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中,有两位天赋极高的象棋高手。
一位是大学同学,曾经获得过全国少年团体冠军,个人季军,算得上少年棋王。
一位是我小学同学,邻村的小伙伴,没有参加过正规象棋比赛,所以没有获得官方的证书,但是,也是我心目中的巢湖棋王。
大学同学,沿海城市,家境优渥,下棋是科班出身。
小学同学,巢北山村,孤儿寡父,下棋是自己摸索。
一样的天赋,不一样的人生。
01
先说我大学同学阿阮。
阿阮是福建人,长得极瘦,讲话很快,加上刚离开家乡还有浓厚的胡建口音,所以刚入学时他讲的话,我只能听懂三分之二。
阿阮爱交友,有事没事就到各个宿舍乱窜。我们宿舍的同学比较有趣,相处也很友好,班长团委书记什么领导都有,加上班上他唯一的老乡小K也在我们宿舍,所以他有事没事就来聊天。
有一天,我看到《上海文学》上有阿城写的小说《棋王》,小说结尾,王一生盲棋对九个人的连环车轮大战,很是传奇。
于是,我们就起哄要和阿阮下象棋的盲棋。
阿阮说,他下过一个人对八个人的车轮战,没下过盲棋,不过可以试试。
下盲棋,我们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亲自下过,于是,现场学习盲棋的规则,边学边练。
宿舍的八个同学围着棋盘,相互提示走棋,阿阮不许看棋盘,只允许他躺在床上。
我们走一步就告诉他,“马二进三”,“车一平二”,他很快告诉我们“象5进3”或“炮8平1”。
要把一盘棋全记住,而且是每一步棋都要记住,这个我们想象不出来有多难,毕竟《棋王》只是小说。
阿阮躺在床上,似乎很轻松,也可能是我们的水平太低。
我们围在棋盘前,叽叽喳喳,紧张地争论不休。
下到后半盘,一个同学故意把棋走错,想试试看阿阮是否都能记住。没用,阿阮记得每一步,给我们复述的清清楚楚。
一会功夫,我们八个臭皮匠就败下阵来。
其他同学听说,也挤到我们宿舍,一盘棋不行,来两盘车轮战,还是盲棋。
十几个同学对着两幅棋盘,阿阮仍然躺在床上,不一会我们还是输了。
我们佩服得不行,这记忆力也是绝了,阿阮是真棋王。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日围棋擂台赛开打,第一届聂卫平守住了擂台,于是全国掀起一股围棋热。
我们也跟风下起围棋,阿阮于是经常到我们宿舍下围棋。阿阮虽然没学过围棋,但是看了几本棋谱,水平提高飞快,不到一个月,我们也就下不过他了。
后来,阿阮很快成为学校的围棋冠军,市大学生围棋冠军。
这大概就是天赋,老天爷赏饭吃。
阿阮说,围棋变化多,比象棋有意思。
象棋我们都下不好,阿阮却觉得不好玩,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
但是,阿阮并没有吃“棋”这口饭,所谓“为棋不为生”。
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工作。我们那时候毕业工作是分配的,毕业生少,要人单位多,我们那种工科学校的供需比例达到1:20,好单位随便挑,于是大部分同学都去北京上海,其余同学基本回本省的省会。但是,阿阮坚持回到他家乡小城市的医院工作。
我们后来大多在城市化过程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阿阮也不为所动,在医院坚守一辈子。
有天赋,但不为天赋所累。
阿阮大概很早就从棋道中看穿了生活的本质,拒绝诱惑,非常有定力。
所以,在家乡的城市里,他很开心地生活。
他现在业余时间还是喜欢看看棋谱,下下棋,喝点小酒。
02
我小学有个同学象棋也下得很好,他的名字忘了,我非常抱歉。
只记得他从小没妈,跟着打铁的父亲生活。他父亲人称为“三铁匠”,所以别人都叫他“铁匠儿子”。
他家的铁匠铺在小学的祠堂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上下学和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得以观摩打铁的全过程。
铁匠家只有两间房,在房外搭了一个三面开敞的雨棚,雨棚下面是打铁的作坊。既通风又散热,既是车间又是宿舍,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烧铁的炉子也是做饭的灶台。
铁匠铺三个人,三铁匠是师傅,带着两个徒弟。
一个铁块放在炉子中烧得通红,然后,三铁匠用钳子把它夹出来,迅速放在铁砧子上。左手钳住铁块,右手拿着小铁锤先锤一个地方,两个徒弟的大铁锤一先一后就对着这个地方砸下来,红彤彤的铁块,在三个大汉迅速捶打下,乒啷乓啷,铁渣飞溅,一会儿功夫,铁块就被锤成黑色的刀斧犁耙。
徒弟们的大铁锤停下了,三铁匠还要用小铁锤继续捶打修整。再用钳子夹住,转过来翻过去看看,不合适的地方再放到铁砧子锤一锤,修正一下,直到满意合格了,顺手夹到边上的铁水桶中淬火,水桶中呲呲作响,冒出一股浓浓白烟。
三铁匠简陋的生活天天在向我们直播。
家乡有句俗话,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三铁匠每天锤打着烧红的铁块,生活也捶打着三铁匠。
三铁匠的老婆是不是因为打铁太苦的原因离开的,不得而知。
狠心地抛下那么小的儿子,这妈妈得有多少不满意才能下定这么大的决心。
在艰难探索年代,没有市场经济,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女主人,吃穿用度只能处于半瘫痪状态。我印象中,三铁匠整天光着膀子打铁,铁匠儿子整天光着脚,拖着鼻涕,穿着破烂肮脏的衣服,身上的长着疖子流着脓,散发着臭味。
