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
我们这儿的本地人,嗜食猪肉,程度之甚,令人舌结目瞠。
母亲吆喝儿子去集市上买肉:“狗蛋,上街给妈割上一疙瘩肉!”细品,这话蹊跷。
不言“买”,而说“割”,为啥?不妨推敲一番。“买”涉及到钱,“割”就随意得多,没有掂量钱多钱少的拘谨,似乎到自家菜地里摘菜那么神气。
“一疙瘩”,多少?外人一头雾水,本地人明白:五斤以外。也就是说,我们买猪肉,五斤是“起步量”。少于此,买者寒碜,卖者睥睨。
“肉”,啥肉?牛肉、羊肉、猪肉、驴肉?肉专指猪肉,非语言上的省简,恐怕是猪肉被宠做唯一的表现。
“上街给妈割上一疙瘩肉”,表面看来是云淡风轻的随便,细品,没那么简单。换个说法:“去超市给妈买上二斤肉。”此乃过日子的矜持,含有吃也行不吃也行的游离。两相对照,前者有“拿肉来”的玩命架势。
人们嗜食猪肉,猪肉就好卖,卖肉者就猖狂,这是人类的内部逻辑。因为人类有这毛病:略有优势,就攻击同类。动物就单纯的多,只是在寻偶和觅食时,才攻击同类!
我买猪肉受攻击,记忆犹新者,两次。第一次,卖家嫌我买的少,只买三斤。我回怼:“那好,三万斤!”卖者盛怒:“牲口!”我说:“你才是牲口,卖肉沾染了驴性?”他老婆出来打圆场:“你俩牲口,能不能消停些?”
第二次,卖家嫌我挑挑拣拣,挖苦我:“当老师的就这球样,捏捏揣揣,小气吧唧!”我回怼:“你大气,行,白送我二斤肉,不多要?”他把手里的刀子“嗖”一声甩出来,刀尖扎在我面前的砧板上,那刀子闪着白光,摇摇晃晃。
去年腊月二十三,赶大集。今冬猪肉便宜,我打算多买些。兜了一大圈,捉摸好行情,最后停在名曰“锋锋鲜肉”的店铺里。
操持店铺的是父女俩,从他们的言语间能听出来。父亲不老,约摸四十岁;女儿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
我选好一大块后退肉,那父亲过秤,三十六斤,算账。我脱掉手套,扫码付钱。那女儿拿过去肉,微笑着问我:“今年暖冬,肉得入冰箱。我给你切成小块,好放?”我点头应允。
女孩心细,三十多斤肉,不紧不慢,切成二十几小块。她眼劲儿犀利,技术高超,肉块大小均匀,棱角齐整。她一边切,一边冲我笑。从她的笑容和娴静的神态里,我感受到了她享受这份工作的快乐和满足。
我提肉缓缓走出店门,抬头瞅瞅冬日暖阳,心里高兴。肉是我随便挑的好肉,又遇到好心肠的女孩,怎能不高兴?
走了没几步远,身后传来女子的吆喝声:“大哥,大哥,手套!”我扭回头,是“锋锋鲜肉”的女子,哦,是我把手套丢在她那儿了。此刻,我有些飘飘然,兴奋!不是因为手套失而复得,而是因为有人叫我“大哥”,我最听不得别人叫我“叔叔”或“大爷”!
下午,我继续到集市上溜达。晚霞烧红楼顶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又溜达到了“锋锋鲜肉”店门口。
我款步进店,女孩玩手机,抬起头来冲我笑。柜台上堆着一堆猪蹄,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说:“给我拿六个猪蹄吧。”女孩赶忙放下手机,从堆里给我挑拣了六个大小一致的猪蹄。
出店门,抬眼望,天光现晚意,暮色催月迟。我是语文老师嘛,心情好的时候,酸不拉几地也哼两句仿古诗。“大哥,大哥,等一等!”无需回头,这是熟悉的声音。转眼间,女孩就蹦到了我眼前。“给你!”“啥?”“瓦片儿。”
瓦片儿?瞅着我满脸疑惑,女孩笑着说:“猪蹄烫毛时熏黑了,瓦片蘸水擦黑,效果最好。这是稀缺玩意儿,你们住楼房的难找这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鸡蛋大小的那块瓦片,端详了许久。俨然觉得恍如隔世,好久没有感受到陌生人如此温情的关切了。这世道,稀缺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何止是瓦片!
踏着暮色,归家。心里想,可爱的女孩,如果你成家了,我祈祷你全家人平安快乐;如果你还没有结婚,我祈愿你能找上个好人家。——不、不、不,我还是希望你永远、永远——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