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我的人生三部曲

文摘   2024-12-19 00:39   内蒙古  


叔  叔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冬季的某一天,独自在东关街上闲转。


刺骨的寒风,在灰白色的马路上旋了几个被扭曲的圈,蛮横地扎向我的脸,试图揶揄我缩头缩脑的龟样子。二十岁刚出头的我,血气正旺,性情浪荡,哪能屈服于寒风这点儿自以为是的猖狂。


我正执拗于和寒风较劲儿的倔强之中,一辆自行车裹挟着冷风从我身旁快速擦过。蹬车的是一位女子,后座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孩。


事亦凑巧,小孩脚上的鞋子恰好掉落在我前方不远处。我急忙赶前去,捡起小鞋子,逆风大声呼喊:鞋,鞋,娃的鞋掉了!蹬车的女子闻声急刹车,车子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倒下去,母女俩重重地摔在寒风中。


我手提小鞋子,箭步流星扑向前,俯身拉小孩起身,拍拍孩子袜子上的尘土,努力而笨拙地把鞋子往小孩的脚上套。孩子母亲赶忙爬起来,从我手里争抢鞋子给孩子穿,她应该是羞于失态或者愧于麻烦别人吧。


情急之中的小孩母亲,把小鞋子和我的手牢牢地握了个紧。刹那间,我们对视的眼光闪过瞬间的尴尬交流……


尽管女子头脸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能够辨识出她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年轻母亲,因为从她晶亮的眉宇间和利索的举止中,我感受到了蓬勃的青春气息。


孩子的鞋穿好,女子膝盖处的尘土拍打净,自行车扶起来。母亲摸摸孩子的头说道:“强强,快说,谢谢叔叔。”孩子仰着海红果似的红脸蛋,努着嘴结结巴巴地朝我说道:“谢~谢~叔~叔。”


我呆呆地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自行车载着母女俩渐行渐远的身影,心情衰草般萎靡。


灰蒙蒙的天突然大发脾气,撕扯着厚重的铅云,抖落下一片片絮状的雪花。


寒风无法刺痛我的肌肤,“叔叔”两个字却撞击了我敏感的流年尊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我“叔叔”。对我来说,这意味着青春已被尘封,年华正在渐渐萎缩!


我,姓徐,名茂。虽然我已经是一个上了班的成年人,但是,我的学生都喊我“茂哥”,无论在我面前还是背后,他们都是这么喊。我十分享受于这个称呼,因为学生这样喊是把我视为他们的同辈,我也因之而陶醉于拥有年轻的满足中。


学校里年长的老师们称呼我“茂人”,这是一个甘霖滋润幼苗的温馨称呼。在我们这儿,一般只有家里的长辈呼唤其晚辈时,才在晚辈的名后面缀一个“人”字,以示慈爱、呵护。


今天,寒冬,冷风,飞雪,我却意外地收获了“叔叔”这么个头衔。虽然赐予者出于善良和感激,然而,我的敏感和善愁,却把它理解为菩萨勒在美猴王头上的紧箍咒。难道我如梦似幻的青春年华,只能在追忆中幻化为一缕飘渺孤鸿影?


严冬的残酷只不过是一场考验,春暖花开依然温婉可待;逝去的年华倏然流淌为一抹残阳,月朗星稀,孤灯流萤,万籁有声,芳华不再,哪堪人间又多了一个岁月染霜的“叔叔”?



大  爷


不知何日始,我滋生怪癖,喜欢独自坐在小区大门口的台阶上,望汽车穿梭疾驰,看行人步履匆匆,有时也远眺连绵群山起起伏伏。


夏季的某一天午后,太阳光白花花的晃眼,我蛰伏在小区门口的柳树下玩手机。


“叔叔,问个话,九号楼在哪儿?”我抬起头来,迷瞪着眼睛使劲瞅,原来是一个看样子四十多岁的女子问路。


我刚要开口,女子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朝我摆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叫错了,应该叫大爷!”


我勉强咧了一下嘴,勉强挤出瞬间的笑脸,敷衍出友好的样子给她指了路。我转头盯着那女子面条般晃悠的背影,心里拔凉拔凉的,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她那么坚定地称呼我“爷”,难道我的皮囊已经打上了“爷”的烙印?按我们本地习俗,“爷”通常用于称呼祖父或父亲等长辈。目测而言,她四十多岁,我五十多岁,这不,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爷”啦?


那天以后,我就像一根缺失水分的黄瓜蔫了下来,陷入祥林嫂式的絮叨中……


我问母亲:“我老了吗?”那时,母亲蹲在大门洞的小板凳上正和一群女人们拉家常。她瞅着我这头怪物,大喊一声:“滚一边去,我还不老呢!”这么说来,母亲不老,我就不老?


