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文苑】彭图:北狄是晋冀陕北方土著

文摘   2024-11-02 17:11   山西  

经常看到一些书籍文章甚至有些二十四史正史中,将戎狄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等混称,视为游牧民族,这个观念错。古代在中国这块古老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无论夏、商、周人,还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都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中国历史文献中的戎狄是指夏商周时期的化外之民,全称是蛮、夷、戎、狄,即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三皇五帝之时本没有什么蛮夷戎狄,只有各地土著,几千年进化到尧舜禹时,开始注重典章礼仪,衣服冠冕,这才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被发文身,雕题交趾,披发衣皮,衣羽毛穴居,不火食不粒食者的四方各土著氏族之民逐渐分别开来,但又何能分得清,《孟子·离娄下》:“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诗经·长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殷商始祖契出于戎人之母。周人的祖先也出自戎人,周人祖先自不窋至亶父十三世均“在戎狄之间”。


《春秋左传正义》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而那些被称为蛮、夷、戎、狄的四方之民也并不是一直刀耕火种,披发衣皮衣毛,而是与所谓中原华夏(或诸夏)不断取长补短,互相融合。周人对遵守周礼的地区称为夏,对遵守周礼的人和氏族称为华,对不遵守周礼的人和氏族称为蛮、夷、戎、狄。韩愈《原道》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意思就是说,本来没有什么戎狄,你只要服从我姬姓周人的统治,不管你住在什么地方,你也是华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只要不服从我姬姓周人统治,不按时向我朝贡,你就是蛮夷戎狄。在这一点上是不论亲疏的,即使姬姓诸侯背叛周室,不遵周礼你也是蛮夷戎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所以,鲜虞人也不会以子姓、姬姓为贵,也不会以鲜姓、虞姓、虑姓、虒姓为贱,甚至干脆就姓鲜于、鲜虞。你能说姓这些姓的就不是中国华夏之人吗?又所以说,以居住地来定蛮夷戎狄华夏是站不住脚的。东周洛阳周边的戎狄人为什么住在华夏之地仍一直被称为戎狄?而被封到东夷之地的周公、姜太公,封到燕蓟之地的召公之后仍是华夏呢?姬姓的晋在今临汾、运城,临汾、运城就是华夏?而赤狄在今晋东南和太原一带,晋东南和太原一带就不是华夏之地?那么中条山一带有条戎、奔戎,难道运城的中条山也不是华夏之地?


何况华夏之民也不是老居中原,他们也随着氏族的强盛衰败向四方迁徙,强盛时封子封亲,向四方扩张,衰败时被流放、被追杀迁徙四方;鲧被流放到羽山,舜死于苍梧之野;殷商灭夏,夏氏族流徙北方,周灭商,商人也流徙四方。周初分封了71个诸侯国,其中兄弟之国15个,同姓之国40余个。还封了一些前王之后,如焦、祝、蓟、陈、杞等。周公之后,又陆续分封了不少国家,数量达数百个之多,周宣王时又一次分封,其范围北至辽宁喀左、朝阳一带,西到渭河上游陇东一带,东到大海,南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同样,蛮夷戎狄之人,也并不都死守本土,他们也会因各种原因流动迁徙,有时候甚至被迫整体搬迁,比如姜氏之戎、陆浑之戎本在甘肃敦煌一带,被迁到黄河之南的豫西一带;周的南面有扬拒、泉皋、伊洛之戎;鲁的西境也有戎人;“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在卫国都城的城墙上就可以望见戎人的村落。《左传·哀公十七年(前478)》记卫庄公灭戎国时追述:“初,公登城以望,见戎州(戎国,在今山东曹县)。问之,以告。公曰:我姬姓也,何戎之有焉?翦之(戎国被灭后,为卫己氏戎州邑)。……初,公自城上见(戎人)己氏之妻发美,使髡之,以为吕姜髢。……”。


如果说人们把西戎、北狄和后来的北方游牧民族胡人相混,还可理解,那么南蛮子、东夷之人是在哪里游牧?是哪个匈奴或者鲜卑游牧到江汉平原和齐鲁江浙的?同样,西戎、北狄也是如此,他们和东夷、南蛮一样,都是本地土著,都是农耕渔猎部落,如东夷是东南沿海土著居民、南蛮是江汉湖广云贵土著一样,西戎便是陕甘宁西部土著,北狄便是晋冀陕北方土著。


