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一天读一本书的第731天,今天是除夕,所以选了一本特别美特别厚的书,是我偶像朱良志教授的《四时之外》。所谓“荣落在四时之外”,指超越花开花落、生成变坏的时间过程。除夕,一键清空负面,都与今天无关。花开花落,成住坏空,都忘记了。今天分享几个唯美的思想:
1、古菱花:一面映照出生命真性的菱花古镜。传六祖慧能有法偈说:“莫道舂糠无伎俩,碓中捣出古菱花。”人人心中都有一朵古菱花,它只在超然时间的境界里绽放。谁有古菱花,照此真宰心。
2、清风匝地:形容某种事物或现象的迅猛、强劲。
3、“透网金鳞”: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鱼,从时间、历史、知识、欲望等密密织就的罗网中脱出,到生命的海洋中自由游弋。
4、“天趣”——天的趋向,它是艺术家在生命体验中发现的人天一体的生命节律。
5、杖藜,是说人生过程的艰难,被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弯了腰,但我照样可以歌啸天地间!
6、“时空圆点”:在体验过程中,消弭心物对境关系,于当下(时)、此在(空)突然“跌入”无物无我的纯粹境界中,时空似凝聚成一个点。
7、透关之力:艺术家需要有一颗颖悟的心。
8、凿花蕊:当下触碰,凿开生命的“花蕊”。这“花蕊”,是灵性文章,与之相比,璠玙珠玉也会黯然失色。
9、不知春:不以知识、目的去分别世界,一任世界自春。
10、销夏:要按下奔突的心,荡去追逐,其闲适散淡一意最为人所重。
11、“北窗情结”,其实就是平常心,以生命的“日常”,去应对时光的绵长。
12、“拾得”和“十得”:八大山人有两枚印章“拾得”和“十得”,在晚年的书画中交替用之,他要表达的思想是:只有本着俯拾即是、随意而往的“拾得”之心,才会有“十得”——圆满俱足的生命。
13、引桐,引出一个真性的“吾”来。
1、书名:四时之外
作者:朱良志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09-01
ISBN:9787301343623
品牌方:北京大学出版社有限公司
2、引言
一
《诗经·曹风·蜉蝣》云: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是一种存世极短的小生物。《庄子》讲齐物的智慧,所言“朝菌不知晦朔”,朝菌,当指蜉蝣 。苏轼《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也提到它。《蜉蝣》诗便由这微小的存在来起兴。
3、德国哲学家施宾格勒说,人类自来到这个世界,就伴着时间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支神秘的旋律,不是每个人的耳朵都能觉察到的,它贯穿于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每一种内在的哲学、每一个重要的行为的形式语言中”。
4、人乘着生命的小舟,来到时间河流中,经历无尽的颠簸后,又被时间激流吞没。中国很多有生命自觉的诗人艺术家,萦绕在这“神秘旋律”里,他们开出的良方,是在时间之外,开辟一个理想世界,试图平衡生命之舟的颠簸,安顿势如“惊湍”的心 。
5、清代画家恽yùn格(号南田)在评好友唐苂的画时说 :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
6、“意象在六合之表”,指超越空间(上下四方曰六合);“荣落在四时之外”,指超越花开花落、生成变坏的时间过程。南田认为,为艺要有一颗腾出宇宙的心,有一双勘破表相的眼,解除时空限制,创造出超然物表的“境”,才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7、中国艺术重视生命境界的创造,追求形式之外的旨趣,所谓九方皋相马,意在骊黄牝牡之外。空间是有形可感的存在,时间却无影无踪,它的存在只能通过思量才可触及。在时空二者之间,重视超越的中国艺术更注意时间性因素。一切存在,皆时物也,中国思想中本来就有时空结合、以时统空的传统 ,中国艺术要在变化的表相中表现不变的精神,时间性超越便是艺术家最为属意的途径之一。
8、他以没骨法画一种“无四时”的桃花,就像传说中的神花若木 ,将时间凝固,将春留住,让她在心中永远开放。
9、有一幅《蕉石牡丹图》(图0-2),画假山旁的芭蕉和牡丹,上题云:“焦墨英州石,蕉丛凤尾材。笔尖殷七七,深夏牡丹开。”殷七七,传说中的神人,能点化花卉随时开。传唐代长安有鹤林寺,寺中有一株杜鹃,高丈余,每到春末,群花烂漫,然而时过则黯然。有僧人学殷七七法术,在重阳节点化杜鹃,花儿居然在秋后绽放。
10、“谁有古菱花,照此真宰心”,心有“真宰”——控制往古来今,主宰万类群有,将存在的权柄掌握在自己手中,永恒的古菱花便会灿然呈现。古菱花,指一面映照出生命真性的菱花古镜。传六祖慧能有法偈说:“莫道舂糠无伎俩,碓中捣出古菱花。”人人心中都有一朵古菱花,它只在超然时间的境界里绽放。
11、人生而来到世界,其实是来到历史中,历史如同人类生存的空气和土壤。人类创造历史,活动于其间,也成为历史生成物。没有历史,也就没有人类自身。艺术本质上是一种历史书写,它是历史记忆和叙事的一部分。
12、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艺术家具有“反历史”思想倾向。在中国艺术家心目中,实际上存在三种不同的历史:一是在时间流动中出现的历史事实本身,这是历史现象。二是被书写的历史,汉语中有“改写历史”的说法,历史是人“写”出来的,具有知识属性,多受权威控制 。一般所说的“历史”即指此。书写的历史与历史现象并非完全重合。三是作为“真性”的历史,它既不同于被书写的历史,又不同于具体的历史现象,而是人在体验中发现的、依生命逻辑展开的存在本身。千余年来,中国艺术家特别重视的是这第三种历史的呈现,它给人的生命存在带来一种底定力量。
13、这第三种历史的根本指向,就是不要被历史叙述绑架,去直面鲜活的生命感受,去发现历史现象背后人的生命价值世界,从而传递出艺术中本应有的历史感、人生感和宇宙感。
14、陶渊明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他的意思是怀念过去,重视传统?当然不是!“古”,强调的是穿过知识密林,荡却历史烟雾,引出那世世代代人们心里流淌的真实生命冲动,或曰“生命真性”,这如白云一样在历史星空飘荡的存在。“生命真性”不是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普遍规律,它就是人朴素本真的存在状态。此即本书所说的第三种历史。
