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迷山》
王幸逸
暨其窈窕幽深,寂寞虚远。事与情乖,理与形反。既耳目之靡端,岂足迹之所践。蕴终古于三季,俟通明于五眼。权近虑以停笔,抑浅知而绝简。
——谢灵运《山居赋》
初六
山峦本是一团团粗厚的靛黄色,蓦然从眼前参差拔起,负气争高,连绵相戴。山气吹嘘为云雾,遮天铺地,牢笼天南水北,迥然不见所终,将大块峰峦消抹为数片高低、厚薄不同的暗淡三角形状。霜重苔滑的山路上履迹杳然,雾隐处又似乎伏着无数栖兽波禽,于林间泽畔悲噪怒号,声闻于外,使人心惊胆寒,寸步难行。不知何人经营,竟在犬牙叠差的峭壁下筑起一所周正的草庐。三五根枝叶寒森的虬状苍柯,几乎贴地而生,首尾相衔相扣,在庐外充当扭曲颓黯的门墙。跨过那几道伏地苍柯,便是一片空阔如中庭的地界,山石凹凸起伏其间,仿佛细密蜷曲的乳白涛形。偶有云影山阴,自极浩渺的高巅投入这片石海,于是在凌空翻腾的游光与尘波间,乍然升起影影绰绰的鲲鹏行迹。你依稀看见,两簇攀青巨岩相向昂首,护立在庐门外,好似一对灵蟾。
记忆正是从这里开始的。然而,你此时为何会身处荒凉的群山之间?进入山庐前又遭遇过什么事件?你思绪纷乱,不由将视线移向小窗外那丛错落杂生的迷棘与竹枝,看竹枝如何含怒将光线和水汽咬得细碎如尘埃,然后决然咽下,任黑色的汁液胀满躯干,向天伸展的繁枝终如蟠龙低垂其首,遍身鳞羽摇曳随风。似乎同寸心凌云的清朗过往更远了些。
你们滞留在这多雾的荒凉群山,已经是第七天了吧。山庐中的其他人和你一样,无措而且平静。室内南侧安置着一架紫檀藤面罗汉床,袒出整片梨白色的无瑕床面,偕映三面围栏石心所衍出的山水云雾波纹。中年络腮胡男人穿墨绿polo衫,皮鞋踩上床榻,盘腿而坐,左手紧紧搂住情人圆润如玉的肩膀。女子贴上那堆肥糯的绿,随肩上那片手掌运作,而颤动着一身玫红连衣长裙的褶皱。室西是一方如意云纹翘头长书案,案间经卷凌乱,无人问津。四把黄梨木扶手椅,在书案内外两两相对,三男一女端坐其上。女人一身暗蓝的香云纱旗袍,唇朱眉黛,妆容精致,此时右手扶着额头,肘部搭上扶手假寐,她左边的男人一双墨镜推到额头,此时仰靠在扶手椅的曲形背板上,状似出神。桌案另外一侧,大学生病沉身弱,眉眼低顺,双手放在膝头,身体微往前倾,让坐在旁边的那位医师测听心音。
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山魈和迷雾总将你们重送回草庐。其实你已经猜到,离开的办法很简单,人醒之后,梦过无痕,一切即告完结。然而这场梦似乎延绵得太久了些。快点醒来吧。大家默默在心里期待着,并且全都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梦境,而旁人只不过是他的心影。
中年男人同怀里的情人讲起故事来。他是讲给自己听的。你晓不晓得,我们老家有个乡俗,假使有人把魂丢了,家里人就要请仙鸡去催叫,魂儿听到叫声就会回家了,三十几年前吧,我们隔壁村子里就有这么个小孩……中年男人说话的时候,你们几个全静默住了。你在迷蒙间忽然想起,在你的家乡似乎也有这样的风俗,也有这样一段故事。他的情人蹙着眉,小声问,X哥,假如鸡已经叫过了三遍,魂还没回家呢?中年男人愣了愣,那么,那,许是给游魂野鬼缠住了吧。也不妨事嘛,再搬请天兵就好。话音刚落,从山外次第传来三声峻切的鸡啼,一声高过一声,最后一道啼声几乎半途中就爆破开,化作低鸣般的余音,悠远而悲怆。在一阵令人不安的禽鸟振翅声之后,所有的纷乱忽然同时止息,山庐已恢复宁静。
我被困在梦境里了!似乎每个人心里都同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一阵搅乱室温的怪风,使你在冷热空气的荡漾当中陷入恍惚,以为是山庐轻打了一个呵欠。
