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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来自2017年视频课程「21世纪全球化危机」，总共十三讲｜主讲人：秦晖
麦卡锡运动、“黑豹党”和特朗普：民粹主义的真面目？这里我要说，我们以前有一种说法，说麦卡锡运动是大资产阶级右派的一场反gong的浪潮。其实他是反gong浪潮没错，但他不是什么大资产阶级。麦卡锡最擅长煽动草根，他完全是以草根、以大众的名义，对美国的上层、精英阶层，包括商界、政界和文化界的精英构成了严峻的冲击。而且这种严峻的冲击，有一些的确是违背当时法治的。比如骚扰，比如派一些人去辱骂这些人，上门挑衅等等。在麦卡锡运动的最高潮，无论美国的政界、财界还是文化界，的确都感到有来自民众的政治正确的压力。指责为间谍的人，后来被认为是对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确发现了许多苏联当时对美国上层的渗透，美国的一些外交官，美国的一些公司，美国的一些人的确是苏联的代理人。麦卡锡运动现在当然也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有些人就说他们的一些指责是对的。但是毫无疑问，即使这些指责有对的成分，也已经扩大化了。而且他们抓间谍的方式，理论上讲有很多是在美国的宪政民主制度下是不允许的。即使你真的是指出来有一些间谍是真的，但是这种方式就被认为是所谓的右翼民粹主义的一种嚣张。这种对麦卡锡运动的指责，说麦卡锡运动是一种“右翼民粹主义运动”，这个说法我认为是可以成立的。 反过来说，在美国的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左派民粹主义，最典型的就是美国 60 年代民权运动激进的左翼那一支。比如在美国黑人中主张用集体行为颠覆美国民主法治的那些人，当时这些人在在中国很受欢迎，被叫做“黑豹党”。美国的“黑豹党”，很多人认为他们就是属于黑人民粹主义，或者说是左派民粹主义。他们的特点是喜欢搞街头运动，搞集体暴力，当然他们的诉求是一种左派的诉求，就是要求更多的平等。但是这些也被认为是民粹主义。你就会发现特朗普和麦卡锡不一样，和“黑豹党”更不一样，我们很难说他是和这两种人有什么类似的地方。如果 populism 指的是被受到正面肯定的美国人民党所体现的那种传统，那这显然和特朗普是不沾边的。因为美国人民党的诉求，与其说是和特朗普接近，不如说是和特朗普相反的。因为美国人民党在经济领域，是呼吁国家要管制那些工商业富豪的。而特朗普恰恰相反，特朗普要发展美国的工商业，特朗普至少在国内经济政策上主张更多的自由放任，而不是主张更多的管制的。一方面用街头运动，用集体非理性行为，甚至集体暴力来破坏民主程序。另一方面又用大众或者民主的理由来剥夺个人自由，包括剥夺精英和民众的个人自由。这种否定意义上的民粹主义，其实特朗普也没有怎么干过。我们甚至可以说，特朗普在这些问题上，比他的对手更不像民粹主义。比如说，我们看到特朗普在选举过程中，他几乎得到了一半的选票，当然就一半的选票而言，他比希拉里得到的略微少一点。但是基本上也是一半对一半，同时得到了多数的选举人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特朗普在后来的行为中，并没有去煽动他的支持者搞街头活动和所谓的群体性非理性行为。倒是他的反对者喜欢搞这个事，无论是在他当选的时候，还是在他上台以后，我们知道当时出现的街头示威大部分是反特朗普的。不是说特朗普就没有支持者，只是这次选举可以证明，特朗普一般的支持者与希拉里是差不多的。如果就选举人票而言，他还比希拉里多，但是拥有一半选民的特朗普并没有经常受到街头运动的支持。 而且我们看到的一个现象恰恰是很奇怪的，就是反对他的人是众生喧哗。不过特朗普往往都是用个人发微博的方式做出回应，而不是通过发动群众去回应。我们现在看到美国一个非常独特的政治景观，就是群众舆论对特朗普口诛笔伐。然后特朗普自己一个人单挑，用发微博的方式阐述他自己的见解。当然特朗普说的那些话，很多我觉得也说得很烂，我也不赞成这些话。但是像这样的现象和民粹主义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和民粹主义一点关系都没有。