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世界两极分化是因为全球化吗｜21世纪全球化危机（五）

乐活 2024-11-01 12:02 湖南

本文内容根据2017年视频课程「21世纪全球化危机」整理，总共十三讲｜主讲人：秦晖

应该说，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全球最近二十多年的发展，一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包括中国也是取得了很大的进步。

我前面说，中国的自由和福利不足，这是相对西方而言的，这种不足也的确对全世界产生了影响。

但与中国改革初年或改革前的状况相比，中国还是取得了不少进步的，而且这个进步除了经济总量的增长以外，也包括了一些规则方面的进步。这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也不能说是白搞的。

另一方面我们要承认，这二十多年积累的一些问题，使得近代文明的两大基石，即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如今都面临空前严重的挑战，严峻程度不亚于1930年代。

首先我们从经济方面讲。大家知道前几年出了一个很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皮凯蒂旋风，即法国学者皮凯蒂写了一本书叫《二十一世纪的资本》。

这本书很厚，主要就是论证就一个事实，即以往人们认为西方在经济发展和体制发展中，比较成功的解决了社会矛盾。

他们通过劳工权利，通过民主福利国家，也通过经济的高增长，使得劳工和穷人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基本上已经不存在着严重的所谓两极分化和贫富对立问题。

可是皮凯蒂的书告诉大家说，不是这么回事。皮凯蒂也承认，说在1970年、1980年代，情况是比较好的，但他认为到了80年代以后，情况就又变坏了，以至于到现在，情况就变得很糟糕。

他整本书主要就是证明这个事实，实际上他这本书引起的讨论，主要也是关于这个事实的讨论。

当时西方有一些学者，主要是为自由市场经济辩护的人，就出来反驳皮凯蒂，认为皮凯蒂夸大了西方两极分化的程度，说情况没那么严重，还说皮凯蒂做的很多统计工作是不正确的等等。

其实，皮凯蒂指出的这个现象，无论从统计学的角度还是学术角度讲是正确也好，不正确也好，他所指出的这个社会现象，通过今天特朗普的当选，的确是予以了证明。

因为特朗普的当选，不管是赞成特朗普的人，还是反对特朗普的人，几乎都认为穷白人是让他上台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讲得简单一点，就是因为最近这二十年，全球化的结果使得美国发生了比较严重的两极分化，尤其是美国白人中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

美国的那些中部地区，尤其是制造业衰落各州的那些失业者，那些白人，面临的贫困问题越来越严重，于是他们就支持特朗普，取得了竞选胜利。

我们前面讲过，特朗普的当选，华尔街和硅谷都是不喜欢的，但是谁喜欢呢？就是这些穷人。

如果美国不是出现这样一个群体的话，特朗普是不可能上台的。特朗普的上台，其实也是对皮凯蒂的一个旁证。

皮凯蒂当时在这本书里提到，他说在上个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人们对西方社会的分配制度、社会平等普遍持有比较乐观的看法，至少是不那么悲观的。以至于他们即使是抨击西方的左派，抨击的重点也发生了变化。

要知道，在马克思那个时候，西方的左派，是禁说资本主义导致两极分化，禁说工人阶级如何贫困，贫富分化、贫富对立如何尖锐。

但是到了二战以后，尤其是到了六七十年代、七八十年代，左派都不怎么讲这个事了。用皮凯蒂的话说，即使在左派的批判中，社会经济分析也越来越微弱。

那么那个时候的左派，他们要怎么批判资本主义呢？主要的批判矛头变了，变成两个：一个是从所谓的社会经济批判，转向了所谓的文化批判；另一个是强调西方内部的不平等，而不是南北的不平等，即发达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不平等。

当时西方的一些左派，批评西方的弊病时，已经不是讲什么两极分化，穷人有多穷，因为当时西方明显看起来无论是劳工阶层还是社会一般大众，日子好像过得都不错。

因此他们的批评主要转向了两个方面。

一、文化批判。

他们认为，西方尽管很富裕，但是把人搞得很庸俗。用法兰克福学派的说法，就是把人都变成了所谓单向度的人，或者说叫做一维人。

而且，西方这种变化造成了价值观上的肤浅和庸俗，变成价值单一化了。马尔库塞讲的一维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现象破坏了文化多样性。他们说西方最严重的不平等并不是经济的不平等，而是象征资源的不平等。

