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记忆的时候,“十年”已经开始了。记得我家的土墙全部刷白,不曾几日就是鲜亮的红漆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横就有小臂粗,一竖就大腿壮。这些刷在墙壁上的红得耀眼的大字我们得小心翼翼地保护,如有风雨剥蚀还得向大队生产队报告。我曾亲见有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一个地主成份的姑娘因为用拾粪叉损坏了一处标语而被捆绑着批斗,被扇了耳光嘴角流血,其实她并不识字,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上学,比我低一个年级。那么对于我家的几个叔叔而言,也只有小心翼翼生活方能躲过灾难的降临。然而我三叔有一次在场上打扫瘪稻时随口说了句顺口溜:推呀推,推到塘里喂乌龟。被“有心人”汇报上去,说是有富农分子污蔑解放军是乌龟,在生产队被批斗了好几回。我四叔看这个势头在家没有出路,初中毕业就只身投奔安徽省最大的垦荒农场,在那里立住足成了家。
我二叔本身是生产队壮劳力,因其富农出身,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有我二叔一份,也只有忍气吐声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多亏了我二叔多才多艺,才在沉闷和无望日子里自寻其乐。比如下象棋,二叔在村子里的算一个好棋手。房份的堂叔璜二爷,住我家前面(解放前属于同一门巷),是二队的养鸭的“掌竿人”,也是象棋的高手,和我二叔都是光棍,这一对“难兄难弟”自有他们小圈子的快乐,经常是在岁末冬闲,璜二爷来我家串门,跟我二叔杀上几局。两兄弟有时候为一步走棋弄得面红耳赤,有时候也为一局胜负,弄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不过没过几天,璜二爷也夹着棋盘来了,我二叔笑脸相迎,又摆开了棋盘阵势。我妈妈说,两个臭棋佬又和好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通常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去田地里家里大人那里“讨钥匙”(我们小孩不带门钥匙或者是那天忘了带),老远就听到我二叔嘹亮的歌声,那不是啥歌曲,是我们称之为“老戏”的庐剧。每当是遇到车水或者打夯的这种重体力劳动的时候,在“歇畔”的时候,有人就说,受桐(我二叔大名程受桐),你嗓子好唱几句老戏我们听听。我二叔遇到这这种时候从不怯场,张口就来,几段庐剧的老“寒腔”唱得悠悠扬扬,凄凄惶惶,或许没有人理解这个富农出身的壮年光棍的落寞和酸楚。还有一次,在家里剥花生的时候,听二叔唱的的是《秦雪梅》里《观画》,这段华彩的唱腔欢快而又俏皮,文雅而不失铿锵,是庐剧里难得的表现喜悦心情唱段,我二叔同样演绎的优美动听让我过耳不忘,五十多年了,那个旋律和唱腔我依然记忆如新。
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打到了“四人帮”,第二年恢复了考试制度,我是富农家庭成份不需要任何政审也考上师范学校,生产队也分田到户,紧接着老戏也恢复了活力,仿佛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唱戏的班子。我二叔在家坐不住了,跟着唱戏班子浓墨重彩的装扮着,在冬闲的时节,走村串户的唱戏。我不知道二叔其时的心境,或许是压抑太久了的释放,或许是他艺术天份的爆发,或许是想通过唱戏再给我寻个“二婶”呢。
其时,我也是中学老师了,对于当时的乡村庐剧的水词有点不屑一顾,总以为是下里巴人。星期天我回家的时候也跟他们唱戏班子里的演员和“掌箱子”吃过几次饭,不过我当时可能有点少不更事,多少有点冷漠和瞧不起,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悔,其实他们有着他们的快乐和追求,享受着登台唱戏时表达情绪的酣畅淋漓,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管弦呕哑,锣鼓喧天中自有那份人生的体验和无奈。
昨天,我又跟二叔回到村子里,三婶有点黄豆秸晒在场地上,八十八岁高龄的二叔居然还能打连枷,一边打一边还能唱起《打连枷》歌,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司集乡文化乡的时候农民自编的歌曲,边打边唱,述说着劳作的艰辛也享受着收获的喜悦和欢欣。(2023.10.29)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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