恰恰相反，在这个问题上特朗普特别不屑于以人民的名义，或者说是以所谓的多数人的名义来反击。他总是愿意以独行侠的身份，以个人的名义。至于说他要在公共领域扩大自己的权威来破坏民主规则，至少我们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发现。他的确经常发表个人的行政命令，总统的行政命令，用总统的行政命令来布置各种各样的事。他布置的这些事，有的是美国宪法赋予总统的权限范围之内的。当然权限范围之内的事情是不是就是做的对？这是另外一个问题。美国宪法赋予了总统做很多事的权利，但是美国总统行使这些权利也可能做错事。这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宪法赋予老百姓投票的权利，老百姓选出来的人不见得就是一个最好的人，这也是一样的。特朗普他当政前和当政后两个最大的特征就是，第一，喜欢发行政命令，或者说总统令；第二是喜欢发自己的“微博”。他的这两个行为，你可以说都是对的或者都不对，但是似乎都和民粹没什么关系。只有当他的总统令被认为是破坏了美国的民主法治的情况下，你才可能说这是必须要制止的。但是这个和民粹主义好像也不相干。比如路易十六或者某个皇帝出台了和民主抵触的法令，你可以说这是破坏民主。但是这种意义上的破坏民主，与其说是民粹，还不如说是传统的一种越权，或者说是滥权。像这样的行为，在民主政治中也经常有人做过，这种行为当然是应该谴责的。但是这似乎和民粹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要讲民粹，我这里讲的民粹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一个事实判断。如果要讲民粹，或者讲什么平民主义，我觉得应该说特朗普的对手比他要更明显。 包括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支持特朗普的人要到加州伯克利去演讲。于是，加州伯克利就出现了一场学生暴动，当然所谓的暴动有点夸张其词，反正是比较激烈的一个群体性抗议。最后这个群体性抗议就使得这场支持特朗普的演讲最后被取消了。 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到底是特朗普更民粹，还是反对他的人更民粹呢？我觉得从事实判断来讲，毫无疑问应该是反对他的人更民粹。但这事对不对，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特朗普是民粹主义，显然是讲不通的。 而且我们要说特朗普现象最大最令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就是特朗普这样一个从来没有从政经历的人，他在竞选资金上是不占优势的。特朗普本人当然是一个富人。但是他能够投入竞选的资金，显然是远远不如希拉里的。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他在竞选资金和媒体支持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大部分的媒体也都不站在他的那一边。他在主流的政界、财界、学界都不支持的情况下，大家知道无论是传统的华尔街，还是新兴的硅谷，其实都不看好特朗普。无论是主流的民主党，还是正统共和党也不看好他。那么学界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在主流政界、财界、学界都不支持的情况下，特朗普完全按照民主规则就是靠多数选票胜出。这能够说是民粹主义吗？ 我们当然应该承认这个胜利至少就程序而言是民主的胜利，而不是民粹的胜利。但是特朗普的胜利同时又是民主派的失败。我这里讲的民主派其实是指在美国宪政民主条件下的主流左派和右派。也就是说在宪政民主条件下美国的主流的派别，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他们都不喜欢特朗普。他们都认为特朗普的胜出是他们的失败。他们也当然是美国宪政民主制度的主要的游戏者。那么从广义的角度讲，这些游戏者他们当然也是民主派。这些民主派很不喜欢特朗普。