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登雁门关
◎朱和森
隆冬飘雪时节,到历史文化名城代县参加全国第六届长城论坛忻州分会场会议。最后一天下午还有一个两小时的论文交流环节,我向杨峻峰会长告了假,吃过午饭便与长城保护志愿者小李向雁门关进发了。作为一个做历史研究的摄影人,来趟代县不登雁门关是说不过去的。六年不见雄关雁门了,我委实是想着它了。
出代州古城北行20余里来到进入雁门关的南口隘口,眼前群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勾注雁门山。若只论山形山势,与管涔、芦芽二山相比,雁门山似乎显的不是很高大巍峨;论山上植被树木的繁茂程度,雁门山也与二山相差甚远。但雁门山这隐藏在历史典籍和故事传说里的名山,因了历史墨迹的浸润和年代风物的日日熏染,在我的眼里是那般雄险、伟岸,且诡丽、多姿。每一次临近雁门,那种发自心底的崇慕,总让我心潮澎湃。
驱车再行十数里,沟谷愈加狭窄,两边的山峦愈发接近,峰与峰开始挽手,我便自然会想到明未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关于雁门关名称来历的那句“雁门重关,山峦在,霞飞云举,两山对峙,其形如门,而飞雁出于其间”的名言,这表述显然是真实形象的。只是这深冬时节,大雁已经南飞,我是无法看到传说中大雁飞过雁门的奇观景象了。
到景区山门前,车得停了,须步行登山。我和小李有个特殊身份一一“长城人”,感谢代县长城学会同仁,他们已提前打过招呼,我俩无须购票,顺利进入,享受了一次特别待遇,心情自然是好的。可我知道,要登上雁门雄关,还须步行四五里的山间古道,以我现在的身体条件,加上这寒冷的天气,登上关楼对我是个不小的考验。伟人激励过我:“不到长城非好汉。”我有了前行的目标,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充当一回“好汉”。
没想到的是,山外无风,越往山上走风刮的越大,甚至能听到凛冽朔风的嘶吼声。这阵阵朔风似乎裹挟着三千年历史烟云呼啸并至,惊醒了我呓想中的壮怀,让我无法不联想到历朝历代的守关将士在寒风中的舍命坚守。我听说过这古道上有不少的生命做了路基,这又是一曲怎样悲凉绝伦的古歌啊。
冬季登山的人很少,但还是有的,前面有四、五个年轻男女在嘻戏中缓慢行走,其中一个小伙子还拄着拐杖,一步一趋,估计是腿上有残疾。我深受感动,有了榜样,便走的起劲,不数步便超越了这几位年轻人。沿着古道,寻觅着古人的车辙印一路向上走,体会着古道的神秘和曲折,体验着跋涉的艰辛与寂寞,在千徊百转后猛然间与雁门关楼相遇了。还是那庄严的神态、熟悉的颜容,它热切地注视着我,好像是在迎接我到来似的。啊!雁门关,中华第一关,我来了,我又来了。
我第一次登上雁门关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应该在1988年。那年夏天,豪爽而厚道的代县同学邀我到代州古城相聚,我迫不及待地去了。我们登上巍峨壮观、气势非凡的边靖楼,走进规模宏阔、保存完整的代州文庙,看了更加古老的阿育王塔,吃了阳明堡熬鱼,喝了代州黄酒。大家似乎还不尽兴,有个地方必须去一一雁门关。
雁门关,我在诗词里读过。南北朝人庾信多情:“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唐代鬼才李贺《雁门太守行》霸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白:“昔别雁门关,今戍龙庭前。惊沙乱海日,飞雪迷胡天。”韦应物:“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刘长卿:“寒云带飞雪,日暮雁门关。”明代王越的《雁门纪事》很妙:“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丝蚕不种麻。百里全无桑柘树,三春哪见杏桃花。檐前雨过皆成雪,塞上风来总是沙。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傅山更绝:“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雁门关,我也在文章里见过。《吕氏春秋.有始》:“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唐书·地理志》:“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
金庸《天龙八部》中,萧峰对阿朱说:“我最大的梦想是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从此无忧无虑,共度一生。”