戎狄与胡人不同,胡人是战国末后期、秦汉时才兴起的草原游牧民族。是戎狄被驱赶到西部、北方草原,与当地土著融合才形成的草原游牧民族,而不是游牧民族游牧到西部、北方形成戎狄。比如活跃在管涔山晋西北一带的燕京戎楼烦人,他们依赖管涔山水草丰茂、地广人稀的自然条件,发展为骑射部落,被周封为戎狄楼烦子国,管涔山今天仍有楼子山,就是证明。后来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将他们驱赶到河套地区,而不是他们从草原游牧到管涔山晋西北一带。楼烦骑兵大部分被赵武灵王收编入赵国军队,到秦末楚汉相争时,项、刘部队中还多有楼烦勇士,秦汉在今朔州到宁武一带置楼烦郡,都证明楼烦不是草原游牧民族而是晋西北土著。同样,春秋时在滹沱河上游五台山山区出现的鲜虞人也是本地土著,与鲜虞同时出现的还有盂县的仇犹,河北石家庄地区的鼓、肥、中山等北狄等同样都是土著。本着这个观点,下面专讲一下所谓长狄、赤狄、白狄、北狄,读者自有分辨。



《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前662)》冬:“狄伐邢”,是狄在《春秋·左传》中第一次出现,接着闵公元年(前661):“狄人伐邢。齐人救邢。”闵公二年“狄入卫。郑弃其师。”到鲁文公“十一年(前616)冬,鄋瞒侵齐。遂伐我。……冬十月甲午,败狄于咸,获长狄侨如。……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御之,……以败狄于长丘,获长狄缘斯,皇父之二子死焉。……晋之灭潞也,获侨如之弟焚如。齐襄公之二年,鄋瞒伐齐,齐王子成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周首之北门。卫人获其季简如,鄋瞒由是遂亡。”


如果系统研读左传,就会发现,这段时间里,凡伐邢、侵齐、侵鲁、侵卫、侵宋之狄,皆为长狄、赤狄,其中主要是长狄。长狄与赤狄夹太行山而东西处之,活动在今山西晋东南、河南北东部、河北南部、山东西北部,长狄在东,赤狄在西,与齐、鲁、卫、宋为紧邻。齐桓公之时,长狄最为活跃,伐邢国灭周公庶子所封邢国,占今河北邢台,齐桓公伐狄救邢未果,迁邢、卫之国:鲁僖公“元年(前659),齐桓公迁邢于夷仪(今山东聊城)。二年,封卫于楚丘(今河南滑县)。邢迁如归,卫国忘亡。”长狄占有邢国,为报齐桓公讨伐之仇,进行扩张,不断侵齐、鲁、卫、宋,鲁文公十一年(前616)长狄最后被齐鲁所灭,长狄“鄋瞒由是遂亡”,从此退出历史舞台。而这个时候,白狄还没有出现。所以说狄伐邢是白狄别种鲜虞或中山所伐,可能性很小。前662年狄伐邢,前530年鲜虞才正式露面,而这100多年间正是长狄、赤狄猖盛之时,所居又在邢地周边,是哪个狄可能性更大,还用得着辨析吗?


长狄与赤狄关系紧密,“晋之灭潞也,获侨如之弟焚如”,从这记载上看似乎还有亲缘关系。所以长狄被灭后,赤狄开始为长狄报仇,鲁宣公三年(前606年)“秋,赤狄侵齐”。“四年夏六月,赤狄侵齐”。“六年秋,赤狄伐晋。围怀及邢丘。晋侯欲伐之,中行桓子曰:使疾其民,以盈其贯,将可殪也”。七年,“赤狄侵晋,取向阴之禾”。十有五年“六月癸卯,晋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辛亥,灭潞。酆舒奔卫,卫人归诸晋,晋人杀之”。鲁成公三年(前588年)秋,“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啬咎如,讨赤狄之余焉。啬咎如溃,上失民也”。


从鲁宣公三年(前606年)到鲁成公三年(前588年)秋的狄主要是所谓赤狄。鲁宣公三年是晋成公元年(606年),晋国经过献公、文公、襄公几代扩张,吞并同姓异姓诸侯,不断开拓疆土,早成诸侯之霸,而狄近在肘腋之间,晋之东南与太原一带的赤狄还在不断侵晋捣乱,成为晋国心腹大患,晋国等了十二年之后,终于动手开始各个击破,鲁宣公十五年(前594年)灭赤狄潞氏,十六年晋士会帅师灭赤狄甲氏及留吁、铎辰。鲁成公三年(晋景公十二年,前588年)最后灭啬咎如,完全摆平了赤狄。