因此我们可以说特朗普现象，他既是民主的胜利，同时又是民主派的失败。这构成了非常鲜明的反差。 那么特朗普现象使得过去对宪政民主的一些批评，很有反思的必要。过去对于宪政民主一直存在著两种批评，这两种批评其实是截然相反的批评。很多人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两种批评的相反性。而且很多人还完全不讲任何逻辑的把两种批评给同时使用。我觉得这两种批评也许都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两种道理不能同时讲的，因为一种道理就驳斥了另一种道理。 这两种批评是什么呢？一种是民主虚伪论，这是对民主的一种传统的左派的批评。大致是说西方搞的民主是假的，是很虚伪的。为什么呢？因为西方的民主实际上是被操控的，不是真正的民主。有些人说是被金钱操控的，说西方选举是要靠钱的，谁的钱多谁就能赢。说这个选举不是民主，而是金主，实际上是有钱的人在操控选举。还有一些人说西方的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是被谁操控呢？是被媒体操控的，也就是说老百姓是傻瓜，或者说富人可以操控他们，或者说媒体可以操控他们。这些人对西方的民主的批评是，西方的民主不是真的民主，他们西方有真的民主。所谓的真的民主是什么意思？就是不受操控的民主。老百姓真正的可以通过自己来做出判断，既不被金钱操控，又不被媒体操控。弱势者真的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主张。他们认为那是真的民主。 还有一种对民主的批评，就不是说民主虚伪，而是说民主本身就不好。老百姓本身就不该做主。这种批评的角度认为虚伪的民主不好，真实的民主更不好。他们认为老百姓就不该做主，做主的就应该是皇上，就应该是权贵，就应该是少数人。本来就应该是少数人做主，或者是皇上做主的。你凭什么要这些老百姓做主？老百姓本身就是傻瓜，本身就是蠢货，他们本身就不配做主。让他们做主本身就是坏的。操控一下他们事还坏的不太厉害，要是真的不能操控了反而更坏了，你真的让他们做主反而就更坏了。 我们知道这种批评是一种传统的批评，是站在皇帝立场上的批评，不是站在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就是站在皇帝的立场，就认为老百姓是不配做主的，就是应该由贵族做主，少数做主，权贵做主，皇上做主。 这两种对民主的批评应该是对立的。假如你是左派的民主批评者，那么你在反对虚伪民主的同时，你就应该肯定那个不虚伪的民主，或者说所谓的真正的民主，你就应该夸奖老百姓可以不受操控的表达自己的意见。假如你是从右派的方向，或者说从保守的方向来批评民主，那当然你就不要讲什么真实民主了，实际上你就是认为只有皇上可以代民做主，民本身就不应该有什么主见。老实说这两种逻辑完全是相反的。 如果你真的持这种反民主的观点，这种本质上反民主的保守主义批评，那么你就不应该反对操控。道理很简单嘛，老百姓本来就不配做主，那操控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不操控不就更糟糕了吗？如果你真的是反民主的，你真的是赞成帝制的，那你就不要讲什么民主虚伪了，因为实际上虚伪一点倒还可以，因为虚伪一些皇上就可以操控老百姓。如果不虚伪成了真正的民主反而糟糕了。 那么反过来讲，如果你是左派批评民主，那么你就更不能赞成帝制。被操控的民主你都认为还不够，你要主张不受操控的真正的民主，那皇帝明目张胆的否定民主，你怎么反而还能够容忍呢？ 因此可以讲，过去人们对宪政民主存在著两种批评，这两种批评在逻辑上是不能兼容的。但是我要说这两种批评，如果就理论而言，你不能说他们完全没有道理。的确民主制度下，少数人可以用各种他们独有的手段去对选民构成影响，其中包括舆论的影响和金钱的影响，这的确是有这种现象。 那么反过来讲，老百姓在不受操控的情况下，他是不是就会正确呢？老百姓的确也会自己犯错，不是受操控才犯的，他自己就会犯错。你完全可以指责，老百姓的某个看法是不对的。老百姓自己也有偏见，也有非理性的地方。我不是说这两种批评不对，但是这两种批评在逻辑上是互相冲突的。你只能持一种批评，你不能同时持两种批评。 那么特朗普这种现象，我在一个场合说过，我说特朗普的行为，至少会使那种民主虚伪论的批评，变得更难以张口。