15、引首有石溪行书四大字:“清风匝地”。他这幅达摩图,不是敷衍达摩如何来中土传法、中土如何缘此有正法的故事。他在自跋中说:“且道老胡未来时,还有这个‘清风匝地’底消息么?”(清风匝地也可以用来形容某种事物或现象的迅猛、强劲。)
16、他要做“透网金鳞”——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鱼,从时间、历史、知识、欲望等密密织就的罗网中脱出,到生命的海洋中自由游弋。
图0-3b [清]石溪 达摩面壁图题跋
17、清山水家戴熙说:“佛家修净土,以妄想入门;画家亦修净土,以幻境入门。”由幻境入门,是文人艺术的至上原则。
18、取意在“四时之外”的中国艺术,恰恰是要通过恍惚幽眇的“幻”的创造,挣脱时空束缚,来描画生命体验中发现的、从历史星空中飘来的那一缕清风。
19、从时间入手,从荣枯过眼、倏忽万变的角度来理解“幻”。
20、龚贤说:“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
21、倪瓒诗云:“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不在象与声。”
22、文人艺术所推崇的创造方式,不是再现或表现,而是“示现”。这就如同《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即是照出生命真性的菱花古镜。
23、“示现”一种生存智慧:受知识控制、为目的驱使、任欲望翻腾的人生,终究是虚幻危险之途;而归复真性的顽璞,乃是生命的解脱之道。(图0-4)
24、第一开《紫阳洞》题云:“山水胜绝处,每恍惚不自持,强欲捉之,纵之旋去。此味不可与不知痛痒者道也。余画紫阳时,又失紫阳矣。岂独紫阳哉?凡山水皆不可画,然皆不可不画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
25、张岱《湖心亭看雪》云“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惟此一点,汇入无边苍穹、茫茫上国,说的也是这“恍惚”意。
26、“荣落在四时之外”的旨趣,是传统哲学“与天为徒”思想的一种反映 。很多艺术家认为,心在四时之外,才能回到天地怀抱之中。
27、中国艺术家并非对时间有敌意,时间不是有的研究所说的“坏人”。中国人说,天时地利人和 ,时间是天的节奏,人怎能讨厌?中国艺术家所在意的,是人们不明白时间的实质,心被表相世界掠去,被知识的叙述掠去,脱离了时间的本义,脱离了生生的逻辑,从而成了时间的奴隶。
28、陶渊明《桃花源诗》说,“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所言“纪历志”,即“知识时间”,而“四时自成岁”——如果说是时间的话,则是一种内化的时间,它是人生命体验中的时间,或可称为“生命时间”,其根本特点是从“知识时间”中跳出。
29、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世界自有其节律,不以知识的节律为演进轨迹。
30、“看来天地本悠悠,山自青青水自流”,这才是中国艺术家推崇的天地本然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当然不是所谓“客观时间”(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观念),它本质上是人生命体验中所发现的世界。
31、中国艺术以“天趣”为最高蕲向,本质上也在超越“知识时间”,从而契合“生命时间”。“生命时间”乃是“天之时”,体现出“天趣”——天的趋向,它是艺术家在生命体验中发现的人天一体的生命节律。天趣,是没有历史矫饰的书写,没有权威指定的表达,一种符合人本然生命展现的存在节律。
32、“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中国艺术创造纲领,也在明晰一个道理:一切艺术都是人所“作”的,“作”得就像没有“作”过一样,“作”得就像天工开物一样。人的创造,为何要避免出现人工痕迹?根本原因就在于艺术家要将人从“人”的知识计量中拯救而出,走入天趣——天的趋向、天的节奏中,超越“知识时间”,归复本然的生命节律。脱离“作”,也就是脱离被时间、历史、知识等捆束的创作方式。
33、刘禹锡《听琴》诗云:“禅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见听时心。秋堂境寂夜方半,云去苍梧湘水深。
图0-5 [宋]林庭珪、周季常渡水罗汉图绢本设色111.5cm×53.1cm波士顿美术馆
34、本编的四篇文字,第一篇是关于永恒感的讨论,这也是人类艺术的根本纠结。晴窗之永——是一些艺术家的回答,这些艺术家生命中的“永”意,不是到身后的物质、精神绵延中寻找,而就在当下的“晴窗”下体得,这是生命体验中的永恒。第二篇讨论瞬间问题,这一在体验中凝结的时空圆点,具有无时、有时、此时、即时的特点。
35、赵州说“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控制时间、控制命运的真正主宰就在创造者自己手中。第四篇讨论生命真性无碍呈现的问题,以一个“秀”字引入,分别从古秀、枯秀、隐秀三个角度,来展现传统艺术这方面有价值的思考。
36、金农题诗道:“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图1-1)
37、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样,如此易“坏”之身却要眷恋外在名与物,哪里会有实在握有!所以,为人为艺要在虚幻的绿天庵中冷静下来,着力发现“四时保其坚固”、不随时变化的不“坏”之理。世界如幻梦,“长安卿相”们(为知识、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觉悟者要在生灭中领略不生不灭的智慧。
38、一是肉体生命的延长,所谓“芳龄永锡”,如历史上有人炼丹吃药,企图延长生命;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所谓“芳名永存”,英雄、权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诡云谲的历史往往是由这些念想策动的;三是归于神、道、理的永恒法则,所谓“至道无垠”,这是绝对的精神依持。