六二
群山在变。石海的凹凸明暗,原本简明浑然,如今向八方恣肆伸展,有的已平如镜,有的正立如潮,切切查查、勾心斗角。树丛虽相聚成群,却立起戟枝严防风云。林后渐次开展的空山深景,遭遇重重烟霞的闭锁,只余两三不见首尾的断崖浮在烟气之上。在烟霞的幕后,你隐约窥见峰伐峦,谷攻峪,崖克岭,群山已在崩溃中。山庐又何尝真的平静,每个人不动声色,心里依旧坚信这是他的梦境,只要解决掉那些缠人的游魂,一切就会结束。心里存了这般念头,无须任何宣告,一场关乎终结的比赛已隐秘地开始。
最先展开动作的,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她在一片寂静中率先站了起来,旗袍上那丛缠枝牡丹自腰际蔓延,大朵的重瓣姚黄牡丹抱在小腹上,似与肩头几根折枝玉兰相向而争。满身花影的女人低下头,瞥了眼身边那个穿马甲的男人,他将驻在额头的墨镜重扣回鼻梁,提起脚边装器械的工具包,一步一步跟着女人走出山庐。
那女人简直是头母豹,皮色斑斓,但是危险重重。榻上的中年男人不放心地打量着自己身侧的女人。她的眼睛倒还保持着清透。他心不在焉地挑起一缕黑发,捉在手里随意把玩,惹得女人双颊怯红。如果刚才的女人是一只母豹,那她不过就是只乖巧的母兔子。他得意地笑了,掐散手中的发尾,用它们拍打她的脸颊。他漫不经心地牵住她,步出山庐。
医师感到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对于手里的这位病人有绝对优势。可是,难道他可以去损害和剥夺吗?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搓揉干涩的双眼。天呐,这真是一场噩梦。这时,医师忽然看向你所在的角落。小说家岂能被人物凝视?但如今,关于小说的许多法则都已失效,你根本无力抗议。
为什么找我代劳,就不怕我消失在那个病弱的大学生前面吗?
神出鬼没的小说家怎么会消失呢?医师竟然跟你开起玩笑,小说家在故事里的位置,应该是像幽灵一样吧。
如果我才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呢?毕竟我们小说家很能幻想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医师竟然摆出一副不合于职业伦理的危险笑容,那我也一定是你精神当中最坚实的部分。
你当然没有告诉他,在梦境世界,小说家的虚构技术才是最可怕的。或许正是我虚构了这一切呢?你悄悄想。
九三
两道逶迤的足迹沿着溪岸画出,溯向清溪深处。溪谷间光色昏暝,两旁的绛紫色岩壁上,高高生着芜缠的薜萝,不时也横出几枝幽绿松枝,其上云露犹泫。水流洄澜,泉石相激,露水和枝叶坠落,以及蒲草、细鱼的呼吸,使清浅水面上聊泛澹潋的微波。菰蒲叶面下丛聚的一簇水泡,耐心等待整夜,终于折映出完美的七色霓光,此时因一条小银鱼无心的摆尾运动而霎时破灭……溪路忽然断了。
你们停在谜一样的峭崖面前。泉水自岩间滑下,无数分叉结成水的璎珞,披在石壁上,竟赋予后者一种瑰奇的肉感。有数股泉水迫切飞跃下来,溅落起无数不可见的细小水珠,像是吹面微寒的江南春雨。你闭上眼睛,稍感飘飖和恍惚。
大学生独自走到溪边蹲下,左手横摆在膝上,右手不断揪弄身侧的细草,将茎叶掐成碎屑,一下下丢在水里。草屑在水面散开,向你们所来的方向流去。你踱到他的左边,也和他一样蹲了下来。大学生的侧脸绒毛未褪,鼻翼旁长着星星点点的暗淡雀斑。额头、鼻尖和下颌的突点,连成一条走势平缓的曲线。
闭上眼睛的时候,你感受到了什么?大学生忽然看向你,神色肃穆。这还是步出山庐之后,他找你说的第一句话。小说家在观察力方面总是自负的,是不是?