雁门关,我还在戏文里听过。耳畔响起五寨晋剧团我的二姐《杨门女将·探谷》的铿锵唱段:“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杀声震天。一路行来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风吹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不着边。”
真的难忘1988那个多云的夏日,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真切的雁门关。那时的雁门关还很破旧,仅有几处遗存:长满荒草的关城、厚实拙朴的北门瓮城、车辙印痕深深的古道,还有破败的只有两根石旗杆的李牧祠。但唯其残旧,保持了原始的风貌,还是给了我深深的震撼。代县同学是带着几瓶白酒上山的,这些生长在雁门关下,李牧、李广、杨家将、孙传庭的后人们绝对是有英雄情节的,他们拉扯着我在李牧祠旗杆下的石板上开怀畅饮。
来吧!酒洒了,再斟满。
来吧!汉高祖、卫青、霍去病。
来吧!王昭君、蔡文姬、萧太后。
来吧!薛仁贵、杨业、杨延昭。
来吧!李白、李贺、王昌龄。
来吧!八路军120师、129师、115师的战士们。
来吧!古往今来的英魂们,晚辈敬各位先贤一杯了。
雁门关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自那次以后的几十年间,我从白草口、太和岭口、朔州山阴、南口隘口等不同方向又数次登上勾注雁门山,全方位领略雁门关的魅力与意义。何处是雁门?雁门关意味着什么?雁门关发生过什么?我相信我对这座千年铁血雄关已有了一定的认知。
此前最后一次登上雁门关是2018年,我陪同台湾摄影家协会林再生主席、秘书长林庭年女士等一行十余位摄影家从北口即山阴方向造访了雁门关。台湾客人全体成员都知道大陆有个雁门关,但都是第一次登临雁门关,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城是这个样子,他们集体被雁门关震撼了、破防了。他们认为来大陆最值得去的景点,就是雁门关。我提前做足了雁门关的功课,给他们当了一次较为合格的向导和讲解员,也因此结缘了这些来自台湾岛上纯朴的摄影人。比如一位被我称做“熊哥”的摄影家,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过时过节相互问好。他说,什么时候两岸关系回暖了,他还想来大陆再登一次雁门关,再爬一次芦芽山。
今冬,在呼啸的寒风中,我再次亲近雁门,站在挂有“中华第一关”牌匾的关楼上远眺。北望,洪涛山、管涔山与恒山的勾注山合抱造就了宛如城池的朔州盆地,当年的游牧民族从内蒙古高原纵马扬刀冲进这块盆地,然后向着雁门关这座进入中原的必经之门撞击而来。为守住这个“大门”,农耕人不断筑起牢固的防御工事,如秦、汉长城、北齐长城、明长城等,最为出名的当数雁门十八隘的形成与经营。
雁门十八隘是形成于宋代,成熟于明代,以恒山山脉为横轴,以雁门关双关(东陉关、西陉关)四口(白草口隘口、太和岭口、广武隘口、南口隘口)为中枢,东起繁峙平型口,西至宁武盘道梁,包括平型、团城、北楼、阳武、轩岗等18个隘口及连缀其间的100公里长城为纽带的庞大军事防御体系。古人在这块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以天才的谋划和缜密的布局,构筑了这个超密集防御体系,再加上西部紧邻的宁武、偏头二关,形成了全国著名的长城“外三关”,是整个北中国的布防重心,是古代中原农耕文明抵御北方游牧文明最为重要的一条防线,足以让游牧人望关兴叹。所以才有了古人的感慨:“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得雁门者得天下,失雁门者失中原”。这就是雁门关的重要性之所在。
那么,雁门关是“中华第一关”的称谓还有让人怀疑的地方吗?不用怀疑了。中国名关很多,称“第一”的也不少。山海关、嘉峪关修建太晚,情感积累稍显不足,难称第一;阳关、玉门关太过遥远,没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事;函谷关、潼关近在中原,历史虽久,却不是游牧、农耕两大文明的交融之所,也难称第一。唯有雁门,远达商朝,广及塞北,在国人心中沉淀出了一种古老而辽远的意象,经上千场战役的发酵、数千年历史的滋养、千万英雄好汉的加持,已转化成一种牢不可破的边塞符号和家国情节。
黄昏来临时,与雁门惜别。小李是五寨县摄影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摄影颇有建树,还擅长航拍。他手提沉重的航拍器材登上雁门关,却因风大,未敢开机。小李并不气馁,说雁门关魅力无限,来年再拍。下山途中,遇一外地游客,气喘吁吁,问我俩雁门关还有多远。我们说不远了,再坚持一下,走上七八百米就可到达。游客大喜,说他看上一眼“雁门关”三个字,就满足了。
【作者简介】朱和森,山西省五寨县前所村人,曾任中学语文教师、中学党支部书记、县文联主席、县史志办主任,第二轮《五寨县志》主编,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