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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岁月
作者:黄蓓佳
图片选自网络
每个人,无论他是富有的、贫穷的、超凡出群的、普普通通的,在他的一生中,总会碰到几个朋友、兄长和老师;几个爱他、相信他,给他温暖和帮助,以至于他将铭记终生的人。
在我逝去的岁月里,我永远记得这样一位老先生。
高中毕业的那年,妈妈带我回外婆家过春节。外婆家住在扬子江边的一个小城里,这城里有笔直宽阔的柏油路,也有弯弯曲曲的小巷。城南的两条呈“T”字形的巷子,叫“丁字巷”,巷子里有一座高大、古老的旧宅,就是外婆的家。一进院子,关了院门,立刻寂静无声,就像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似的,我很喜欢这儿。
我和妈妈刚放下行装,外婆就絮絮叨叨地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无非是巷子里诸多人家的变迁、老邻居们的生老病死,等等等等。
“哦,阿华,你知道吗?”外婆忽然叫着妈妈的小名,“你那个老师,他回来了,退休啦!”
“谁?哪个老师?”妈妈转了个身子问。
外婆一拍手说:“还有谁呀?马老师呗!你的开蒙先生呀!” “啊!”妈妈感叹了一声,扳着手指算了算,“他老人家有七十岁了吧?在外头总有三十多年啦,总算叶落归了根。说到底,还是家乡好,月是故乡明嘛!”
妈妈有些怅然。也许是想到她自己在外教书二十多年,要想调回却苦于无人帮忙吧?正说着话,门外响起颤巍巍的声音:“回来了吗?”
妈妈一凝神,宣布说:“老先生来了!”赶紧迎出门去。
这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背弓得相当厉害,两手提放在腰间,头发和眉毛都白了,下巴却刮得光溜溜的,一双眼睛有点斜视。一进门,他就朝我哈哈腰,费力地转过身来问妈妈:“这是……令爱吧?青春年少啊!好,好。”
妈妈笑着望了我一眼,对着他的耳朵说:“痴长了十七岁,高中刚毕业,什么也不懂。以后,先生多指拨呀!”又命令我,“快叫老先生!”
我恭敬地唤了一声,他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连连点头。
外婆在旁边说:“你老人家是她妈妈的先生,她该叫你太先生才是。”
他听了,一个劲儿地摆手,哈腰:“不敢,不敢。老朽了,无能啦!”
这就是我们的头一回见面。过后,我悄悄对妈妈说:“我不喜欢这个老头儿。”
“胡说!”妈妈生气地拍了一下我的头,“怎么个不喜欢法?”
我说:“他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像个地主家的管账师爷。”
妈妈解释说:“老人家打旧社会过来的,重礼节,改不过来。”
“那么,”我又说,“他的眼睛总不看人。明明跟你说话呢,眼睛却悠悠地望着别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回妈妈憋不住笑了。“傻丫头,你没见他眼睛有点斜吗?他不看你的时候,就是看着你,看你的时候,反是往别处看呢。小时候我们上课,就专注意他的眼睛。一发现他望着我们的时候,底下就忙碌开了,剪纸啦,描小人书啦,扎花啦,只要不出声音,保管他不知道。那时也真叫顽皮。”
哦,妈妈也有那么一个可爱的童年!
