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鹿】由若喀字与鲁甸字看纳西东巴文字流播中的发展——兼论这一研究对文字史与普通文字学研究的意义

文摘   2024-09-14 00:00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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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本文旨在揭示纳西东巴文字的形成过程。本文的主要工作是对东巴文的初始阶段若喀文及标志其发展到高级阶段的鲁甸文的结构的研究。本文的主要结论为:(一)纳西东巴文字的主要来源是以表意字为主的若喀文。(二)作为纳西东巴文字的高级阶段的主要标志是鲁甸文中的形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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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纳西东巴文字;若喀文;鲁甸文

在纳西东巴文字的研究中,有一些谜团至今尚未彻底解开。比如,关于东巴文字的发生地点、原始状态、流播轨迹及其流播中的发展趋向,虽为专家们关注并探讨,但迄今离得出定论尚有距离。另外,还有一个有不同见解的问题是:所谓“若喀文”(亦译为“阮可文”),常被某些学者认作东巴文的一个分支。如和志武先生认为:“所谓阮可字也是从东巴文脱胎而来的,不是一种独立的文字。”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它是东巴文的早期形态。

如李霖灿先生在对纳西族的历史和文字进行考察之后,提出了若喀文“可能为象形文字之原始区域。”的看法。

△ 纳西人迁徙路线及文字地域区划  李霖灿 绘 | 图源《纳西族象形标音文字字典》

赞成李先生说法的还有杨正文先生。杨先生在《最后的原始崇拜——白地东巴文化》一书中,把若喀文同白地、丽江及鲁甸的东巴文作比较,还对李霖灿先生《么些象形文字字典》(下文简称《字典》)中所收的几个“若喀字”同丽江东巴文作了比较,指出“‘若喀字’乃为‘白地字’之祖先,‘白地字’又为‘丽江字’、‘鲁甸字’之祖先。”

△ 《麽些象形文字字典》| 图源 李在中

鉴于李先生《字典》与杨先生书中均不曾详尽谈及纳西东巴文从若喀到鲁甸流播与发展的全过程,亦未详尽分析若喀与鲁甸两地文字在文字学上的特征,所以我们打算在本文中从文字的性质的角度尤其是从文字写词法造字法的角度,对可能作为纳西东巴文字的原始地的代表——若喀文字系统——和可能作为该种文字发展到顶峰的代表——鲁甸的文字系统——作系统的研究。我们预期,这种研究除了有助于我们了解东巴文流播中发展演变的全过程之外,亦有助于我们了解一种来自早期文字(即表意文字系统)而发展到意音文字的文字系统发展的轨迹及其始末的状态。

撰写此文时,由于笔者可依据的材料仅为李先生的《字典》一书,所以只能对李先生在《字典》中介绍的有关若喀字与鲁甸字的材料作分析。我们以为,这些材料虽然有限,并未包罗这两种东巴文所有的字,但是从模糊理论的角度来看,这些材料即便不足以反映两个系统的全貌,也至少反映出它们之间的种种明显差异。

还要声明的是,此文写作过程中,曾请教过东巴文字专家、我的纳西族好友李静生先生和习煜华女士,并通过习女士辗转请教了和发源先生和和开祥东巴等前辈。在此,向他们各位致以最衷心的感谢。



方国瑜、和志武先生的《纳西象形文字谱》,基本上未对阮可文作介绍。但李霖灿先生《字典》中,专门列了50个见于若喀地区的字形并进行说解。他说:“在这里(指若喀地区——笔者注)住有一部分么些人,语言近永宁之么些语,亦有象形文字,(无音字)大部分与北地一带者相同,唯有一部分系此地域内所特有,北地丽江鲁甸一带多巴皆不识之,观其位置,居么些迁徙路线之上游,可能为象形文之原始地域,因搜集于此,以作印证。其字源清晰可辨者,已分插入以上十二类中,于此不再重述。”

