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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沁园春·梦孚若》
南宋的刘克庄怀着悲凉的心情写下此词,以凭吊友人,冥冥中却暗合了同时代另一位壮志未酬的词人——辛弃疾。他颠沛流离的一生如流星般在南宋晦暗天空划过,倏然坠落,又在后世扶摇而起,映照千古。
两宋是中国文学史上绕不开的里程碑,生于此间的辛弃疾亦具有极高造诣,豪放龙吟之作信手拈来,“大声鞺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亦写得娟秀柔情之作,“清而丽,婉而妩媚”。华夏长河中不乏笔落惊风雨之材,然而这类人或长于深宅大院钟鸣鼎食之家,灵感来源于故纸堆中,听不到近处的哭声;或放浪形骸,稍有所成便洋洋得意,仅立于当世。显然辛弃疾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类,时势造英雄——朝廷偏安一隅,家乡烽火难息,加上一颗被后天锤炼得褪尽铅华的心灵,多重催化剂的作用注定他的名字将流芳百世。
辛弃疾,字幼安,不同于固有印象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同世陈亮评价他“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辛弃疾出生于济南府历城县,在他呱呱坠地之前,这片领土已然改易金国旗帜;累于家室,祖父辛赞未选择举家南迁,而是屈膝仕于金国。尽管如此,辛赞仍以宋人自居,时时以家国情怀教导孙子。辛弃疾在饱读诗书之外,亦游历名川,曾两次抵达燕京参加进士科举,图取功名利禄或为其次,更重要的是“深晓敌国形势及兵家利害”。
山东反抗的号角从未停止。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中原豪杰并起,辛幼安毅然决然加入声势浩大的耿京队伍,作为起义军中少有的知识分子,任掌书记一职,参赞军机。
在军中,年轻的幼安似乎难孚众望,但事实证明他堪当此任。他代表耿京积极联络多方起义势力,互倚为犄角之势;也曾招揽和尚义端携千人加入耿京队伍。但义端实则另有所谋,夜晚携大印潜逃。耿京大怒于辛,后者放出豪言,立下三日军令状捉拿义端,否则“就死未晚”。史书上仅以“急追获之”寥寥数笔带过,却留下了一个血色全无的义端形象,“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幸勿杀我。”辛幼安不以私交废大义,斩首而归,此后益受器重。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耿京派辛弃疾归宋面圣,天子大喜,辛幼安获封右承务郎。在他空缺的这段时间里,起义军已生大变,叛徒张安国“杀京降金”。短短四个字,足以让这支队伍分崩离析。幼安闻讯后,返回并生擒张安国,系其于马上,星夜驰奔临安复命。史书上对于这段描写多有出入,宋史称“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洪迈本更是相当浪漫洒脱,形容其“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游龙之姿跃然纸上。具体情形或已无从考究,但字里行间依然可见其不世出的杀伐果敢。
经此一役,辛幼安威名大震,引得“圣天子一见三叹息”,从此告别戎马前半生,长期在南宋任职。在他后来的年岁里,将无数次地回忆起这段刀光剑影的时光:“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但现在,他仍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年少成名,天子赏识,临安的高官厚禄无法停止他前进的脚步,其内心仍然希冀于北伐抗金。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个人的满腔热血,在历史的阴沉哀鸣之下往往显得螳臂当车。
在南宋,幼安上过《九议》《美芹十论》等文章,力陈北伐形势,也曾受到过宰相虞允文、叶衡等主战派的赏识,起步佥判,从转运使到知州,安抚使到提点刑狱,他的官衔并不算低,足迹也遍布江西、湖南、福建多地,后世甚至称其为封疆大吏。辛弃疾的地方政绩是有目共睹的:江西任上,他用不到三月时间平定赖文政的茶商军起义;在湖南创立飞虎军,令北方金人闻风丧胆,呼为“虎儿军”,为“江上诸军之冠”;江西大发灾荒之时,将官府的钱财全部拿出用于买粮运粮,平抑物价,同时接济邻州,安抚百姓,深得民心。
