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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水鬼
作者:汪向荣
除了鱼虾,水里还有什么?
五十年前,一个少年跟随搭载祖父棺柩的小船,沿着霞幕河逆流而上。他惊恐于船在河上颤颤悠悠,水几乎与船帮齐平,却终究没有沉没:水里肯定有一只巨型的大手拥紧了它,保佑航行平安无事。一路上,他甚至想透过船尾压出的水道,看看水中究竟还有什么?可是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不,还有“水鬼”,少年不久就坚信了这样的判断。在送走祖父之后,他的同学何玉平,一个到冬天就鼻涕不断的邋遢少年,在家门前的河塘里淹死了。女班主任上课宣布这一不幸的消息时,她当着学生的面流下了难过的泪,许多人就跟着眼眶发红。大胆的男同学去吊唁,看着何一个人躺在稻草垫成的床铺上。一张黄纸已遮盖住整个面孔,两只拳头紧握着,白中发紫,好像急于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未抓住。少年愣住了,他在水中能抓住什么?不久,同校不同班的另一位姓宋的男生也不幸溺死了……事件大有接二连三向下扩散的势头。小镇笼罩在神秘、诡谲的氛围中,几乎所有的家长都用同一种说辞警告自己的孩子:水里有水鬼(水獭),谁要玩水被逮住了,它会用烂泥塞住人的屁眼。
谁也没有见过水鬼,但此后一段时间孩子们都谈“獭”色变,不由自主地盯着彼此的屁股看。河流可不管岸上怎么议论,如何猜测,它依然一言不发地缓缓流动。冬天用一寸厚的冰盖,夏天以密不透缝的水葫芦阻断探究的视线,掩饰事实的真相,人们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悲剧在一两年内再没出现过,少年和他的同伙都到了学习游泳的年龄,但少年天生胆怯,只借助父亲充满气体的大裤衩学会水上的“狗刨式”,就不敢再远游深潜下去,河里一定还有什么魔怪的念头一直紧紧裹挟着他。那些从高高的西石桥栏杆边大胆跳水、扎猛子的同伴,成了他进行求证的惟一对象:“在水里,你看到什么了?”“除了水,没什么!眼睛一睁就疼,什么也看不见!”充满希望之“问”总是碰到了失望之“答”,但少年还是不甘罢休,因为那些从河底钻出水面的孩子,无一例外,皮肤上敷上了一层黄锈,紧紧吸附,像突然长出来的动物毛发,阳光一照分外扎眼。莫非他们都变成了“水鬼”了,他把这一意外发现公布于众时,大家面面相觑,脸上果真多了狐疑。
水里,一定还有什么,不可能没有什么,只不过少年缺少一个证明自己判断的机会。有一天,街道上都在盛传:门前的一截河道要抽干填埋改作农贸市场了,少年兴奋异常,佯装生病逃学,他要亲眼看看“河盖”被揭开后的真相。功率强大的抽水泵轰鸣不停,围堰里的水位在不断下降,石埠码头露出来了,河岸上的螃蟹洞、黄蟮洞露出来了,一些隐藏在水中的枯枝败叶露出来了……仅一天一夜的工夫,被人为截断的河道就成了一汪浅可见底的烂泥塘。裸露无遗的河床里,一些人穿着高帮套鞋往竹筐里赶鱼,另一些人索性光腿赤脚围堵着潜伏的老鳖。突然,几个凑热闹的孩子像被什么东西蛰着了,发疯似的向岸上逃来,“水鬼,水鬼……”他们说,他们看到了水鬼。少年的好奇念头又浮出了脑海,几个胆大的男子前去察看,他们用手中的铁锹翻弄着一滩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水的冲洗下,它的真容浮现了:是个女的,红扑扑的脸庞,乌溜溜的眼珠,金黄色的卷发。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许多生活在小镇上的人都没见过,只有一个在现场劳动的“知青”哈哈大笑,“那是城里人丢弃的玩具!”惊魂未定的孩子,又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命令,他们从淤泥成堆的岸上跌跌撞撞冲了下去,这是一场对于玩具的快乐争夺,这场争夺注定与少年无关。
五十年了,那时的少年如今仍然与河流结邻而居,只不过它是异乡的河流,在这样的河岸上,他最喜爱读的一本书就是日本人江本胜博士的《水知道答案》,最记得的书中一段话就是:人体的70%是水,人的一生几乎都活在水的状态下,人本身就是水。那么,有了这样的逻辑,半个世纪对于水的困惑是否就能释然“水里面,还有人自己。”
答案,真的就如此简洁而直白吗?昔日的少年似乎还不满意,他最想得到水的直接回答。
汪向荣,江苏泰兴人,现居仪征,原地方媒体总编,中国作协会员,兼扬州市诗歌学会名誉会长。八十年代末《诗歌报》重点推介作者、第十届全国里下河文学研讨会代表作者。作品散见《诗刊》《人民日报》《雨花》《扬子江诗刊》《上海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滇池》《西藏文学》等,出版诗文专著10本,其中《心仪之城》和《长江之犊》入选地方全民阅读推荐书目。诗作获《诗刊》“春天送你一首诗”品牌活动征文一等奖,入选《江苏文学50年》、教育部课外阅读文本等;担任文学撰稿的纪录片评为江苏省2022年度优秀文艺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