当晚,妈妈就带了我去回拜老先生。他家住在两条小巷的交叉点上,那是一个幽深的大杂院,最后一进房子才是他的。三间房,他只占了东边一间,外带半边堂屋。听外婆说,他有个儿子,长年在乡下教书,这房子一直没人住,居委会便私自动用借给了别人。老先生告老还家,只要回一间半。“多了就太空落了,得让人处且让人吧!”他这么对人说。
他的房间里只有几件简单到极点的家具,桌上却摆满了东西:砚、墨、宣纸、几套发黄的线装书、一盆清秀的兰花。一张宣纸摊开在桌上,纸上画了瘦瘦的几笔梅枝,旁边还题了几行小字。字和画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初学的。妈妈笑着说:“老先生颇有雅兴呀!”他立刻像个孩子一样地手足无措:“哎哟,看不得,看不得,不过是闲来无事涂几笔罢了。”
说着话,一只黄色的大猫噗的一下跳到桌上来,尖利的爪子立刻就把这张字画勾了几个洞洞。我心里想:糟糕!可是老先生并不生气,只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推着黄猫的屁股,把这个小霸王推下桌子去了。“这是左邻人家的猫,只因我时常买些糕点喂它,便格外恋着我了。可怜,这院墙过高,它轻易不得出去。我呢,生性不喜走动,我们倒是一对伴儿。”
他边说边轻轻地笑,好像很知足似的。可是,我很可怜他。
那天告辞的时候,他执意要把我和妈妈送出大门。站在斑驳的黑漆大门前,他望着我们往回走。我偶尔一回头,发现那只大黄猫也跟着他出来了,绕着他的裤腿蹭来蹭去,他便吃力地弯下腰,把黄猫抱在怀里。几年以后,我一想起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这个片刻。
后来,妈妈曾经感慨地对我说:“马老先生搞了几十年教育,他那些学生,成名成家的,当干部掌权的,什么没有!他可从来不指望报答,到老来还这么清清苦苦的……”
年三十晚上,妈妈要我请老先生来吃团圆饭。我去了,他却死活不肯来。我说给外婆和妈妈听,外婆啧着嘴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来的。老辈子人都懂规矩,知道吃年夜饭时外人不作兴凑热闹。”
真的吗?这真是个知趣的老人。
春节过后,妈妈就走了。我留了下来,跟外婆做伴,同时也等着分配工作。我的户口从小就是落在外婆这儿的。每日里,我一早提了篮子出去买菜,而后回来打扫屋子,洗洗涮涮,侍弄几盆花。有时候,实在无事可做了,以至于悄悄站在院门背后,从门缝里注视过往的行人。我不是在这个小城里长大的,没有一个同学和朋友,连本书都借不着看。我觉得我几乎成了个与世隔绝的小修女了。
我常在巷子里碰到老先生。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拿了一只青瓷饭碗、一双筷子,佝偻着腰,慢慢地朝街口走去,他是在那儿搭伙吃食堂的。巷子虽说很窄,并排走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每次看到我从对面走过来,总要谦恭地让在一边,朝我笑笑,点点头,再哈哈腰,每次都弄得我手足无措。
一天早晨,我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有人轻轻敲门。从来没有人这么早来敲我家的门的。我奔过去开了门一看,站在外面的竟是笑容满面的老先生。
“早上听广播,报了你的名字呢!你作了一篇小说,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将它发表了。恭喜,恭喜。”
我轻轻松松地呼出一口气,笑着说:“老先生准是听错了。要不,就是重了名字,我从来没寄过什么出去。我哪会写小说呢?”
他不相信,摇着他白发苍苍的大脑袋:“谦逊为本,好品德。不过我真是没听错。你妈妈从前上学,文章作得就好。女儿就是像妈妈的。不打扰了。”
他慢慢地回过身,又慢慢地走了。
一个月以后,我突然接到一包挂号的印刷品,拆开一看,是妈妈转寄来的两本书,精美光滑的封面,喷香的油墨味儿。翻开目录,我的心猛然怦怦狂跳起来,原来真有我的名字,真有我写的一篇文章!我记得,这是高二那年,学校里征文比赛,我写了交给语文老师的,老师曾打上了红红的一片双圈,醒目地贴在校园橱窗里。它怎么会飞到上海,又上了这本漂亮的书呢?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这么说,老先生并没有听错。而且,他坚定不移地确认了就是我这个毛丫头。他比我自己更相信我的才能。想到这里,我心里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感激之情。
从此,老先生便郑重其事地把我当成个“作家”了。他说,他教了一辈子书,他的文章还从来没上过书呢,只是年轻时候,有一回在报纸上登了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杂谈,他把这张报纸整整保存了三十年,最后是被蛀虫咬光了的。
那些时,他在县文化馆里帮着整理一批古书,认识了几个文化干部。他从他们那儿打听到县里要办个创作学习班,便热心地推荐了我。于是,我才第一次得到一个走出家门的机会。