现在,我们先对《字典》中《十三  若喀字类》作一初步研究。这种研究是在无若喀文经书为依据的条件下进行的,因此,我们只能就这些至少大部分在当时实际上是为若喀地区特有的文字进行文字结构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这50个若喀字只是基本上为若喀东巴文所特有,但若喀东巴文中亦有许多与丽江等地相同的文字。然而,既然他们为若喀文所特有,从模糊理论角度看,则对这批字的分析的结果至少可以看出若喀东巴文的性质上的倾向。

对这50个字的分析结果如下:

象形字15字。其中象形字用作假借表人名的1字。

指事字22字。其中,纯指事符号构成的字20字,象形符号上添加指示性符号的字2字。会意字6字。这28字中,指事字用作假借表人名的1字。

可定为象形字亦可定为指事字者1字,可定为指事字亦可定为会意字者3字。结构方式不明者3字。

这一统计结果至少说明了以下两点:

一、从写词方式看,这批若喀字基本上是一批记意写词法记录词的字,即它们中几乎没有含表音的成分的字。

二、从文字结构看,这批若喀字兼备了象形、指事与会意三种结构的字。其中,指事字几乎占了50字的一半,其优势自不待言。在指事字中,又以纯符号指事字占优势。此外,象形字又比会意字占优势。

由以上两点看,若喀文很可能曾经是一种几乎纯有记意写词方式的文字。至于其中两个用作假借表人名的字,当有两种可能:一、后来白地或丽江字的混入;二、若喀地区记录专名时亦用假借。依据普通文字学和文字史,我们知道,这种在埃及等文字中亦具有的以假借记录专名的现象,仅仅是这种文字开始孕育表音系统的第一步。

从以上统计和分析,至少我们可以认为:若喀文字只要确乎与其他地方的东巴文字有联系,那么它就必定是东巴文字的源头或非常接近其源头的东西。

依据本节上述李先生《十三  若喀字类》之前的叙述,我们知道为若喀东巴文所特有的字不仅限于以上50字。在这里,我们又翻检了《字典》的其他部分,收集了其余各部分中所指出的若喀地区的文字,其中有一些李先生说解中用了“仅见于”、“见于”或“出于”“若喀”,或指出它为“若喀字”,有一些则是对同一个词若喀地区使用与其他地区相近或相关但不相同的字形来记录。于是我们又收得了30个这样的字。可以认为,这30个字中可能有些为与其他东巴文字共有者,所以它们所代表的若喀文字的原貌的程度,可能稍低于《十三  若喀字类》中的50字。

据统计,这30字中,象形字12字,指事字5字(其中3字为纯符号指事字,而2字为加符号指事字),会意字6字,形声字3字。此外,可定为象形亦可定为指事者1字,结构方式不明者3字。

我们把这一统计结果同前述50字的统计结果相比较,可以发现这30字的性质是:

一、这是一个以记意写词方式为主又含有极少量意音方式的集合。

二、在记意写词方式中,象形、指事和会意字兼备。象形字相对占优势。指事字中,纯符号指事字与加符号指事字持均势。指事字与会意字持均势。

三、形声字中几无《字典》所谓“注音"形声字。

据这一批字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作以下总结:

首先,即便这批字中有3个形声字,这批字仍代表着一个基本表意的体系。这是因为,具体分析这几个形声字,均有其不同于一般东巴文中较成熟的形声字之处:

可知,真正可以确定为若喀地区所用形声字的,在《字典》所收80字中,至多不过6字,且其中至多仅2字为较为成熟的形声字。

总结上面的分析,可知尽管有可能在《字典》中所云“若喀”字中杂有少量形声字,但有些可能为文字流播中其他较发达地区东巴文之混入,亦有些当是最早期的形声字。所以,我们可以把对这80个若喀字的观察总结为以下4点:

一、较早期的若喀字很可能是一个纯以表意法记词的文字系统,至少它比一般的东巴文更带有表意成分。

二、若喀字中的指事字在其记意写词方式中占相当大的优势,尤其以纯抽象性符号构成的指事字占优势。

三、从若喀字向纳西其他地区流播的过程中,当可能发生以下一些变化:更多的象形字的发生;指事字中在象形符号基础上添加指事性符号的字的增加;会意字的更多出现;记音写词法的发展。