晋国之所以到此时才灭赤狄,是有所顾忌的:原因在于,周天子和郑国、晋国与赤狄关系复杂,周襄王娶赤狄女为后,周襄王动用赤狄师征伐;郑国又借狄师平周乱;晋文公和赵衰都娶赤狄之女,后代是赤狄外孙、外甥。所以,当晋灭赤狄潞氏“晋侯使赵同献狄俘于周”时,《左传》书“不敬”;并借刘康公的话诅咒赵同:“不及十年,原叔(赵同封原)必有大咎,天夺之魄矣”。而在啬咎如溃后,《左传》书“上失民也”,认为灭赤狄使周天子失去子民。然而,长狄、赤狄的先后灭亡,却使晋国的疆土不但统一了霍山以南的山西,而且疆土扩张到今山西太原以北,今河北的邯郸、邢台以北。


从此之后,长狄与赤狄便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的土地也成了晋国的县邑。至于他们的去向,有人说赤狄逃到草原,形成后来的高车族。这种说法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因为狄不是游牧民族,他们是农耕的土著,他们不会离开自己的土地,所以他们中的贵族或是逃到晋国或其他敌对诸侯势力所达不到的深山老林,或是迁到其他狄地,大部分则融入晋国,成为晋国臣民。至于长狄,多数前人的疏注之类多说他们是巨人族,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不会有那么多的巨人,顶多他们的平均身高高于当时其他氏族之人而已。看过一篇资料,说长狄就是张姓之狄(张姓族望在山东清河),赤狄就是郝姓之狄(郝姓族望在太原),这个说法有道理。不管他们是不是张姓,郝姓,他们都是同一个姓,或同几个姓组成的一个氏族部落集团,因为他们不服姬姓周人的礼法统治,所以被称为长狄、赤狄。


长狄、赤狄先后被灭,就在赤狄被灭的前七年,白狄开始正式登场,鲁宣公八年(前601年)“春,白狄及晋平。夏,会晋伐秦”。“十有一年(前598年)秋,晋侯会狄于欑函(疑为河北省赞皇县)。晋郤成子求成于众狄,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秋,会于欑函,众狄服也”。鲁成公九年(前582年)“秦人、白狄伐晋,诸侯贰故也”。十有二年(前579年)“狄人间宋之盟以侵晋,而不设备。秋,晋人败狄于交刚”。


败于交刚的白狄出自雍州,交刚战后翌年夏,晋厉公给秦穆公的“绝秦书”中说;“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仇,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这个白狄与晋国有着复杂的婚姻关系,本来是和晋国共同伐秦,并结了同盟,却在秦国挑拨下与秦共同伐晋,最后被晋打败。这个狄应该与赤狄、长狄关系不大,这个白狄应该就是晋文公避难十二年的白狄。有人说这个白狄与吕梁山区的狐氏戎是同一个狄,是有道理的,但说这个狄东迁今河北形成鲜虞中山,却在文献上找不到任何证据。


雍州白狄被晋人败于交刚之后,晋国北部的狄人土著看到大势已去,反抗下去,不服从周礼,只有自取灭亡,于是在鲁襄公四年(前569年),周封子爵,在燕国南部的北狄“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请和诸戎。”在魏绛劝说下,晋悼公派魏绛和戎。这是北狄在和晋欑函之会后,第二次主动投于晋国麾下,与晋国结成同盟。之后,二十八年间,晋与北狄之间无战事。白狄并且和晋的同盟国之间有了交往,鲁襄公十八年(晋平公三年,前555年)“十八年春,白狄始来”。是白狄与晋的同盟鲁国开始有了交往……二十八年(前545年)夏。齐侯、陈侯、蔡侯、北燕伯、杞伯、胡子、沈子、白狄朝于晋,宋之盟故也。显然白狄是晋的同盟,已经是夷入中国则“中国之”的“夷狄”了。


这二十八年间,晋国的扩张兼并战争,便主要是在服从周礼的所谓华夏同姓、异姓诸侯国之间进行。此时的晋国势力西北面已扩张到今忻州市的静乐、岢岚一带,早在晋献公(?—前651年)时就在此设汾阳邑。《史记·晋世家》夷吾遗里克书曰:“诚得立,请遂封子於汾阳之邑。”《国语·晋语》:“命里克汾阳之田百万”;东北面已扩张到今繁峙县:《左传·鲁襄公十年》(晋悼公十年,前563年):“晋侯有间,以偪阳子归,献于武宫,谓之夷俘。偪阳妘姓也。使周内史选其族嗣,纳诸霍人,礼也”。霍人邑在今繁峙县境内。当晋国一一兼并了周边的同姓、异姓诸侯国后,国力强盛,开始撕毁同盟条约,向北狄下手了。