因为你说美国的选民是受操控的，特朗普的胜选就表明，美国的选民是不受操控的，媒体操控不了他们，资金也操控不了他们。特朗普就是在媒体也不支持，资金也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他取得了足够的选民支持，他当选了。普通选民他赢得了一半，选举人他赢得了多数，这都是按照规则的。 那么特朗普现象出现以后，你还能说民主是被操控的吗？批评民主虚伪的声音就更站不住脚了。但是这并不是说民主就不能被批评了。我认为相反的那种批评会更热闹：你看民主就是不好，让大家做主，大家就选出一个傻瓜，或者说选出一个坏人。这样的批评会多起来。说民主本身不行的声音，说本来就不应该让老百姓做主，就应该让皇上或者让权贵来做主等等。像这样的声音就会强大起来。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样一种现象，整体来讲是不能说它和民粹主义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我后面就要提到，特朗普的主张的确有很多是我不能认同的，而且在很多方面的确突破了，我经常讲的所谓的共同的底线。也就是说在美国，今天可以是左派也可以是右派，但是有一些共同的原则是应该尊重的。特朗普的很多主张，对这种共同的原则是有害的。我不是说他已经做了违法的行为，破坏了这个原则。但是他的主张显然和我刚才讲的很多共同的原则是有抵触的。如果他强行落实他的主张，那么就有可能破坏共同的底线。 这个现象，在这里我要说，特朗普他不是民粹主义的胜利，他是民主的胜利。他也确实对民主派构成了一个大挑战。如果你赞成民主制度，就需要有所应对。如果你不能应对，这个事情一旦发展起来，会构成一种非常严峻的局面。 这个事情总体来讲怎么解释呢？如果不能说美国的选民是被操控的，既没有被金钱操控，也没有被媒体操控，就只能说美国的选民是傻瓜，他本质上就是不行的。可是如果要真的这样讲，就要解释，为什么以前美国的选民不傻，现在突然犯傻了？ 美国以前选出来了 50 届总统，当然这 50 届总统都可能有人有批评。左派不喜欢右派总统，右派不喜欢左派总统。每一个总统都可能受到批评。但是像特朗普那样，左派右派都不喜欢的总统，确实是比较少见的。这是为什么呢？你说美国选民傻了，那为什么美国选民以前选举 50 多次都没有傻？为什么这一次就变傻了呢？我们知道最近这些年，全世界都出现了一系列的怪事。比如说英国脱欧，很多人说英国选民也变傻了。英国选民为什么也变傻了呢？美国选民变傻了，可以理解全世界的选民都变傻了吗？显然我们不能这样去解释。无论是美国选民还是英国选民，他们都不是圣贤，都只是芸芸众生。不能说他们很高明，但他们也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瓜，更不是疯子。他们以前的选举行为基本上是理性的。现在他们的选举行为出现了一些我们很难理解的现象，这个现象就需要解释，但绝不是说他们傻就可以解释的。 只能说，这个世界目前正面临一系列新的问题。这些问题美国民众以前没有遇到过，实际上美国的精英以前也没有遇到过，甚至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以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是一种新的问题，这是一个我们应该怎么对待未来的问题。实际上主要就是怎么对待全球化的问题，如何看待全球化 25 年的进展，对这个进展哪些是需要反思的，哪些是需要坚持的，这的确是一个新的课题。 如何对待全球化 25 年的进展，我们需要有一个深度的反思。这远比骂民粹主义更重要。这就是我这节要讲的。（未完待续）在学术圈，有个说法是，“老辈看余英时，中生代看秦晖”。在当今中国环境下，秦晖是非常稀缺的学者，也是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之一；要认清当下的现实困境，他的名字绝对绕不开。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象牙塔学究，他有坦言“主义”直面“问题”的精神，他对中国现实有极深的思考力和洞察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