但问题也显而易见,他的调动太为频繁了:乾道五年,任建康通判;乾道七年,任司农寺主簿;乾道九年,知滁州府事;次年,即淳熙元年,又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淳熙二年,再任仓部郎官;同年夏四月,茶商赖文政起义,临危受命,调任江西提点刑狱。
事实上,辛弃疾虽然能力出众,但沦陷之地归来的背景,使其始终顶着“归正人”头衔,难以融入朝廷核心。孝宗一度锐意进取,但符离之战等大败也浇灭了当权者的热情,主和派逐渐占据上风,朝堂中对北伐讳莫如深。与此同时,辛弃疾志不在地方,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克复中原的决心,多次上疏以陈利害。昂扬豪迈的个人无法与低沉失意的时代相呼应,幼安的仕宦生涯裹足不前,他被当皮球一样频繁调动甚至于谪居赋闲。不同于韩侂胄等头脑一热以战功作谋取功名垫脚石的官员,辛弃疾对双方实力差距有清晰的认知:在《美芹十论》中,他从疆域、物产、单兵素养等方面分析金人的强势,但同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纸面实力并非战争决定性因素,金国兼有民怨、兵杂、骨肉相侵之乱,基于此,辛幼安主张养精蓄锐,徐以进取中原。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频繁上书换来的却是一纸谪文。
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遭“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之弹劾,被罢免所有官职。褪去功名利禄,他回到上饶的带湖庄园,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赋闲生涯。人们所熟知的辛弃疾田园诗,即多作于此间。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以轻松闲适的笔触叙述阖家之乐;“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极显夏夜幽凉,拂人心弦。隐居期间,辛幼安亦任过一些“主管冲佑观”之类的闲职,不过挂名而已,并不就任,仅领俸禄以度日。
宋宁宗上台后,起用力主抗金的韩侂胄。北伐似乎有了起色,辛弃疾也被起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任镇江知府。此地为江防要地,辛弃疾积极备战,但韩侂胄似乎流露出轻率冒进之意,不顾朝堂理性中肯的声音,急急北伐。
这一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六岁了,年老体衰,风光难再。按照孔子的说法,将近“从心所欲”之年,但他难以释怀。登临北固亭,抚今追昔,从沙场秋点兵的汪洋肆意,到把栏杆拍遍的心灰意冷,此刻一齐涌上辛弃疾心头,他洋洋洒洒写下了那首压卷之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三十年前,他望着巍巍群峰,想的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对北伐充满抱负;现在却只能放声嚎啕,追问廉颇之故。
开禧北伐最终惨淡收场,辛弃疾亦再遭贬黜。生命的最后时刻,朝廷起用他为兵部侍郎,枢密都承旨,皆上表请辞。皇帝试图挽留这位久负盛名的主战派,批文却未免显得忸怩作态:“敕具悉,朕念国事之方殷,慨人才之难得……而武部尤急于需贤。勉图厌难之勋,宜略好谦之牍。所辞宜不允。”同年秋,辛弃疾抱憾而终,终年六十八岁。
纵观辛弃疾的一生,从北方归来,他等了四十年的“方殷”“需贤”,却仅在生命尽头得以兑现。像所有郁郁不得志的贤才一样,他生不逢时,没能遇见自己的伯乐,虽受虞允文、叶衡等人赏识,但他们的沉浮并未同频共振,在辛弃疾刚打算大展拳脚时,他们就相继淡出政治舞台,没能给这位后起之秀铺平道路。大多数时候,他站在偌大朝堂之上,面对的是群臣鄙夷,谏臣诋毁,还有那几位同心离德的皇帝。南宋没有予他以挥斥方遒的舞台,只在其离世后追赠光禄大夫、少师,不过这对于九泉之下的辛弃疾来说,已无多大意义了。相比于终生未封侯的李广,辛弃疾的悲哀来得更加疾风骤雨,他并未处在大一统的盛世,文韬武略仅仅用于治理地方,难以真正发挥帅才之能,处于后世的我们或许更愿意相信,辛弃疾的遗憾不在万户侯,而在于挥之不去的黍离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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