十天的学习班,我总算是结识了几个熟人。认识人便好办事了,我首先在县图书馆领了张借书证。把这张薄薄的纸片攥在手里时,我狂喜地想:以后,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跑来借书了。我要一天借一本。如果书很薄,我就一天借两本。多好啊!我永远不会闲得从门缝里注视行人了。
我又写了一篇,这回是真正当小说来写的,洋洋洒洒足有一万来字。写完以后,我第一个就想起了拿给老先生去看。我不知道他老人家这辈子除了古文还看过别的没有,因为他读完我的小说以后那么惊喜,那么佩服,好像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篇不朽的传世之作一样。
“精彩呀,真正是写活啦!”他两眼定定地望着别处,“出手不凡,实在是精彩。”
我难为情得要命,赶紧低下头。我觉得他似乎把我看得太神乎其神了。“事不宜迟,立马寄出去为好。”他谆谆地告诫我。
他的夸奖虽有过头之处,却多少给我添了些勇气。我糊好一只大信封,脸红心跳地把稿子塞进了邮筒。
过了两个月,稿子退回来了。拆信封的时候,飘出了薄薄的一张铅印退稿信。我把它揉成了一团。
那天,老先生正好来送一本书给我,我心情沮丧地告诉他这件事。“我就料到人家不会用的。那么多有名有姓的作家,谁要我的稿子呢?上一次,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我说。
他那双略略斜视的眼睛温和地望着别处:“啊,不能这么说。既有千里马,就会有伯乐,总是有人慧眼识金的。” 我觉得很不自在,有点哭笑不得。老先生真是一厢情愿把我当作了不起的人了。
我给他倒茶。退回的稿子就扔在桌上,不留神,茶水洒了好多,把稿子全都浸湿了,黄黄的一片茶渍。他吃惊地扑上身子,把稿子抢在手里:“糟蹋啦!糟蹋啦!”
我满不在乎地说:“由它去吧,反正是废纸一堆。”他不理我,掏出一方格子手帕,细细地擦着纸页上的茶渍。一会儿,看看擦不掉,而且字迹都已经模糊了,这才惋惜地抬起头来。“交给我替你保存吧。”他热切地说。
这个老人家真叫有意思!他自己的字画被猫抓了也没这么心疼。我随便点了点头,算是顺从了他的意思。
谁知半个月后,居然有另外一家出版社寄来了用稿通知!这回我实实在在是吃惊了,因为我再没寄过这篇东西呀!当天傍晚在巷子里碰到老先生,我满腹狐疑地把这桩怪事告诉了他。
“啊,这就是了!”他眯缝起眼睛,颇有几分孩子气的狡黠,“我说嘛,既有千里马,就有伯乐。”
“可是,可是……”我试图对他解释事情的荒唐。
他摆摆手,打断我的话:“不足为奇,不足为奇。那稿子,是我替你寄出去的。”
“啊!”我大声地叫出来,“可是,那稿子全被茶水弄模糊了呀!” 他很有些得意地说:“我就不能抄一遍吗?我的字还算端正的。”
我呆呆地站在巷子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在我面前慢慢地走远了,他手里还拿了碗筷,是去食堂吃晚饭的。我真想追上他,对他真诚地说几句感谢话,可是,我仍然站着,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想,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永远不需要感谢的,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只会亵渎了它。我不愿意这样……
这以后,他便常常到我家来坐坐了。每次来他总是轻轻地以手叩门,不管应声开门的是我还是外婆,他第一个动作便是深深鞠一大躬,然后,一边点着头往屋里走,一边拿眼睛望着别处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拥有一张庞大的办公桌。他喜欢坐在桌旁,和我絮絮地谈些古诗文,间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一段。我知道,在这条长长的小巷里,除了我,没有哪个读书人有工夫跟他泡时间的。在这方面,他似乎比独自生活更显得孤独。而那时的我,恰恰也是一个寂寞无聊的深院少女。当他谈着那些沉郁凄清的古诗文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在感情上有那么多的相通之处。
他喜欢躲在屋里画几笔画、写几幅字,字和画都很平常。他曾经送给我一副对子,记得是这么两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把这副对子贴在办公桌前的板壁上,他高兴得要命,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三个人贴过他的字画,但,我是真诚地愿意让他得到一点小小的满足的。
时光就这样一天天流逝。我周围的年轻人都工作了,上大学了,再不济也下乡插了队,好歹自己能挣口饭吃。可是我,依然在家里“待分配”。我是独女,不需要下乡插队,但是招工指标总轮不到我的头上。想想吧,爸爸妈妈在外地当教师,外婆是个孤寡老太太,有谁记得我这个人的存在呢?