你微笑,不置可否。大学生没等到你的回答,重将视线投向面前流过的溪水。
长短不一的草屑,在溪流激荡间组成各种形状,像新泡的茶叶漂浮在杯中。数道细直的草叶平行排开,你从中辨识出一枚古老符象。震雷履乾的“大壮”卦象。这是就你的视角而言,它在大学生眼中就倒转过来,演变为“遯”卦。你记得《象传》里的话:“天下有山,遯。”是说高天正躲避下界的大山。可终日云雾缠绕的群山,才应该是那个娴于躲藏的角色吧。
群山藏着多少秘密!你朝身后看,一朵硕大的白牡丹,给小兽咬伤了茎,歪垂着头,气息奄奄而不肯坠下。就有绿色的蝇子飞来,落到草茎断口,贪婪吮吸着微黄汁液里的残梦。一个花的梦干涸了,终结了。虎头兰和凤皇花还一丛丛地开,朱槿花瓣百褶如重台。卫矛团叶青黄,垂着灯笼样的果实。野丁香在风中,像搏动的血管。雪柳新生了又老,糝径的黄花被山风吹成碎絮。群山的梦,三五千年也做不完。
好了,让我们快点结束吧。大学生叹了口气,似乎对你有点不耐烦。你们都想离开,只有我想要留在这里。你们不知道,这里的山水都切实地寂寞着呢。大学生用力呼出充塞胸前的一股浊气,在溪岸坐下,双腿抬起像低停水面上空的巨大蜻蜓,身体前屈,利落地除去脚上一双深棕色皮靴,将它们远远抛到身后,紧接着,将两条腿一齐扎进溪水。大学生快活地打了个哆嗦,猛然仰起头,向天大喊:我希望我不存在,我宁愿不存在!
日光像一道闪电,射破笼罩在山谷上的重霭宿雾,照进湿淋淋的谷底,触物皆发光色,大学生脸上那道平缓曲线也被点亮了。他仰着脖子,双臂微撑在岸,整个人缓缓滑进溪中,然后涉水而行,直在水中央站立,弯下腰,掬起一捧晔晔春流,埋首舔饮。水流已经将他的白色衬衫浸透,站在鞭破昏晦的初阳下,他像是披着一身冰蚕素绡的鲛人,与几近透明的衣衫一起逐渐虚化,遁于无形。
你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九四
雾气全散了。他在溪边蹲下,盯着水面看了好一会儿,将双手伸了进去。水很清凉,微微带点方向和力道,手掌在其中翻动,干涸的血开始脱落,从指缝流出,像几缕柔软的赤红丝带。顺势掬起一把凉水,抹在脸上,头顶上,水流顺着脖子滚落,衣服也给溪水打湿,洇出好几朵墨绿。还是觉得燥热,干脆趴在溪畔大口饮水。见水底似有光点闪动,他心头一跳,把脸埋到水下,瞪眼看去。一粒粒,一鳞鳞的,静静在水底躺着,光色灼人。他感到一阵晕眩,猛然呛了口水,用力咳着,瘫在溪边剧烈喘息。呼吸渐渐平复,又忍不住狂笑起来。多像一出流传千年的烂俗戏,冒险的赢家最后发现了无尽的宝藏。此刻群山凝固,光线和微风俱已停住。从山口喷出了大块凝云,像白色巨石,马上就要滚落下来。他仓促褪去鞋袜,挽起裤子,裸足探下溪水。行到中央,艰难弯下半身,从水底捞出一捧,在灿烂山阳下眯眼打量。每一粒都圆润,饱满,几乎不像是自然生成。他的脸涵映在珠粒里,也像是一个梦。
清空!这些全部都得清空!医师不停喊道。太拙劣了,完全是照抄上个角色的退场方式。你坐在躺椅上,微微瑟缩。从什么时候开始,屋子里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你出神地想了想,再次确信自己未离开过山庐。医师旋着步子,像白色狂风一样靠近你。我们是看向不同世界的同一双眼睛。医师攥住你的肩膀,动作剧烈。思绪晃动的间隙,你微声辩驳,可他确实应在水里衍化啊——“金生水,由敛聚而浸失”,大纲里是这么写的。那么,大学生又是怎么回事?你迷茫地看着低矮的房梁,似乎在那里也安置过一个叙事视角……也许并没有?对于小说开篇以前的事情,你已经全忘记了。
那个大学生!医师轻叩椅背提醒。你恍然大悟,在溪边一幕退场的,其实应该是你,不,是小说家才对。至于大学生的退场,大纲上写得清楚:“水生木,滴雨迷失在密林”。
脚边的博山炉香雾腾烟,渐渐将山庐吞在迷惘中。你沮丧地告诉医师,每个人的结局都错了位,这下我们都要完蛋了。医师气急败坏地高举手臂,绕着躺椅不停怒吼。如果他的宿命是消失在密林,那么他就一定、必然、不可能会消失在水中!你——医师把你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他胸前那粒圆形金属听诊筒,正对着你的鼻梁粗暴地晃动拳头。你得把他重新构造出来!
