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索邦大学社会学与计算科学系
在《社会》发表的每篇稿件的写作过程,相信都有很多故事在里面,部分作者可能也有很多稿件不能全部呈现的各种内容和感触,《社会》公众号设立“作者札记”栏目,欢迎在《社会》刊文的作者就自己写作的过程和未尽之语以图文的形式进行分享。联系邮箱:society1981@163.com。也可直接在公众号给小编留言,或者跟相关的编辑联系,谢谢!
感谢《社会》对拙文《作为一种社会化形式的“陌生”——齐美尔“陌生人理论”再探》的抬爱,也由衷感谢两位匿名评审专家对初稿直指要害的修改意见,让我重新学习了不少关键文献,梳理了许多核心概念,这对论文质量的提升有极大帮助。我还想特别感谢编辑老师在校对过程中字斟句酌的修订,让用语的准确性和词句的可读性得到提高。另外,这篇文章的初稿曾经在今年的第十二届社会理论工作坊上宣讲,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契机,我在会场内外收获了很多建议,也感谢很多老师所分享的心得。这篇文章从春暖花开时起心动念,在炎暑正盛时精进雕琢,在秋末初冬时落纸见刊,回顾其间种种过往,遐思难止。恰逢《社会》编辑部的邀请,我有幸通过札记的形式分享在文章背后的所思所想,也有机会向对拙文感兴趣的师友及读者详细聊一聊,为什么我对齐美尔研究感兴趣?这个“陌生人理论”与我观察到的社会生活有什么关系?
观察、思考、力量、情感
在今年的社会理论工作坊一次茶歇的时候,我找到李凌静老师交流,虽然我与李老师当时还未曾谋面,但此前有拜读过她关于齐美尔货币哲学的专门论述,当时我兴奋地向她介绍说我正在做的关于陌生人的研究。闲聊间,或许自己对齐美尔的热情太过明显,李老师突然问我为什么对齐美尔这么感兴趣?而我可能也太过于沉溺陌生人的话题,一时间竟没能好好地表达,抑或是这种热衷千头万绪以至于一时语塞,总之,当时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流于平平。无论是之后对论文的修改,还是此时写札记,这个问题都不断在我脑海里重复,因为它关系到思考和写作的力量感,它不是被安排的某项工作,而是出于本心的一种求索,所以我理应回答好。
事实上,对经典社会学家的基础兴趣来自于本科时西方社会学理论的课程,我翻看当时的教材时,就会看到很多圈点勾划,彼时齐美尔于我来说,就像是跟韦伯、涂尔干、马克思等一众大家齐平的存在,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恐怕就是齐美尔讨论的主题似乎总透着一种特别的趣味和不羁。于是,我当时就去买了中文版的《社会学》来读,但终究那时自己基础太浅,齐美尔的文笔又太过繁复,浅浅翻阅后就被闲置了,“齐美尔”成了一个空置于我记忆里的有趣名字。
这个名字的“复活”是在数年后,那是我在法国就读硕士一年级末的时候。Philippe
Steiner教授是我的硕导也是我现在的博导,他是法国经济社会学和关系社会学方面的专家,当时他正在研究关于节日的课题,而我向他报告说我准备在研二时开始对巴黎的亚洲餐厅展开考察,向他请教可能的视角。或许是因为他在考察各种节日时所受到的感官刺激,又或是因为他此前写过一篇涉及关系社会学的文章,让他想到了齐美尔在我的研究课题中可以扮演的角色,他建议我去了解一下齐美尔的感官社会学,于是我立刻买了一本法文版的小书《大都会与精神生活》(Les
grandes villes et la vie de l’esprit)。
这本非常薄的小册子真正叩开了我探访齐美尔奇妙旅程的大门。随后,《文化悲剧》《社会学》《货币哲学》等文集或大部头著作也进入我的阅读列表,尽管阅读法文版学术著作并非易事,但这已经完全无法阻挡我继续阅读下去的迫切心情了。
由于我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曾经为一些巴黎的餐厅拍过用在他们菜单上的菜品,所以我理解视觉艺术的经济效益,并重视扭结在视觉中的社会学意义,而齐美尔的文字(不仅仅是视觉)对我无疑是醍醐灌顶,在阅读时常不由得连连称是。接下来,齐美尔对现代性的思考,对都市生活的体悟,以及他一些闲碎的小文章(例如《吃饭的社会学》),都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双重体验:一方面他能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和思考那个巨变时代的社会生活细节,一方面他又能如此不拘一格地将跳跃的思考记录到他的著述中。
给我“最后一击”的是他带有些许悲剧色彩但又丰富平和的人生。无论犹太裔是不是他晋职受挫的原罪,他确实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才获得了正教授头衔,而且还不是在他心心想念的柏林。这种生命历程当然跟他的学术风格产生了某种结合,其真实的生活体验点点滴滴的汇集,最终穿透历史表现为一种力量:在生命的尽头依旧笔耕不辍是他炙热的学术精神,平和的性格特征则是令他的思考跨越时空而经久不衰的秘诀。这太令我感动了!