什么是象征资源？就是文化产品、审美、价值观等等这些东西都变得越来越单一化，其他的文化被压抑得很厉害。

他们这个时候开始呼吁什么呢？开始呼吁文化多元化。我觉得那个时候联合国有一个口号是非常有意思的，这个口号叫“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

其实，在二十世纪初，人们的主要理想不是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是我们要争取一个最好的世界。

那个时候的马克思主义者，想争取的那个世界是共产主义。他们认为共产主义不仅仅是可能的，也是最好的。

可是到了六七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以后，现实中社会主义不断的碰钉子，而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又在不断的完善，于是他们对西方发生本质性变化的热情就下降了。

但是他们仍然坚持，西方就算还可以，也不能要求其他地方也变成它那个样子。他们坚持的是社会应该是多元的，世界应该是多元的。

就是说西方现在这样是可以的，我们现在也不想搞革命了，但是希望别人不跟西方学，要有一种所谓的文化多元主义。

如果说在进化论占优势的乐观气氛下，人们主张新的就是好的，那么到了这个时候，西方的左派开始鼓吹一种思想，叫做多样就是好的。

也就是说在西方我也不想搞革命，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东方向西方学习，你们最好保持你们原来的样子。

什么大清啊，其实都是不错的，你们应该跟我们不一样，而不是说我们先搞革命，然后带动你们也一起搞革命。

像布迪厄，法兰克福学派的这些人，都开始在文化批判上写很多的文章。类似这样的批判，我后面就要提到，他其实是涉及到今天西方面临的移民问题困境。

但是当时，西方人对这个问题很乐观，他们认为所谓的文化多元主义，其他文明的人可以不接受西方的文化霸权，可以搞自己的那一套东西。并且我们这个社会也欢迎他们过来。那个时候西方人对移民是非常开放的。

二、南北的不平等。

当时左派批判的另一个矛头，不是强调西方内部的不平等，而是南北的不平等，即发达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不平等。

比如说当时很时髦的沃勒斯坦，他提出的世界体系理论，不是讲西方社会内部有什么两极分化，而是说北方和南方，或者用沃勒斯坦的说法，叫做核心国家和边缘国家之间的不平等。

他认为西方虽然搞了福利国家，搞了劳工权利保障，好像搞得都还不错，但这是以剥削第三世界国家为代价的。

虽然西方内部变得不那么糟糕了，但西方和非西方国家的距离却拉大了，全球化使得穷国越来越穷，富国越来越富。

皮凯蒂，打破了这种描述，他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点上，皮凯蒂一方面是否定沃勒斯坦，他坚决不认为全球化会使穷国越来越穷，富国越来越富。

皮凯蒂在这本书里有一个观点是人们不太讨论的，人们注意到的都是他强调西方社会内部如何越来越不平等，人们忽视了皮凯蒂这本书提到的另外一个我认为也是很重要的论点，那就是他实际上对沃勒斯坦的结论持否定态度。

他认为全球化使得国家之间越来越趋同。全球化加速了技术等东西的转移，使那些原来的落后国家逐渐缩小了与发达国家的距离。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变得穷国越来越穷，富国越来越富。而且我认为在这一点上，皮凯蒂的观察也是对的。

这二十年，的确可以说，绝没有像沃勒斯坦讲的那样，变得把穷国搞得越来越穷，富国搞得越来越富。

当时世界上所谓的穷国，人口最多的就是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在这二十多年中，是变得更穷了还是更富了？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不但中国有了经济奇迹，印度的经济奇迹也是仅次于中国。

最近这几年印度的速度好像比中国都快。中国和印度在穷国中占了那么大比重的两个国家，经济能够出现奇迹，怎么还能说它会加剧国与国之间的两极分化呢？说全球化使得富国越来越富，就更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有人说欧洲是全球化的失败方，说美国是全球化的得利者。美国的得利显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否则就不会有特朗普这种反全球化的人物上台。

当时讲全球化导致穷国越来越穷，左派主要举的例子是拉美。

确实拉美在70年代情况要比较好，后来就越来越糟糕。可是拉美在这几十年中碰到的问题是所谓的穷国越来越穷吗？恐怕是值得怀疑的。

拉美有些国家原来就穷得一塌糊涂，现在也没富起来，海地就是这样。它几十年前和几十年以后都是拉美最穷的国家。

但是拉丁美洲有一些国家以前根本就不是穷国，像阿根廷，这些年阿根廷是垮得很厉害，可是阿根廷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根本就不是穷国，而是世界上最富的国家之一。