鞋子没人做,衣服没人洗,破了也没人补。所以,铁匠儿子永远是一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摸样。
同学似乎都有点嫌弃他,老师似乎也不喜欢他。
忽然有一天,同学中传说他下棋很好,老师都下不过他。
那个年代的农村男孩子,没有不会下象棋的,但是都是下野棋,水平就像狗刨式游水一样,拿不上台面,差不多只是会走棋而已。
但是,一个十岁的小学生,竟然无师自通地成为象棋高手,而且老师和大人都下不过他,那确实是个新闻。
我也和他下了几盘,在棋盘前,他忽然就感觉长大了几岁,完全换了一个样子,下手干净利落,没一会我就输了。
后来,他让我一个车,还是下不过他。再后来,让小伙伴们车马炮,也下不过他。
象棋在他手里就和变魔术一样,一个车能变成两个车用。老将似乎戴着金钟罩,怎么也将不死它。
小小年纪的我们,感觉非常神奇。
三铁匠除了打铁,似乎也没听说象棋下得好。那还是探索年代,一切传统的文化都成了毒草,被破了“四旧”,我们也没见过象棋书,更没有象棋培训这种封建腐朽的棋琴书画生活方式。
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有没有隐居的象棋高手给铁匠儿子暗中指点,或是从他哪位亲戚那里得到真传,或是在大山庙里得到一本秘传的棋谱?
铁匠儿子怎么突然就像神仙附体一样,有了这样的象棋功力?我一直不明白。难道真的是“寒门出高士”。
可惜,在那个年代,这种传奇的天赋无法变现成为吃饭的工具,老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下棋能当饭吃”?
所以,铁匠家的苦日子照旧。苦了心志,劳了筋骨,上天的大任不见踪影。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学毕业后铁匠儿子没上初中。
再后来,听说他因为象棋下得好,被爱才的老师特招进初中。还听说巢城有个象棋高手特地来学校和他下了几盘,给予教诲云云。
再后来,改革开放了,自行车大量出现,听说他学会了修自行车并以此为业,离开家乡去了外省,娶妻生子。
“为棋不为生”,铁匠儿子再次践行了这句话。
03
铁匠儿子和阿阮合起来,就是阿城《棋王》中的王一生。
铁匠儿子负责王一生前半生遭遇,阿阮负责王一生成为棋王的风光。
在那个年代,在铁匠儿子那样的家庭中,光是活着,就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哪来条件去发展下棋这种天赋,太奢侈了。天赋是锦上添花,不是活着的刚需。
老天爷赏赐的天赋,就如同“四旧”一样,在贫穷无知时一文不值,被随意砸烂丢弃,勉强漏网的全靠运气。
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铁匠儿子在棋盘上自信满满,但是在生活的棋盘上,我们都一样,是一枚任人摆布的小卒子,而且还是臭手这一方的小卒子,用途和归宿显而易见。铁匠儿子和我一样,比《棋王》中王一生更加悲惨,毕竟王一生还生活在城里,妈妈有一份临时工,下放到农场还有每月20多元的工资。而农村生产队里,比如三铁匠家,一年的收入能有几个二十元?
阿阮的“为棋不为生”是他主动的智慧的选择。
铁匠儿子的“为棋不为生”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是极少数幸运的棋手才有资格说的。我们都是时代大棋盘中的小棋子,差别在于你是上蹿下跳的车马炮,还是没有退路的小卒子,还是守在九宫格中的警卫兵,或是百无一用等着被将死的老帅。
其实吧,世界一盘棋,人人是棋子。
寂寞枯枰响泬寥,
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头灯影凉宵里,
一局残棋见六朝。
这首《金陵后观棋》是钱谦益65岁时写的,经历过59岁高龄迎娶23岁名妓柳如是的高光时刻,也经历了4年后清军兵临南京城下,柳如是要和他一起投水殉国,他说“水太冷,不能下”的苟且,更经历了投降清朝后被人耻笑的狼狈,回首一生,他可能更深地体会到一盘王朝的大棋是如何变成残局,以失败收场的,一个曾经风光的棋子落得如今的下场。
04
文章写好后,正巧发生世界体操冠军吴柳芳直播的争论。吴柳芳和铁匠儿子包括我们是类似的家庭背景,幸运的是她实现了铁匠儿子的终极目标——成为世界冠军。
但是,世界冠军的成就仍不足以支撑她一个体面的退役生活,离开赛场还要为生存挣扎。在赛场上拼搏,在生活中的继续拼搏,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
拥有老天爷赏赐的天赋,并努力实现了这个天赋,结局就是这样,这奋斗和努力的意义何在呢?世界冠军尚且如此艰难,铁匠儿子如果继续在棋盘上耕耘,结局又能怎样?
好在铁匠儿子和吴柳芳一样,以赛场上的智慧和顽强意志,应对生活的艰难和不公,不怨天尤人,不求恩赐,心存勇气,在自由的市场经济大海中,找到自己生存的立足点。
这份力量,值得所有人为之动容与喝彩。
他们才是我们时代的英雄。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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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 一阵微微的巢湖风……Ψ
忆巢州CHAO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