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没的另一个谢孝思

文摘   2024-11-22 05:58   江苏  


谢孝思的三张画:

丹青写处是精神

文图/老谷

在苏州文化圈,不知道谢孝思(1905-2008)的人大概不多。但长期以来,一个社会活动家、艺术教育家的谢孝思,似乎总是掩没着一个精神艺术家的谢孝思。

谢老是贵州人,和我父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贵州时就是挚友,所以我从小就叫他“谢叔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常出入他家,饮他的茅台酒喝他的碧螺春。茶酒中我无所不问,他老人家也无所不答。然而,惭愧得很——对他老人家的艺术精神,直到我八十几岁,似乎才说得出自己的心知。

这里,我只想说说谢老的三张画。

 
晴天一鹤我自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苏州杂志》约我写一篇关于谢老的文章,我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我自以为有一个记忆可以交这个差。这个记忆要追溯到苏州解放前夕。

那时候我们同住在带城桥弄大树头5号的大院子里。我和谢老的子女们相互玩耍,两家似如一家。一天,谢老家的客厅地板上铺开着一张巨幅国画。画上有四条龙,三条是黑、灰、青紫的大龙,它们张牙舞爪,翻江倒海,搅得浪花飞溅、周天寒彻;海边有一条黄色小龙,它生动可爱,神采奕奕,大有抬头天外之势。整个画面风起云涌、浊浪滔天,看得我惊心动魄,十分来劲。


谢孝思被称作“苏州园林守护人”

载于1991年第2期《苏州杂志》的谷文

作者(左}与谢孝思

发表在《苏州杂志》的那篇文章里,我把三条大龙解读为美、英、苏,把小黄龙解读为必当腾飞的新中国,说谢老的这张画的主题是“期盼解放”、“迎接新中国”。文章发表后,请谢老过目,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他回答说:“作家文章么,当然这样……”说完,话头一下子扯到了别处。

不过,谢老的这句话一直令我难忘。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日,退休的大哥从南京来。说起当年读到我的这篇文章,就觉得我没有读懂这幅画。大哥说:这张画,整个纸面被四条龙扰得浊浪排空、霾雾迷天,因此,右上角露的一片小小的白,就被陪衬得发亮。而明亮之中,有一只白鹤在飞。它看上去很小,像一支箭,边上题有两行小字:苍海群龙不相下、晴天一鹤我自之”。大哥说,整幅画的精神,就在这一小片发亮的白里。他还特别强调:谢叔叔写的不是知道的“知”而是至之的“之”——“你们争你们的高下,我自有我的心地。”

大哥在苏州中学上高中时,在谢老的指导下常常搞些写生临摹,一则是年长,二则是受教,所以他对这张“龙”的记忆和理解肯定比我准确而真切。而那时候我才八九岁,只喜欢龙,哪管得右上角的“白”,更不会去读“白”上的这两句话。

那幅原画早已经被“破四旧”烧了。四十多年后的某日我上门拜访谢老,谢婶婶曾拿出了这幅画的照片。可惜照片小而模糊,没能和我的文章一起付印。现在想来,也许今天的影像技术能将照片修整一番,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风前竹抖擞,雪里梅精神
六十年代初,我已二十来岁。一天风和日丽,我陪母亲去狮子林看望谢、刘二老。一进堂屋,就看见墙上有一副擘窠大字的对联:“野马秋风蓟北、杏花春雨江南”,并记有“颂读此联,爱国主义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一片光明”之类的字样。

母亲直呼其名地说,谢孝思,你这幅字写得真挥洒,真可见“心中一片光明”呢。谢老说,哈哈,此说颇得我心。刘老说,嚯,你还不见他写成之后的得意劲呢!母亲说,这么严严实实的就贴在墙上,怎么不裱一下?谢老说,我送去请人表,人家不肯收钱,不好意思就借故拿回来了,“贴在墙上拿不下来也好,眼睛天天看见,心里时时光明……”大家一笑了之。

转而,母亲看见画桌上有一幅梅竹。这是二老经常合作的题材——孝思画梅,叔华写竹。不过,这天的这幅梅竹似乎有点异样:画上除了通常的墨竹红梅,还有风雪——梅花迎着雪花,挺拔向上;竹枝竹叶却都向着一个方向,显得韧性十足。纸上风雪飞舞,图画生动喜人。


谢孝思与夫人刘叔华

母亲说,“这张画好精神,真让人喜欢怎么不见题跋?我忽然倒有两句现成话在这里呢!”