四、这批若喀字代表东巴文的早期形态。

关于上述的第四点,实际上须有两个条件方可成立:一是若喀字有较强的原始性,这已在本节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二是一般意义上的东巴文确是若喀文的发展。在此我们举一些例子加以论证。

关于若喀文与一般东巴文的关系,从《字典》中的许多例字即可得到证实。

可见,我们以为东巴文源自若喀文,决非妄说。因为二者之间有许多形体相同或相近而记录同一词的字。从理论上看,可以认为初期的若喀文或仅有这样一些字或主要有这样一些字,因此,我们尽管不能说这80字等于若喀东巴文的全部,但至少可以认为它或是反映了初期的若喀文的大致面貌,至少反映了这种面貌之倾向。

 

李霖灿先生对于鲁甸的东巴文及其经书所作的工作甚多,这也正是《字典》中指出某些字“见于”或“仅见于”鲁甸的原因之一。以下,我们对鲁甸的东巴文的状况进行一些考察。应该说,同若喀文不同,鲁甸文属于东巴文,这是一致公认的。我们的主要目的仅仅在于:确定了若喀文这个东巴文的“源”之后,再来考察一下东巴文的“尾”的状况。

我们对《字典》中指出为鲁甸东巴文的126字进行了分析,统计结果大致如下:

象形字18字。

指事字19字。其中纯符号指事字4字,加符号指事字15字。

会意字21字。

形声字61字。其中所谓标音的形声字50字,属于它类的形声字11字。

纯用于假借的字1字。

会意兼形声字3字。

反切字2字。

结构方式不明者1字。

以上的统计结果至少说明了以下几点:

一、鲁甸东巴文中,记意和意音模式并存,且二者在字的数量上较为均衡。

二、在其记意系统中,象形、指事、会意字数量亦较均衡。

三、形声字的所谓“标音字”占优势,且有其他几种类型的形声字。

四、有少量反切字。

综观以上四点,我们不难发现,在鲁甸特有的东巴文中,许多现象都标志着东巴文已发展到了其高峰阶段。

这是因为:

首先,记意、意音二系统出现,必然标志着假借现象也存在于这一文字系统中。因而,由写词方式而言,则鲁甸东巴文兼备着记意、记音和记意兼记音三种方式。

其次,记意系统中象形、指事与会意三书的均衡数量,说明了这一文字系统的记意写词法已经发展到了顶点。可作佐证的是与若喀文罕有加符号指事字相比,指事字中占优势的是加符号指事字。这一事实一方面说明了这种文字原始时的纯符号指事字已大致使用殆尽,另一方面说明了这种文字中象形字已发展得相当充分从而可以经常被加上符号造成加符号指事字。

第三,形声字类型的多样化,至少说明了这一阶段已不是形声字形成的初期。

如果对鲁甸东巴文中形声字的状态进行说明,那么至少他们可分为这样几种:

明显标音者,如:

明显标义者,如:

此外,从所注音节的数字而言,有对一多音节字以多个声符注音者,如562以二声符分注二音,也有对一多音节字以声符注其部分音者,如734共三音节,只用二声符分别注一音节,等等。

总上介绍可知,纳西东巴文字流播到鲁甸,形声造字法已发展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上。

据和志武先生统计,形声字在一般东巴文中有100余个,而喻遂生先生统计为200余个。照此计算,则为鲁甸东巴文所特有的形声字有61个,约占其1/3至1/4,实为可观。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我们可以看出,尽管鲁甸的东巴文与丽江等地的东巴文差别有一定限度,但是以鲁甸特有的东巴文为一个标志,足见东巴文发展到高峰时其状态之一斑。

 