阿根廷在整个亚非拉地区，可以说是一个很有意识的国家。这个国家几乎是个纯白人国家，既没有印第安人，也没有黑人。

拉丁美洲大部分国家都有比较多的印第安后裔或是黑奴后裔，但阿根廷是一个纯白人国家，它的经济社会发展基本上和欧美同的，某些方面甚至还更超前。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阿根廷的人均收入世界第七，比他的宗主国西班牙还要富裕得多。

当时阿根廷的人均GDP甚至超过德国，完全就是一个发达国家。它的产业结构、城市面貌，整个都是和西方最发达的国家一样。

但最近这些年就越来越不行。到现在，联合国把它列为中等收入国家，已经不是发达国家了。

从阿根廷的例子来讲，当然也不能说它是一个富国越来越富，或者说穷国越来越穷。阿根廷倒是全球化过程中富国变穷的一个例子。

当然，富国并不见得都变穷，阿根廷现在也不能说是穷，只是变成中等收入国家而已。但是，全球化使富国越来越富，穷国越来越穷，沃勒斯坦的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而皮凯蒂这本书主要讲的不是这个，它主要讲的是西方内部的不平等越来越尖锐。他讲的问题并不是南北方之间贫富分化到底怎么样，他是说的西方内部。

这个问题在马克思那个时代人们讲得很多，到了皮凯蒂以前的半个世纪，人们讲的就越来越少了。皮凯蒂是重新强调了这个事。

自从皮凯蒂强调了以后，人们越来越觉得的确是这样。你可以说皮凯蒂是个左派，但特朗普就不是个左派。但是特朗普竞选的时候也是在迭迭不休的讲美国穷人的悲惨处境，讲得一点都不亚于皮凯蒂。

这个事情的确是存在的，但是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我觉得皮凯蒂在解答这个问题上，是非常失败的。

皮凯蒂这本书很厚，但是大量的功夫都用在证明西方社会越来越不平等上，而讨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的笔墨是很少的。

他的论证基本就是在用一个很简单的公式：R大于G。他认为这是一个定律。

所谓R大于G是指资本收益率正常情况下一定高于经济增长率。G就是经济增长率，R就是资本收益率。

他认为正常经济发展情况下，资本收益率肯定是高于增长率的，因此穷人的所得，不仅在绝对量上，在相对比重上也赶不上富人、赶不上资本收入。于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个两极分化就是越来越厉害的。

他说，问题不在于最近出现了这个倒退，问题在于过去人们认为条件比较好的情况，并不是因为西方在制度上做了什么调节，有了什么进步，在他看来仅仅是因为二战以后的一段时间，西方经济发展的速度很快。

按照他的说法，R大于G这个规律，只有在一个情况下会被打破，那就是经济异乎寻常的高增长，就是所谓的奇迹。

在奇迹时代由于G变得很大，那么R就可能不再大于G，也就是说资本收益率可能就低于经济增长率，在这个时候社会就会变得比较平等。

皮凯蒂说，这种现象是很短暂的，任何一种经济都不可能长期维持奇迹。高增长会变成一种正常的常态，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叫做新常态。

一旦出现新常态，那么两极分化就会再度膨胀起来，这是个定律。因此他说，国家就要强硬的干预。

皮凯蒂这本书，没有给出什么答案。他后来也说不赞成国有化。但是他说国家对财富的分配一定要加大力度。

按照他的说法，采用所得累进所得税也不行。他这本书没有明确的说，但是实际上他暗示的是什么呢？他暗示的是除了加大累进所得税以外，西方还应该出台高额遗产税。

他实际上是主张打土豪法，分田地，只是打的不是现实的土豪，打的是死了的土豪。讲得简单一点，就是你活着的时候国家不剥夺你，你一旦死了，就通过高额遗产税，把你的遗产基本充公。

按照他的说法，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西方面临的问题。但是他在这样讲的时候，并没有做什么论证。

他说R大于G是一个永恒的规律，甚至把这个规律上升到了2000年以前。他说2000年以前就是这样的。

老实说，如果他讲今天的西方存在严重的两极分化，那我相信他是有足够的统计依据的。但是要讲2000年以前，他从哪里来的统计依据呢？那几乎就是胡说的。所以我认为他论证这个所谓的R大于G基本上是完全不成功的。