我滚蛋到大街上,眨巴着“四只眼”找熟人的面孔。得咧,终于找到一个,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叫过我“茂哥”的学生。我急走几步,赶在他身后,拽了拽他的后衣襟。他猛回头:“啊,徐老师,是您老呀,吓我一跳!”


我陪着笑脸说:“是我,是我;不怕,不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他愕然道:“行啊,打从上学那会儿,我可就听您老——的话。”


闻言,我瞬间崩溃,还用我再问吗,他的两个“您老”已经回答了我将要问的问题。我转身而逃,极速向前奔跑。风在我耳边咆哮,我感觉我要飞起来,飞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我是您老,您老;我不是茂哥,茂哥。我不是叔叔,叔叔;我是大爷,大爷……爷爷爷……老老老……


也不知飞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要断气,呼吸急促,心口憋闷,头脑发胀。前面矗立着一段残破的土城墙,我踉踉跄跄地晃荡到城墙下,身子软溜溜地滑在地上。


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听力被疾风损坏了。耳朵里翻腾着滚滚轰鸣声,那是由无数个“大爷”“您老”汇聚而成的歌咏时光流逝的悲悯之音。


老城墙上面滚落下来一抔黄泥,恰好散落到我的身上,土粒顺着我的脖颈,慢慢钻入我的脊背。我仰头瞅着残破不堪的城墙,探身扬手狠狠地抠了一把城墙土。土,硬邦邦的,却有温热的暖流从我的掌心流向指尖……


攥着这把温热的城墙土,我站立起来,转身望一望眼前的车流人海、高楼大厦,禁不住狂吼一声: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爷  爷


农历五月,黄土高原,难得好季节;风停歇,树葱茏,人亦抖擞心情好。


滨河路,我边走边刷短视频,陕北小剧目、刘媛媛唱歌、李梦三分球、张宏文骑行、张晓林讲史、程娇卖醋、美女扭腰、专家骗人、贪官被抓、狗拿耗子……异彩纷呈,好不热闹!


嘭——,一声闷响,我的身子受到猛烈撞击,应声仰面倒地,手机滑翔出去,眼镜飞了起来,眼皮紧扣,晕死过去……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蓝天上挂着几只鸽子,身边跪着一个大男孩,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前额,嘴里不住地呼唤:“老爷爷,老爷爷,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这是一个脂粉气浓郁的男孩子,虽然是呼唤,但是声音低回,语调婉转,气脉柔细,听着感觉在为我唱送行的挽歌。


猛然间,我“嗖”地一下坐起来,张开嘴喘口气,冲男孩吼:“你叫我啥来着?”男孩显然被我的吼声吓着了,战战兢兢地嗫嚅道:“老爷爷,老爷爷,要不我叫120,送你到医院吧?”


男孩又用“老爷爷”刺激了我两个疗程,我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男孩是第一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他利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到附近的一个补课机构补课,补完课骑电动车返校途中,就发生了这档子事情。


教师职业的本能决定了我对这个大男孩的宽容,可是,我瞅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道:“孩子啊,你伤害的是我的心灵,而不是身体。爷爷我还能勉强接受,老爷爷我实在受不了。关云长刮骨疗伤,你这是借光阴杀人啊!”


一瘸一拐,灰头灰脸,归家。妻见状,大惊。我把那一幕如实相告,央求她道:“你实话实说,我有那么老吗?爷爷前面还加老,我实在受不了。”


妻子说:“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我说:“少废话!”她把我抓扯到梳妆台镜子前,按我坐在凳子上,撂下一句话走开了,“真话在镜子里,用眼睛好好听”。


镜子里的那个人,头皮光滑,寸草不生,尘土落上去恐怕立不住。额头俨然一块褐色的搓衣板,洗得好衣服。嘴唇暗淡,像土里钻出来的两条灰虫子。胡须茬子在镜子里闪着尖光,白多黑少。两张脸,宛若两片风干的茄子瓤……


妻子凑过来,说道:“我再问你,实话实说。”我说:“少废话!”


“你是不是越来越抠门,每次逛超市都要偷吃人家一颗金丝猴?”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半夜三更不瞌睡,跑进跑出喝水又尿尿?”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越来越色,走在街上喜欢盯美女大长腿?”我没敢点头。


“你是不是把馒头扳成块儿,泡到稀饭里当猪食吃?”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我说:“行啦,行啦,打住!”


她说:“最后一个,你是不是讲了一辈子《逍遥游》?”我点了点头。“那好,滚一边去,好好读一读。”我说:“甭读,我能背诵全文。”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大声背诵了三遍,我恍然大悟,妻不愧“红颜知己”,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朝她吼道:“老婆,快快快——快过来!”


哈哈哈,老腌菜,花生豆,呼妻将出斟美酒。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开坛一品饮醉牛,千杯万盏扶栏游。寻香探景梦仙山,醉卧凡间君莫笑。不亦乐乎?!


【作者简介】徐茂,山西省五寨县人,1968年出生,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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