谢老问是什么话,还请赐教一二。母亲说:“风前竹抖擞,雪里梅精神。”

谢老一连说了两个“好”字。还说,“宝剑赠英雄,书画归识者。还请代为题跋,愿以相赠以作纪念。”

母亲说,我这两个字怎么上得了画!既然送我,那就带回家让友庄写吧。谢刘二老表示赞成,连声说好。我的父亲叫谷友庄,肃反革时定为曾经被捕,出狱后定为历史反革命接受管制,不能随便外出,所以没有同往。

那天回家后,父亲见画也连连说好。母亲说起题跋,父亲一时高兴,就把两句话写了上去,又用图钉将画张之在墙。但当天半夜,父亲就把它取了下来了。他说他晚上在床上想了很久,这画上墙不好,“别人会说:‘你这是向谁抖擞?抖擞些什么精神点啥?’这不是向革命示威吗!?”于是,母亲命我将画作折好放好,说是以后有钱有机会再送去请人裱。


夫妇合作《双清图》

夫妇合作《三友图》

三四年后文化大革命来了。父亲想起这张画,说是放着不好——自己生事不说,还会害了人家(指谢、刘二老)。于是,母亲就赶忙在生煤炉的时候把它烧了。不久就有人来抄了我家,前后抄了两三次,连薄薄一本线装的鲁迅古诗选都被抄了去,更何况是谢孝思的画?那时谢老已受冲击,既是“反动权威”,又是“封建文人”。此画设若在世,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骨法用笔见精神

如果说上面的两张画已经无存,可以由我浑说一气的话,那么谢老有一幅存留传世的“绝笔”,则是一张“满纸是精神”的“神品”——它让我想得很多,对艺术家之谢老的认识,我真个才刚刚开始。


谢孝思书法作品

 

谢老百岁,画石寄精神

本世纪初,谢老已经年近百岁。如非必须,人们很少去惊动他老人家。但我却上门去过两次,两次都看见他画的石头。画纸对开大小,一张又一张。每张纸上就只有一块顽石,别的什么都没有,连文字也无。

我问他老人家为什么只画石头,他只点点头“是”了两声。其实,我的问话是多馀的。因为,百岁老人的晚年心境,既无须表述,也难以表述。

爱因斯坦在《晚年的心境》一文中说过类似的话:“假如再重活一次,再是一个青年,就不再想做科学家、艺术家或者教师,而宁愿做一个铅管匠或者小商贩。”由此,我想到一个英语词组“life sentence”。如果直译,它是“生命之句”,或曰“人生”;但是,“sentence”还有“判决”、“宣判”的意思,所以,“life sentence”就只被翻译为“终身监禁”、“无期徒刑”。

中国人似乎比西方人生活得更积极,更长于用几十年中的生命之所予来平静地应对自己的晚年;而西方人却似乎只“看穿了生命的意义”——也就是没有意义。
谢老的晚年画石其实是国人的一种彻悟。苏东坡有云:“梅寒而秀,竹瘦而,石而文,是三益之友。”“而文”的“文”是一种精神,一种风骨,它沉稳、厚重、坚实,无论何时何地,它总是一副有言不语的神态,但是却又会随着人们的冥想与感思而呈现。 
 

谢老与其公子、画家谢友苏

谢友苏的人物画自成一派

百岁后的谢老已经不能站立,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次公子谢友苏和保姆用轮椅推了他在大公园散心,刚好碰着我,却连我都认不得了。但是,清醒时又能说能听,还会叫谢友苏背《兰亭序》和《桃花源记》,背错了他还会纠正。

一次,时逢谢老很清醒,受邀去苏州大学某先生新家闲憩。谢老一时兴起,说“我想画画”。友苏说你笔都不能拿怎么画?谢老说是可以用左手画。于是大家赶紧铺纸、磨墨,由友苏扶着他老人家的身子来到桌前,谢老生平第一次用左手作画,成就了眼前的这张“绝笔”。

百岁谢老左笔作画

可惜的是,我没有见到原画。友苏把照片展示给我看,我端详良久,感慨无穷:“此画满纸是精神!”

有朋友在我的电脑上看见了此画,不禁喃喃道:“画的是什么呢?可以说是山水吗?”我被问住了。哑然片刻之后,我答道:“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

说起“行为艺术”,人们认为是西方人的发明,但是他们未必知道,其实质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禅”。中国的诗画、医学乃至哲学都是人与物、人与事的共生共在,而不是将人抽身事外的什么所谓“实体”

朋友听了无言。但很难说他赞我的所说。

友苏给我看的照片,实际有两张,一张如上;另一张的上面大白处已然写满了字,谢老的原画被压抑在下面。为了“精神”,我取这张作文说事。


作者谷新,著名作家,
原《苏州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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