而且这里我要讲，他说西方社会比较平等的时候，是在经济高增长的时代。这个说法好像有一定的说服力，因为不仅是西方，即使在东亚经济奇迹国家，比如亚洲四小龙、日本，他们在经济高增长的时代，社会也比较平等。

包括台湾现在很多人都在抱怨，说台湾现在的社会不平等越来越加剧。据说台湾曾经是很平等的。国m党那个时候标榜他们搞的是民主均富。这里的民主就不说了，所谓的均富，实际上是说台湾当时中产阶级很强大，没有太富的人也没有太穷的人，整个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不错。

国m党说均富是因为他们搞的三民主义有多么的有用，现在看起来，不光是台湾，当时处在经济高增长时代的东亚各国，包括当时的四小龙、后来的四小虎，什么泰国、马来西亚，在经济高增长的时代，其实都出现了社会比较平等的现象。

按照基尼系数来说的话，这些国家在这个时期，基尼系数都是比较小的，或者是趋于减少的。

但是它是有两个例外的，由于这两个例外，皮凯蒂的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哪两个例外呢？

一个例外，就是拉丁美洲经济奇迹发生的那些年。拉丁美洲在七八十年代以后的情况是很不好的，但是在七八十年代以前，尤其是在二战以前一段时间，拉丁美洲的经济增长率是很高的，那个时候人们也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比如墨西哥奇迹、巴西奇迹。

1978年中国在文ge末期经济非常糟糕的时候，人们都经常提到所谓的巴西奇迹。当时人们觉得拉丁美洲的情况是非常之好的。

那时候没有拉美陷阱这个说法，到了九十年代出现拉美陷阱这个说法。以前一直只有拉美奇迹的说法。

拉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经济是高增长的，符合皮凯蒂讲的奇迹，但是拉美这一段时间的两极分化恰恰是不断在加剧，而不是在缩小。

现在全世界公认世界范围内最不平等的地方，一个是拉美，一个是非洲，基尼系数最高。拉丁美洲现在所处的状况，基本就是那个时代延续下来的。

为什么拉美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很重要的原因是拉美的经济高增长模式，跟东亚四小龙是不一样的。

拉美不是采取引进资本、引进技术，然后以出口为导向，向世界出口商品。它不是采取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发展策略，而是采取加大积累力度、实行进口替代的那种经济发展方式。

当时的巴西也好、墨西哥也好，都曾经搞过一长段时间的进口替代。搞进口替代，也实现了经济比较高的增长速度，但没有出现社会的平等化。相反在那个时候，拉美社会变得越来越不平等。

可见，所谓的经济奇迹时期就一定平等，经济恢复常态后就一定不平等，这个说法是靠不住的。

实际上，社会的平等与否，除了经济发展速度以外，它的发展模式起的作用要更大。

也就是说，东亚四小龙、日本、包括欧洲，在经济高增长时代，之所以比较平等，不仅仅是因为经济高增长，也是因为他们的经济增长采取的是一种吸收资本、输出商品的外向型发展道路的东亚模式。

这种方式是有助于平等的。这种模式造成了经济高增长，皮凯蒂就认为是经济高增长造就了平等。

照我看来，不是经济高增长造成平等，而是输入资本、输出商品的这样一种外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在这些国家造成了平等，同时也造成了经济的高增长。

是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是这样呢？也不是。同样是实行吸收商品、吸收资本、输出商品的这种外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并取得了经济高增长的国家中，有两个国家并不是越来越平等，而是变得非常之不平等的。

这两个国家，一个是七十年代前后的南非，一个是直到目前为止的中国。

中国这些年和东亚四小龙在1990年代以前，采取的发展方式是差不多的，就是大量的吸纳资本，然后输出商品。南非也一样，也是典型的资本输入商品输出的增长模式。

但是这两个国家，在这个期间，社会非常不平等。南非的不平等，主要存在于白人和黑人之间。造成这种不平等主要是制度因素，就是所谓的种族隔离因素。中国为什么也会是这样呢？我后面会提到。

总而言之，就是由于制度因素，使得这些国家没有遵循上面的逻辑。就皮凯蒂这本书而言，皮凯蒂指出的事实是成立的，特朗普最近的一些话，也等于是为这本书做了背书。

但是他对何以出现这种情况的解释，我认为是不对的。现在的西方经济，现在不平等的加剧，不是因为经济常态化造成的，也不是因为只要是经济奇迹，就不会出现。

那么它的原因何在呢？我们下面再讲。（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