鲁昭公元年(晋平公十七年,前541年)六月,“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大原,崇卒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厄,以什共车必克。困诸厄,又克。请皆卒,自我始。’乃毁车以为行,五乘为三伍。荀吴之嬖人不肯即卒,斩以徇。为五陈以相离,两于前,伍于后,专为左角,参为左角,偏为前拒,以诱之。翟(狄)人笑之。未陈而薄之,大败之。”对于这段记载,历来疏注家皆从田赋、阵法上考虑,众说纷然,其实都是背离了文本的缘木求鱼,这段记载的文字很清楚,并不难理解,“崇卒”是什么意思?推重步兵作战,当时大的诸侯国都是车战,所谓千乘之国,万乘之国,就是有多少辆战车的意思。魏舒说得很清楚:敌方是步兵,我方是车阵,双方是在山地狭隘之处作战。十个步兵攻一辆战车,必然取胜;遇到阻碍,步兵又能取胜。请都步战,从我开始。于是放弃战车,全部步战。以步兵对步兵,这才打败了狄人。


这个记载正说明了狄人不是游牧民族,而是以农耕为主的土著。如果是游牧民族,不会是步战,而是骑兵作战。晋国步兵作战并不自魏舒始,晋献公时就建过左右二行;晋文公扩展为左、中、右三行。都是为了对付以步兵作战的戎狄,与车乘统称六军。魏舒此次改车为步是临阵(将战)决定,所以打了狄人一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狄人所以失败,因为无终与群狄(本地土著)乃临时凑合的部队,战斗力当然离久经攻战的晋军不能同日而语。另外,也是最主要的,这次晋国军队攻打狄人,不是狄人侵犯晋国,而是晋国撕毁同盟条约,突然袭击。所以《春秋左传》用春秋笔法,不说群狄侵晋,也不说晋国伐狄,而说“败狄”。不说原因,只言结果,为“尊王攘夷”讳。从此拉开了晋国兼并北狄的战争序幕。


                  

这个时候的北狄,主要是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等土著氏族。其中以鲜虞最强。鲜虞之名早在周幽王八年(前774年)就出现在《国语·郑语》,244年后的鲁昭公十二年(前530年),鲜虞之具体记载才出现于《春秋左传》。11年前,鲁昭公元年(前541年)晋荀吴所败之狄是无终为首的群狄,是那个时候群狄之首领是无终。无终国远在冀东,齐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年),山戎攻打燕国,燕国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出兵讨伐山戎救援燕国,一直打到孤竹才回师,消灭山戎,无终国受到重创。可能逐渐西迁到太原以北;也可能是被打残的无终国在与晋结成同盟后,被逐渐兴起的燕国或鲜虞所侵,西迁到太原以北,但不管怎么说,荀吴在太原打败的群狄应该是太原以北不服周、晋王化的本地土著为主。说“无终与群狄”而不提白狄,这说明鲁成公十二年(前579年)晋人败狄于交刚的白狄已经不足为患。荀吴在太原败无终与群狄后,无终国再未在文献中出现,代之而出的是鲜虞。从《春秋左传》记事顺序上看,长狄灭而赤狄起,赤狄灭而白狄出,白狄隐而群狄显,群狄败而鲜虞出,显然是各有专指,不能相混也。所以鲜虞、肥、鼓、仇由也不一定是鲜虞一族,而是本地土著氏族与鲜虞的同盟而已。这从下面《春秋左传》的纪事即可知。


鲁昭公十二年(晋昭公二年,前530年)冬十月,“晋荀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遂入昔阳。秋八月壬午,灭肥,以肥子绵皋归。晋伐鲜虞,因肥之役也”。鲁昭公十三年(529),“鲜虞人闻晋师之悉起也,而不警边,且不修备。晋荀吴自著雍以上军侵鲜虞,及中人,驱冲竞,大获而归”。如果肥国是鲜虞族,肥被灭,鲜虞能无动于衷,“闻晋师之悉起也,而不警边,且不修备”?