39、像唐代禅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40、一说永恒在生生接续,这是中国艺术永恒感的最为基础的观念;二是无生即长生,超越生灭,才能臻于恒常,这一思想对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发展有支配性影响;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从生命价值方面说永恒,一缕微光,加入无限时空,便可光光无限,朗照世界,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五从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说超越的境界,焚香读易,茶熟香温,将人度到无极的性灵天国中。
41、“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庄子有时将此称为“大化”,“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无始无终的化育过程。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堕其天帙”
42、陈洪绶有《时运》诗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
43、看盆景中的绿苔,石虽老,苔青青,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生命就这样在延续。“生意”是中国盆景的灵魂。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
44、这种艺术呈现方式,源于中国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这是中国艺术的八字真言。石涛有诗云:“山川自尔同千古。”说的是类似的意思。
45、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46、苏轼《前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造物无尽,生命无尽,人放弃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节奏中,便有永恒。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说的就是这意思。这“情”,乃是生生相连的义脉,而不是物质的永远占有。
47、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终点移动的过程,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生命不可久长的悲伤,但他认为,人生“有尽”,又可以说“无尽”。他在《自祭文》中说:“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此身已化(亡),作为一独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尽头,但“化”不等于彻底消失,而是“异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所谓化作春泥更护花,加入另一种生命形式,另一种荣悴崇替中。他的“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三首》其三)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一方面说人肉体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说归于大地怀抱、同于生生的永恒。
48、明末戏剧家、造园家祁彪佳在浙江绍兴有寓山园,其所作《寓山注》,对园中每一处景点命名加以说明,可谓中国造园史上的经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点以“读易居”为名。他说:
49、祁彪佳指出,他造此园,不光是为了造一个物质空间来居住,造一处美丽风景来欣赏,而是为了造一个安顿自己生命的世界,在这里体会“盈虚消息”的宇宙运演之理。
50、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中所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盈虚消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临人。
51、人生短暂,生命有限,加入大化节奏中,就会欣合和畅,这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乐在此不在彼”:在此——独特的生命体验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踪里。有限之生,可以有无限之意义。
52、“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从两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讲,生生灭灭,生就意味着灭,谁人没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万代还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无限言之,每一种生命都是永恒的,人加入生生接续的大化流衍中,便获得真确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样,自有千古。
53、中国艺术家崇尚“旷达”的命意正在于此。放旷高蹈,达观宇宙,人生既有限又无限,既短暂又绵长。传宗接代的宗法延传,是一种接续;人在体验中加入大化流衍节奏,同样可以获得接续的力量。旷达,是关于生命接力的顿悟。
54、杖藜,是说人生过程的艰难,被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弯了腰,但我照样可以歌啸天地间!