你沉默着背负这道命令,推开门,走过石海和木墙,重返群山。
九五
山与山之间在对垒,在角力。河谷两旁的大块循势而动,争向远处那座圆峰的高顶扑跃过去。面前的岩列向外急自迁延,斫出了一层层曲行的皴痕,像生长过快的肌肉撕裂皮肤纤维所留下的断纹。鸟兽走避,游鱼深潜,时令和方位都已淆乱。你顺着岩列一路向上攀走,沉重的迷离感不时砸落在心头,让你胸口郁结,只得摇晃着扶住一块凸起的山岩,将额头抵在野苔滋生的石壁上,好作片时喘息。
几乎像陷入强迫症似的,越不愿想到,大学生的形象在你脑海中便越发鲜明了。据说,人物的行动突破作者意志,是作者在创作上走向成熟的表现——大学生自顾自地消失,其实是你目送他走向已被排定的结局,并且你从那道蕴藏悲剧性的背影中,读出比你所虚构出的一切的总和更庞大的事物。不,这样说好像太轻描淡写了,倒不如说你是被那神秘而庞大的东西击溃,被抛出既定轨道之外,并且不知所措了。你猛地抬头,从目力所不能及的群山尽处,你感应到梦境的结局在向你抗议。然而,是谁将这结局预先抛掷给你的?它分明从根本上超越了你,也超越了医师和大学生,中年男人和旗袍女人。或许它并非来自更庞大的事物,因为它从未向你许诺光线充盈的拯救,相反,倒更像山林四面弥漫的棕黄毒瘴,轻盈得像溪水间飘摇的浣纱。所谓先知和小说家,都是这种毒素的易感人群而已。
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雨,驱迫你躲进并立的两棵密叶槭撑开的一片荫蔽里。沾湿后的头发格外沉重,令人烦躁不适,雨水执拗地透过叶隙不断落到你头上。发丝吸饱了那些阴冷的露滴,与遍山植物一同疯长。路边的蓝色菌菇已经蹿到小树苗的高度了,身后的两棵槭树也迅速胀开,粗如象臂的树枝碰撞缠绕,叶片摇撼披离,树干因生长不均造成许多半空的洞腔和面孔似的瘤节。远山树丛的幽绿膨胀、粘连,像是在山体表面疯狂滋生的巨型霉斑。
雨润苔滑,你一脚踩空,从俯瞰群山的顶点狠狠摔了下去。失重,眩晕,连续撞击,跌入谷底,彻底失去前进和后退的方向。这就离梦境的出口更远了。全然陌生的处境,攫住你的整个感知,你在恐慌中不断顾盼,而群山淆乱,你所熟悉的路径俱已湮灭,只好本能性地观察和刻画周遭细部,试图以此覆盖他给你造成的冲击。然而,所有细节统统失灵,均像寒星孤悬于天外,只是遥遥地撒着冷清的辉光,不能回应你的召唤。看来保全自己的方法只剩下一个:辍笔不作,将结局永远延宕在未完稿最后那行黑字之后。可是,若依靠遁逃之法来保全自身,你还能称得上是小说家吗?日后还能重拾起被丢下的那支笔吗?