如果认真研读《春秋左传》,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言语之简练,纪事之严谨,《经》说:“晋伐鲜虞”,《传》说:“晋荀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因肥之役也”,褒贬之意俨然。鲜虞没有惹晋,是“晋伪会齐师”,晋悼公和戎,是与诸戎狄和,既然和,而且和了十二年,联系上下文可知,伪会齐师的背景是燕惠公元年(前544年),齐国高止逃亡,前来投奔燕国。惠公六年(前539年),他打算废黜大夫们,而任用宠臣宋,大夫们一起诛杀了宠臣宋。惠公逃奔到齐国。他到齐国的第四年(前535年),齐国派高偃去晋国,请求联合伐燕,送燕惠公回国为君。


晋平公答应和齐国一起讨伐燕国。作为离燕国较近,而和晋国结了同盟之群狄之一的鲜虞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荀吴借道(伐燕),他慨然应允。他以为肥国之灭,是肥国不让晋国通过,咎由自取,所以在晋师悉起时,他以为晋师仍是伐燕,“而不警边,且不修备”。谁知晋国玩的又是他老祖宗的“假虞灭虢”之计。结果让晋荀吴“驱冲竞,大获而归”。


关于肥国,一说在今山西昔阳,一说在今河北藁城,按借道鲜虞,伪会齐师,及古今多家记载论证,当以藁城为是。如经鲜虞到藁城,则荀吴之兵车必从今山西境内出,军从山西境内出,唯两条道,一出滹沱河谷,一出井陉口,不论从哪条出,必经今盂县仇犹国地面。盂县与五台紧邻,五台为鲜虞氏发祥之地,仇犹与鲜虞应是同盟中较亲近者。十二年前荀吴败无终与群狄于太原,估计太原以北至今忻州市忻定盆地忻府区到代县、繁峙一带土著之狄地都已归入晋国版图,西面宁武、神池及勾注之北的朔州是楼烦地盘,繁峙东北为代国,五台山区应该还是鲜虞人领地,所以荀吴借鲜虞之道从滹沱河谷出太行的可能性为大。他的目的地在剪除鲜虞羽翼之肥国、鼓国,肥、鼓一灭,则今河北石家庄地区就与南面的邯郸、邢台连成一片,再灭鲜虞就没有了后顾之忧,而从滹沱河谷借道鲜虞,则所经过皆鲜虞腹地,一路所过侦察熟悉地形,为灭肥灭鼓后再灭鲜虞打下基础。而从滹沱河谷南下会齐师也理由充足。


晋国要灭鲜虞,没等鲜虞缓过气来,便开始了连续进攻,鲁昭公十五年(晋倾公三年,前527年)“晋荀吴帅师伐鲜虞,围鼓。鼓人或请以城叛,穆子弗许。……克鼓而反,不戮一人,以鼓子鸢鞮归”。鲁昭公二十一年(前521年)“鼓叛晋。晋将伐鲜虞”。鲁昭公二十二年(前520年)“晋之取鼓也,既献,而反鼓子焉,又叛于鲜虞。六月,荀吴略东阳,使师伪籴者,负甲以息于昔阳之门外,遂袭鼓,灭之。以鼓子鸢鞮(yuan,di)归,使涉佗守之”。晋国采取的是先吃软柿子,再啃硬骨头,各个击破的战略。鲁昭公十五年,荀吴伐降鼓国,将鼓国君鸢鞮带回晋国,又让他返回去立国,几年后,鼓君又叛晋归鲜虞,所以鲁昭公二十二年(前520年),再伐鼓国,这次彻底灭了鼓国,派涉佗为邑守。可惜,第二年,晋国一代名将荀吴就去世了。


关于肥、鼓两国是在今山西,还是今河北,历来有争议,我认为,肥国应该是山西昔阳土著、鼓国应是山西平定土著。鲜虞、仇犹、肥、鼓四国,在太行山西面连成一片,周初,分别被封为子国。在齐、晋等国与长狄、赤狄战争期间,鲜虞、肥、鼓趁机向太行山以东扩张,进入今河北平原,鲜虞占据了以新市(今河北正定)为中心原邶国之地,建鲜虞国;肥国在藁城西部建都;鼓国在晋州一带立国。荀吴灭肥后,以肥子绵皋归,归回到他的发祥地今山西昔阳县,昔阳当时为乐平,肥氏族迁于此地后,筑昔阳城而居,可能仍称了一段时间肥国,所以后来河北没了昔阳,山西有了昔阳县。而在灭鼓国后,以鼓子鸢鞮归,也是归回到鼓的发祥地今山西平定。鸢鞮回到平定后,在鲜虞支持下,再次打出太行山复国,复国不久,再次被灭。