55、上引懒瓒说“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万法皆尔,本自无生”的思想,触及传统艺术永恒观念另一个向度:无生。这是从荡却外在遮蔽方面说不朽的。
56、中国艺术荒寒寂寞境界的创造,与此也有关联。如清戴熙所描绘的“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空盘,薄暮峭帆,使人意豁”,就是以不生不灭的寂寞来照亮生命宇宙。
57、老子所说的“常道”,其实就是这不谢之花。庄子所说的非死生境界(庄子将悟道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即无生无灭、无古无今境界),也是如此。佛学中有“无生法忍”的说法,即不生不灭的智慧。《维摩诘经》讲“法常寂然,灭诸相故”,讲“寂灭是菩提”的智慧。“寂静门”(或称“真如门”)与“生灭门”相对,从寂静门走出的是不生不灭。
58、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其实就是从“生灭门”走出,走入“寂静门”——这是对千余年来中国艺术创造产生重要影响的智慧法门。
59、云林艺术所体现的精神义脉,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让世界活”——荡却心灵的遮蔽,让世界自在呈现。
60、云林的大量作品,的确能体现出“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的智慧。他的“本自无生”,是让世界“万法皆尔”。无生,才能不为时间流动所激越,不为外在表相所牵扰,荡涤遮蔽,让世界依其真实而“自尔”——这是一种没有活泼表相的活泼,即我所说的“让世界活”。
61、“无生”,是超越时间、追求永恒的大法,是融合山林、会归天地之法,除却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慌乱,屏蔽外在目的性追逐,人与自我、他人,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的隔阂全然打开,生命如缕缕白云在浩渺天际中飘荡。在此境中,便有了长生,有了永恒。云西老人一片萧瑟景,说的是无住心,以不生不灭法,图写生命的清明。
62、文徵明说唐寅:“曾参石上三生话,更占山中一榻云。”三生,指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石上三生话”,指超越生生变灭的永恒追求,如一拳顽石,冷对世界的生灭流转;“山中一榻云”,在当下的活泼,在融入大化洪流中的俯仰。文徵明这联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人艺术的精神旨趣:突破生生灭灭的表相,通过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悬置外在遮蔽,虽身在一榻之中,却可让生命的云霓缥缈。
63、“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则,明赵宧光说:“天趣流动,超然上乘。”清袁三俊说:“天趣在丰神跌宕,姿致鲜举,有不期然而然之妙。远山眉,梅花妆,俱是天成,岂俗脂凡粉所能点染!”