有一天,我对门的小黄毛接到通知,让他到清管所报到。他一高兴,给全巷子里每户人家都发了喜糖。
那天,马老先生照例又来闲坐的时候,我们俩半天半天相对无言。后来,我终于哭了,为自己的青春、寂寞、无所作为。我什么话也没说,可是他明白我心里的一切。他不善于安慰人,只是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摇头,叹气,眼圈儿红红的。
这样坐了半天,他终于站起来,脸朝着我,眼睛定定地望着别处,很有分量地说:“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他从胸袋里掏出一支老式钢笔,在纸上用力写了几个字:有志者,事竟成。写完,拿手指在上面重重地敲了敲,又朝我点点头,转身便走了,好像特意要把无穷的回味留给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然是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的才能,比我自己还要相信,还要乐观。他凭什么如此有把握呢?在那些日子,我常觉得,他那过分的期望竟像山一样沉重地压在我心上,使我惶惑,使我坐立不安,以至于挣扎着想努力把它承受下来。
我悄悄地、一篇一篇地又开始了我的创作。除了每日必做的家务杂事,其余时间我全部把自己拴在那张庞大的办公桌旁。外婆心疼得要死,常唠叨说:“你日后终是个罗锅腰。姑娘家的,谁像你一天到晚趴在那儿不动弹?头发也要熬白啰!”
整整两个月,我写出了十篇小说。那么厚厚一大沓,称一称该有多重?称不出来。全是我的心血呀!世上万物都可以计算,唯独心血,谁能说得出用去了几斤几两?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马老先生了。心思全用在写东西上,竟忘了去问候他一声。直到有一天,他又来轻轻叩门,我连忙迎出去,才惊讶地发现他手里多了一根拐杖,而且,那脸色也十分不好。
我小心地把他搀扶进屋,一面问他是怎么回事。
“小病,小病,不碍事。”他喘气不匀地说,“到底是不中用了,稍有不适,便要躺下。今日可算有了点精神。”
我立刻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家里,这几天不知是怎么过去的。我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去看看他,为他请个医生,倒杯茶。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呀!
他在桌旁坐下,没有回答我一连串的问候,却迫不及待地说:“今日本不想走动,只因病中想到看过你一篇稿子,之中有个字,看时就略觉不顺眼,卧床时翻了几本字典,果然是错了。你将稿子拿过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篇稿子,便把十篇小说全搬到他面前。他抽出其中一篇,准确地翻到某一页上,把那个错字指给我看,详详细细给我讲了这个字的几种不同用法。
“你要切切记住,”他郑重其事地说,“写诗作文章,拙点不怕,这遣词用字万不能出错。错了,别人就当你根底浅,浮而不实。文章既是要寄出去待选,就不能让人家笑话。”
我毕恭毕敬站在桌旁,热热地出了一身汗。望着他那双浑浑浊浊却又异常严肃的老眼,我真想扑过去,大声地、忘情地叫他几声“老师”!可是,我偏偏是这么内向的一个女孩子,我只会把我的感谢、我的崇敬,把一切一切都埋藏在心里。
从那以后,我记住了他的话,每逢动笔,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出错。我养成了斟字酌句的习惯。有一回,一个编辑来信告诉我,我的文笔很干净,几乎不要他改动字句。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慰藉。
不久,我陆续收到了用稿通知。一封、两封……我把这些信悄悄地收在抽屉里,不让他看见。三个月过后,我总共收到了五封这样的信。我确信再不会有了。于是,在一天早晨,我走进那个大杂院,穿过一家家的堂屋和灶间,敲开他的门,把五封来信并排放在他的书桌上。我心跳着想对他说几句什么,可是,不知怎么,一张口,我却是哭了,清碧碧的眼泪顺着面颊一滴滴往下滚,止不住地往下滚。
他撑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把几封信挨个儿举到眼前去看。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哆嗦得很厉害。
“我七十多岁了,不会认错人的。”他呢喃地、语无伦次地说,“我不会认错人的,我七十多岁了,人情世故见得多了,我这双眼睛……”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坐了下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到底是……成了正果啦!”
