹,海堤上的日子照例过得平淡无奇。为了抵御寒冷,我们从连队里拣回一只破脸盆,从堤坡上砍些刺槐枝,就着隔年的枯叶,每晚烧上一盆,烤烤火,暖暖手脚,再说点城里的陈年旧事,度过一个个风声很紧的寒夜。忽然有一天来了紧急情况,也不知道从哪里涌过来五六个老乡,可能是海堤南边十多里开外的生产队老乡,拖着两辆板车,要到海堤上来砍刺槐枝。我们企图跑过去阻拦老乡的盗树行为。老乡看见是知青,带头的“扑通”一下跪下来,“亲爹爹”“好爹爹”叫个不停,说冬天寒冷,家里没得柴烧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到兵团里来寻点活路。看他们那丧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一下就没了底气,什么也不说就回屋里去了,心想成片刺槐树不砍也长不高,长高了也没人砍,随它去吧。
探假的知青终于回来了,我就这样结束了“猫冬”看仓库的日子。临别前,最后一次坐在海堤上看落日余晖,以后可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半个世纪后再回海堤看夕阳早已不似当年——
橘红色的太阳好像特别大,挂在西天,天边卷起鱼鳞般的云彩,铅灰色的、橘黄色的、橙红色的、乳白色的,交杂在一起,比油画调色盘更加丰富多彩。有几只白鹭、灰鹭在霞光中飞舞,忽而就扎下密密的苇丛遮掩的水塘。
晚风吹过滩涂,有点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