所以我现在再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喜欢齐美尔?因为我从他的文字中领会到了用心观察社会的旨趣,感受到了他思考的力量,以及他平和而绵长的真情(类似于humanity)。
虽然说我对齐美尔的文章很是喜爱,但如果没有和我自己的经验观察建立起联系,那恐怕还只是空中楼阁,没有比本科时那个被悬置的名字强多少。
我非常认同在工作坊中渠敬东老师谈到的一个观点,社会理论应当和现实生活产生联系,而不只是文本中精巧的概念游戏。事实上,构思这篇文章的一大基础,就源于我在巴黎六年学习生活中所观察、体验和了解到的在法华人的生活。借这个机会,我想分享一下这个关于再探“陌生人”理论的研究缘起。
其实,在硕士论文的考察中我已经有所感受,自己接触到的各国餐厅的老板和食客既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到底怎么诠释这种差异成为当时的一个困扰。在2019年末进入准备博士课题阶段后,Steiner教授建议我从感官移转到“陌生人理论”上,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由于缺乏更深入的田野考察,我几乎陷入那种概念游戏中,Steiner教授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提醒我不要困在齐美尔的思辨之中,要留心自己的田野。
真正让这个劝诫落到实地的契机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那就是转年在法国爆发的疫情。祸福相依,这使我有幸参与了一项法国国家科学署(ANR)资助的科研项目 (“MigraChiCovid”
2020-2022, ANR-20-COVI-0046-01),主持者是法国国家科学中心(CNRS)的华人研究员王思萌老师, 主要调研疫情中法国华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情况。我参与了不少访谈。我们的华人、华侨受访者有不同的祖籍来源地,不同的代际关系、职业、社会背景、性别,他们在法国不同的城市和地域生活、工作。
在访谈的过程中,我开始将之前阅读到齐美尔的“陌生人理论”与这些个体联系起来,也与我自己联系起来。同处于法国这个空间中的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作为研究者一次次介入一个个未曾相识的人的生命历程后获得了什么,有什么后果?在这一场本世纪未有的世界公共卫生危机中,对法国社会而言,对我们的访谈对象而言,我又是谁?虽然当时自己对齐美尔陌生人粗浅的思考还未能应用到课题组的诸多论文成果中,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子里。这种理论和经验观察的奇遇在我随后的访谈中持续发酵。在这里,我想分享两组有趣的片段。第一个是我去一家中餐厅做访谈,当时店里只剩下一个法国客人,在我跟老板娘对话之前,她和这位法国客人结算了账单,她说着流利的法语,礼貌而和善,客人也是带着对美味和服务的感谢离开了餐厅。在聊天的过程中,老板娘说她已经在法国生活了二十几年了。由于她的工作语言是法语,所以我们的对话也总是不自觉地在法语和中文间跳转,对我们两个生活在法国的中国人来说,这好像也没有多奇怪。当说到在法国生活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时,我能够理解到她有被排斥、边缘化,甚至被歧视的经历,但旋即就能感受到她是这个片区受欢迎的老板,是自己饭店的主人,更是她自己人生的主人。“我来法国时还是个姑娘,现在已经快要做婆婆了!”我们以这句话结束访谈的时候,老板娘脸上挂着幸福而自豪的笑容。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当时就在想,她究竟在哪些时候更像是个中国人?还是哪些时候更像是个法国人?又或许这本来就不是问题设置的关键,是因为我们首先只是生活在这里的一个人,是彼此并不熟知却又机缘之下相遇的陌生人。