从此,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里,我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常有编辑部来信约稿,也常有人登门拜访或闲聊。我突然之间便跨过了“成人”的门槛,再没有人把我当作孩子,对我不加考虑地说话、行事。
可是,马老先生却从此躲避起我来。
仿佛他是一截运载卫星的火箭,把卫星运上轨道,便心甘情愿自行脱落一样,他不愿意跟那些满座的“高朋”们侃侃而谈。
“为什么呢?”我固执地问他。
“唉,你们都是功成名就的人,我枉活七十多岁,却是白纸一张,惭愧呀!”他真诚地说。
我心里一酸,一股说不出来的凄婉的情绪笼罩了我。
“不,我要你来,你还坐在我的桌旁,那是你的位置,我给你留着的,永远永远!别的人,谁也不能代替你……”
我抓住他的一只胳臂,半拖半扶地把他搀进我家的大门,搀到他喜欢坐的那个位置上。于是,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两手扶在拐杖把子上,稍稍侧过耳朵,两眼定定地望着别处,注意倾听我们的谈话、我们的争论和我们放肆的笑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么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他这一生中仅仅盼望着这样的时刻出现,他的生命注定要在别人的笑声中消融一样。
几年以后,恢复高考制度,我发愤复习两个月,考上了大学。临行时,他执意要送我到街口。握别的当儿,他忽然从袖口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小纸卷儿,递到我手上。“腕力不行了,这几个字,权当念物吧,还望笑纳。”我接过纸卷儿,一转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不敢多看一眼他那张诚恳、慈善、情意切切的脸,我怕一刹那间会失去控制,忘情地失声大哭。他是一定不希望我用眼泪来惜别的,在他看来,高考入第,应该是高高兴兴的喜事……
他那张宣纸上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也许真的是腕力不行了,那字似乎比从前更加不如。可是,大学四年,我一直珍贵地把它贴在我的床头。有一次,外系一个男同学来找我玩,看到这幅字,皱着眉头说:“这字也值得上你的床头吗?”这个男同学,我本来对他挺有好感,就因为这句话,我对他骤然增添了不快,从此再不愿见他。我好强,也过于敏感,不能容许别人亵渎我心目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哪怕他是无意。每个人总有保存一份珍贵感情的权利的。
去年春节,我毕业了,回老家探了一次亲。外婆叹着气告诉我:老先生到底没熬过这个冬天……临死,他还记着我,给我留下一套《聊斋》。他说:“小说要能做到这样,也就绝了。”
这是他神志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我就跑到那个熟悉的大杂院,我想再看一看老先生住过的那间房和那半壁堂屋。到了那儿我才发现,那房子如今又有人住,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夫妇和一个男孩子。父亲长得很像马老先生。我忽然想起来,老先生是有个儿子在乡下教书的,该不是他一家调回城里了吧?可是,不知怎么,我一点也没有要上前打招呼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个四十多岁的儿子。那些年,老先生孤零零守着门户的时候,做儿子的尽了多少责任呢?
可惜,我的这篇小说,老先生是再也不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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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蓓佳,出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84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儿童文学作品有“黄蓓佳倾情小说系列”16部、“5个8岁”系列长篇小说5部、“中国童话美绘书系”10册等。儿童文学代表作有《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亲亲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宝贝》《艾晚的水仙球》《余宝的世界》《童眸》《野蜂飞舞》等。作品曾荣获“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和戏剧获国际电视剧节“金匣子”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法文、英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