本文限于材料条件,无法在更多资料的基础上,对若喀和鲁甸的东巴文进行深入的研究。然而,虽然本文所凭借的李霖灿先生所提供的调查资料有一定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主要在于收集的是单个文字的情况而缺乏他们所处的语言环境,还在于这些文字的收集不可能相当完备而一定有不少遗漏),但是,由于依据所收集的资料得出的结论具有极强的典型性(至少可见两种文字具有鲜明且各自不同的个性),所以,从模糊方法或抽样统计方法的原则出发,这些统计结果与某些我们所发现的现象及得出的结论看,至少可以认为:这些观察、研究和统计的结果,足以反映若喀和鲁甸东巴文的面貌与状态的倾向性。这些结果在东巴文研究中的意义,我们可作以下总结:

一、东巴文从发生到发展,经历了一条漫长的流播路线。其肇始一端当是或当近若喀地区的若喀字的早期状态,而其结尾一端当是鲁甸一带的东巴文。

二、若喀文与鲁甸文同是一种民族使用且有流播上的联系的文字,但是二者之间在文字史上所处的阶段迥异:若喀文曾是一种相当原始的早期文字,而鲁甸文已发展成为一种已经进入表词—意音文字阶段的文字。

实际上,我们若从关于本文以上研究所发现的种种材料仔细研究,那么,令普通文字学和文字史的学者感到兴趣的有这样一些现象:

一、若喀文的性质与状态。

文字学界或认为文字的渊源物往往是原始图画,或认为文字的渊源物主要是原始图画而又有一些原始符号。从若喀文来看,则可知至少纳西东巴文字的主要渊源物当是原始符号,因为指事字尤其是纯符号指事字在其中占了极大优势。毫无疑问,这些指事字来自纳西族无文字时代的原始符号。此外,我们看到,若喀文的形声字尚未出现,唯见的两个假借字也仅用于记录人名,由此可知,过去许多埃及文字学者和普通文字学者从埃及、阿兹忒克等文字研究中所得出的认为专名记录乃是表音和意音写词法的开端的现象的说法,得到了一个新的佐证。

二、鲁甸文的性质与状态

东巴文字学界一般认为纳西东巴文字的意音写词法还刚刚开始,而其形声字尤其较为原始。鲁甸文有别于一般东巴文字的最大特征乃是意音写词法的造成和发展。我们发现,鲁甸文的意音写词法并不是刚刚开始,而是花色多样,而且较为先进的两种构成形声字的方式——在原字上加上声符的标音和在原字上加上意符的标义,均已形成。此外,形声字在鲁甸文中所占的比例之大,各样各式的形声字在鲁甸文中几乎全都具备,等等,均证实了鲁甸文当为东巴文发展的高峰,同时也启发我们对东巴文字能否仅被定为相当接近于表词—意音文字的一种原始(或早期)文字的说法是否合理作进一步的探讨。

三、东巴文从始至终的流播与发展。

从本文的探讨可知,东巴文是一个流动与变化的过程,而起始点可能可以《字典》中80个若喀字为代表。又从这些若喀字的性质来看,可知作为后来成为表词—意音文字的东巴文有其作为早期文字(可称为表意文字)的前身。这一情况同汉、埃及、苏美尔、玛雅文字一样。因此,我们的这一研究,又为普通文字学认为“每种自发的表词一意音文字均有其早期文字阶段”的说法提供了新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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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和志武:《纳西族的古文字和东巴经类别》,载《东巴文化论集》171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

②④李霖灿、张琨、和才《么些象形文字字典》(油印本)141页,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东巴文化研究室翻印,1982年12月。

③参见杨正文《最后的原始崇拜——白地东巴文化》22-2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3月。

⑤傅懋勣《丽江么些象形文‘古事记’研究》84页,武昌华中大学1948年7月。

⑥参见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

⑦见和志武《试论纳西象形文字的特点》,载《东巴文化论集》1-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

⑧参见喻遂生《纳西东巴文字单音节形声字研究》,第四届中国语言文字研讨会论文;另参见喻遂生《纳西东巴文字多音节形声字研究》,载《丽江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2-3合刊。


注:原文刊载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3卷第1期。
                            


【作者简介】 王元鹿(1946—2021),江苏苏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比较文字学、普通文字学、中国民族文字与古文字学。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一直致力于东巴文与汉古文字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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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  文   荻(东巴文装饰图案),余见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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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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