正如我在文章中写道的那样,齐美尔的“陌生人”不是哪个或者哪一类具体的人,而是人与人互动的结果,是在不同的社会距离维度下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亲疏关系。在上面的访谈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对话似乎不像是在两个移民之间发生的,她和那位法国客人的互动也看不出移民和本地人的那种边界。应该说,我们首先只是一个人,然后在不同的互动关系中体现出了陌生人的程度,如果这种程度小就没有那种移民的边界感,如果这种程度大则可能被一方描述为一种“我”跟“他”不同的“外国人感觉”。当然,我并不是说就此取消了法律或行政意义上的移民概念。巴黎的亚洲街头美食节上的十二生肖简介(图片为作者提供)另一个事件是我常问到法国朋友有没有哪些喜欢的中国美食,我发现他们往往很难说出中餐的菜名,甚至一些越南菜、泰国菜也会出现在他们的回答中,令我哭笑不得。但当我给他们出示一些中餐的照片时,有一些受访者会恍然大悟地说到,“啊,对!我知道这个(但叫不出名字也想不起来)”
。这让我感受到人们对外国文化的许多印象真的极难被更新(法国人对中国人是这样,我们对法国人其实也是这样)。
这些经验观察又反过来鼓励我继续探索齐美尔的“陌生人理论”,他是否对这种陌生知识图景展开过诠释?答案是肯定的,在文章中我使用“陌生性形式”的概念归纳了齐美尔的提示,它的具体内涵在文章中有具体论述,在这里就不做重复了。重点在于,虽然人和人的关系尤为重要,也是一切关系后果的最终承受者,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那些在互动中形成的过往,以及那些记忆和观念,都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而这既不是“陌生人”的关系可以回答的,也不是齐美尔不小心忽略的,而只是没有被归纳总结的点。进一步说,这种人和事,就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感知到的一样,是有机交织到一起的,在文章中,我将静态的过往(陌生性)与流动的彼此(陌生人)在关系主义的结合下进行思考,提出将“陌生”作为一种齐美尔意义上统合的社会化形式,我认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够真正理解和感受到每个个人在实现自我超越时,或者简单的讲,在日常生活中所迸发的那种力量感。尽管这个理论研究完全是基于齐美尔论述的推导,但在文字背后,我想说,它实实在在地我和我的经验观察之间架起了一座坚固的桥梁。
最后,我想跟读者朋友分享一点尚且粗浅的想法。虽然确实很喜欢齐美尔的思考,也坚信将他的理论与现实生活关联起来是有益的,但如何实现和保持它的价值呢?我不愿将齐美尔对我的影响当作空中楼阁,但当真正走入其中时,就更不想它成为某种意义上困住我的象牙塔。那怎么办?我的想法就是使用并发展它。在文章中,我提供了一套将“陌生”作为一种社会化形式的使用方案,现在我也正在尝试将它应用到当下的研究中。我想这是一种实践理论的途径,齐美尔的社会思考不应该是理论博物馆里的文物,而应该是服务现实生活、不断锤炼的合手工具。当然,拙文浅见,实属抛砖引玉之作,还存在许多值得继续推敲的问题或可以拓展的空间。也正因如此,我真诚的期待收获广大师友及读者朋友的批评和斧正。
排版、新媒体编辑:张军
编者注:作者的原文可点击文后的“阅读全文”查看或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