鲁昭二十八年(前514年)晋国内乱,灭祁氏、羊舌氏。“秋,晋韩宣子卒,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司马弥牟为邬大夫,贾辛为祁大夫,司马乌为平陵大夫,魏戊为梗阳大夫,知徐吾为涂水大夫,韩固为马首大夫,孟丙为盂大夫,乐霄为铜鞮大夫,赵朝为平阳大夫,僚安为杨氏大夫。谓贾辛、司马乌为有力于王室,故举之。谓知徐吾、赵朝、韩固、魏戊,余子之不失职,能守业者也。其四人者,皆受县而后见于魏子,以贤举也”。魏献子于鲁定公元年(前509年)去世,范献子为政。


三年后,晋国又伐鲜虞,被鲜虞所败。鲁定公三年(前507年)“秋九月,鲜虞人败晋师于平中,获晋观虎,恃其勇也。”鲜虞将晋国勇将观虎抓了俘虏,可见鲜虞军力不弱。鲁定公四年(前506年)秋七月,晋士鞅、卫孔圉帅师伐鲜虞。未见胜负。但值得注意得是这一年,在《春秋左传》中,第一次出现了中山国名。鲁定公四年(前506年)“春三月,晋荀寅求货于蔡侯,弗得。言于范献子曰:‘国家方危,诸侯方贰,将以袭敌,不亦难乎!水潦方降,疾疟方起,中山不服。弃盟取怨,无损于楚,而失中山,不如辞蔡侯。吾自方城以来,楚未可以得志,只取勤焉。’乃辞蔡侯。”


文意很清楚,“弃盟取怨,无损于楚,而失中山”,说明中山国是晋国的同盟。所谓“中山不服”,可有二解,一是如果此时起兵伐蔡,没有提前和中山国人打好招呼,中山国不会服从,一是“水潦方降,疾疟方起”,此时伐蔡,北方的中山人不服南方水土。无论哪种解释,意思都是中山国是晋国同盟。而此时的鲜虞却是晋国死敌,而且第二年晋国又伐鲜虞,鲁定公五年(晋定公七年,前505年)“晋士鞅围鲜虞,报观虎之役也”。这样明显的记载,怎么可能把鲜虞与中山认为是一个国家呢?


如果上引还不足以说明,再看下面:鲁哀公元年(前494年)“齐侯、卫侯会于乾侯,救范氏也。(鲁)师及齐师、卫孔圉、鲜虞人伐晋,取棘蒲”。齐、卫、鲁、鲜虞四国联盟伐晋。到哀公三年(前492年)“春,齐、卫围戚,(戚)求援于中山”。为什么围戚?因为上一年二月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顿丘)。刘、卫、鲁、鲜虞同盟反晋,戚向中山求援,进一步说明中山是晋的同盟,而与鲜虞非一国。再到鲁哀公四年(前491年,因为荀吴之子荀寅支持邯郸赵午反晋国执政的赵鞅。秋七月,鲜虞同盟齐陈乞、弦施、卫宁跪,救范氏。庚午,围五鹿。九月,赵鞅围邯郸。冬十一月,邯郸降。荀寅奔鲜虞,赵稷奔临。十二月,弦施逆之,遂堕临。(齐国)国夏伐晋,取邢、任、栾、鄗、逆畤(河北顺平县南)、阴人、盂、壶口(河北涉县)。(弦施)会鲜虞,纳荀寅于柏人(邢台隆尧县西)。鲁哀公五年(前490年)“春,晋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鲁哀公六年(前489年)“春,晋伐鲜虞,治范氏之乱也”……。细读文字,即使不联系前后史实,也能明确中山与鲜虞为两家,而且是各有不同联盟的两个氏族集团,他们的关系可能如肥、鼓、仇犹一样,是北狄中互有联系且来往比较密切的氏族,但不会是一国。


从写这篇文章,反复查看《春秋左传》,只能得出《春秋左传》纪事从狄、长狄、赤狄、白狄到鲜虞、中山都前后有序,头绪清晰的结论,其中虽不乏孔子、左丘明华夏、夷狄主观褒贬的春秋笔法,但并不妨碍其忠实记述历史的伟大史学精神。可惜得是《春秋左传》记载鲜虞之事止于哀公六年(前489年)。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从这一年《春秋左传》有传无经。哀公二十七年《春秋左传》结束。鲁哀公六年以后的21年时间里,《春秋左传》上再未看到鲜虞和中山的任何记载。这不能不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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