放轻松,放轻松。或者你可以从结局倒推试试,看如何从终点溯洄到现在。
你闭上眼,将群山倒转过来。岩脉如巨龙一气俯冲,山头堆簇如一串青碧的葡萄,垂挂在空,凝然不落。山林扭转了它们昂扬高举的参天枝条,厉似闪电,狞如蟹爪,每片叶底都睁着一只俯视尘俗的金刚怒目。你开始剧烈喘息,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很好,现在继续往下走,让青云作水,白水为天。崭新的天和水,旋被列峰群巘裂解成无数轻盈碎片,飘在山林草木的罅隙弯折之间。那些被忽略、被掩藏起来的事物,也从群山抖落出来,无所遁形。你惊诧于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么多。那个蓄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趴在河中心硕大的卷羽状岩石上一动不动,穿旗袍的女人像一条花斑鱼,在水中百无聊赖地周游着。你现在过度沉迷于对大学生的追索,把他们两个完全抛诸脑后了。你,虚弱的小说家,只好从头来过,像拆分和组装积木那样,沉默着摆弄群山。四处潜伏的山鬼发起猛烈袭击,三五只青面长耳、巨头鼓腹的精怪,荡在粗大藤蔓上来回纠缠,势必要将你驱逐出去。
你应该从故事中删掉我!耳边传来大学生的抗议声。你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既然他已经靠自己走到了终点,又何必再由你替他从起步处重新规划路径呢?你慌不择路,掩着头向前跑,跌入漆黑无光的危险山洞。莫非这世界颠覆得太快,竟要把你这小说家,这一心造梦的人,给掀进群山的梦里去?!
上九
你跛着脚不断前探,一路抚摸着漆黑的岩壁。壁上的这些奇异凹凸,全部是梦的文字。群山的梦,果然三五千年也做不完。鸟睡着了,梦见自己是鱼,山里的鱼梦见变成了兔子,兔子梦见变成花,梦里的花醒了,做梦的原来是一块石头。石头里有花的梦,花瓣里结着兔子的梦,兔子的脚印在泥上,又是一条拓印的鱼。而这梦的几次流变,不过是一只寻常飞鸟的一次振翅造成的。一切混杂在一切当中,一个梦,梦见了另一个梦。其实也没有“一个”和“另一个”的区分了,无数个梦叫着彼此的名字,缠作一团,都成了群山的梦。
也可以说,群山本身就是一场梦,然而你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行走的方向。群山把你们聚拢,你们偏又各自走开。群山让你们交换彼此的名字,你们非要自相戕害。到这时(现在又是哪时?)你才明白过来:大学生“不存在”了,但他没有消失,而是轻盈地绕过了你们所有人,从“存在”中逃了出来。你再也不可能抓住他,因为他已经不存于凝固了的文字当中,而流动在字里行间的空白处,在叶片划过露水时那道不可察的缝隙间。
你似乎终于抓到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撕扯身上的衣服。如你所料,墨绿的、玫红的、暗蓝的、军绿色和纯白色的布片,落叶一样纷纷而下,瞬间照亮整个山洞,无数梦迹同时向你敞开。你一下子愣怔住:因为用错笔,你辜负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也不必伤神,毕竟还可以送他离开这方寸世界。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把手从岩壁上挪开,蓦然回转,什么也不倚靠地往前走,直到细小的水珠开始落到脸上,才缓缓睁开眼。那道熟悉的清溪就在前面。
就在清溪畔,医师已经把大学生按倒在地。他穿了几天还依旧洁净的白大褂,此时沾上了许多灰尘。好像感觉到你的脚步,医师忙抬起头。随便虚构点什么事情出来吧,给我解决掉这个蠢货!他吼道。
直到现在,每个人似乎还是坚信着,这是他自己的梦境。透过大学生因绝望而扭曲成怪异扁圆的嘴形,你心里升出一丝荒诞。
你还在等什么?不想赶紧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医师吼得脖颈间青筋暴起。他胸前挂着的听诊器,始终激烈动荡着,那粒圆形金属听诊筒,不停散发着刀锋般锋利的寒光。
这个故事的确该到此结束了。你又有了作为小说家的自觉。下一刻,你被按倒在地上,肺部一阵强烈的烧灼。下意识想要咳嗽,喉管却被医师狠狠压制。
和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对视,几乎情不自禁地,你报以一个扭曲的微笑。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