64、艺术活动的根本,与其说为了彰显自我,倒不如说为了毫无痕迹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65、李日华有诗云:“山中无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静云影空,我心正如许。”我心荡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恒。
66、陈洪绶《戏示争余书者》诗谈到笔墨生涯不朽的问题,其云: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人以成心观,谓得未曾有。争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请问命终时,毕竟归谁手?功业圣贤人,亦有时而朽。笔墨之小技,能得几时久?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这位命运坎坷的艺术天才认为,古往今来那些带有“爱欲”的不朽之说,都是妄念,人离开世界,如花儿谢落,即使名字、作品、功业还会被人念及,但你已无法感受这种绵延。一切都是“亦有时而朽”,没有恒在。
67、“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禅家所推崇的最高悟道境界,也是中国艺术崇高的审美理想。当下此在的人,站在万古以来就存在的风月里,沐浴清晖,也汇入无量光明中。一入无量,无量为一,光光无限,此谓不朽之业。
68、“愿逐月华流照君”——愿意随着这月光去照亮你痛苦的心扉,有了牵连,生命才有意义,这牵连的情感,如清澈的月光一样纯洁光明。
69、类似唐代诗人的咏叹在后世缕缕不绝。《二十四诗品·洗练》有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
70、在中国艺术中,不朽,须从忧伤处说;圆满,要从残缺里看。中国传统艺术总是笼着一种淡淡忧伤,其实是攸关生命资源短缺的哀吟。
71、松将朽,石会烂,沧海桑田,一切都会变,存在就说明它将不在,唯是一缕清风荡过、一片光影闪烁而已。
72、易(1744—1802,号小松,“西泠八家”之一)有一枚朱文“茶熟香温且自看”方印,章法疏朗,线条跌宕俯仰,颇有韵味。
73、艺术中有“焚香读易”的话头。
74、焚香和读易,都与时间有关。焚香,古人以为时间之隐语。俗话说,一炷香的工夫,形容一个时间片段。宋洪刍(字驹父)《香谱·香之事》卷下“百刻香”条说:“近世尚奇香,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已。”
75、篆香是用来计时的,又被称为“无声漏”,同于滴漏的功能。
76、如秦观《减字木兰花》词写道:“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炉中篆香慢慢烧尽,而相思之怅惘仍不得排遣。篆香,在这里表现时间的绵长。
77、茶熟香温,焚香读易,由焚香说时间的刻度,咀嚼时间留下的残痕。中国艺术家由这时间之物,来说对时间的超越。缓慢焚香的过程,缕缕香烟的飘拂,香灰残痕的空无,利用这种种意象,将人们“度”出时间。
78、宋徽宗《听琴图》,所画音乐场面就在香烟缭绕的氛围中。画家以极工细之笔入之,古藤上的每一朵小花,地下的苔痕历历、小草依然,乃至七弦琴的每一根琴弦,琴桌上的每一缕波纹,香几上钧窑香炉从缝隙中溢出的缕缕香烟,都画得惟妙惟肖。琴者似乎在弹《高山流水》的古曲,身旁香几上香炉飘出的缕缕香烟,充溢这静谧的空间,音声伴着香氛,直入听者灵府。而琴者身微倾,目凝结,吟揉提按,似乎也随之俯仰。
79、陆游《焚香赋》云:“厌喧哗,事幽屏,却文移,谢造请。闭阁垂帷,自放于宴寂之境。时则有二趾之几,两耳之鼎。爇明窗之宝炷,消昼漏之方永。”焚香,是为了“消昼漏”,忘却时光,而“之方永”——达到无时间境界。焚香成为文人的“一味禅”。明陈道复诗云:“野人无事只空忙,一卷《离骚》一炷香。不出茅庵才数日,许多秋色在林塘。
80、第二,茶熟香温,说一种空幻境界。雪压竹窗,香浮瓦鼎,将人导入空茫中。北宋晁补之《生查子·夏日即事》词云:“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正是庭空月无影,梦暖雪生香,香气四溢,带着人作性灵的腾挪。陈洪绶《暂息》诗云:“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暂息百年身。”一炷清香闲坐,影影绰绰,似幻非真,在美好体验里,“暂息百年身”——时间中挣扎的生命于此获得安宁。
81、第三,艺道中人说焚香,不光是摆设,而是暗喻体验的真实。如陆游《焚香赋》所说,“既卷舒而缥缈,复聚散而轮囷”,所重在性灵腾挪。
82、第四,心斋习妙香,焚香是一种灵性修为。在焚香中“斋心”,体会静中的端倪,进入非时间境界。
83、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一炉清香,带他作心灵的远行,飘过一切执着,直达永恒。他的意念在“炉香深处”。
84、《独坐》诗道:“独坐茅檐静,澄怀道味长。年光付书卷,幽事续炉香。”焚香独坐,是他的“幽事”,香烟轻笼慢回,心意也随之沉潜往复,直有天高地迥、道味悠长之感。
85、款云:“用大李将军画法,并缀以小诗四章,以遣晴窗之永。”面对春秋无限、瀛海滔滔,我唯能俯仰一生,不共世事沉浮,看万顷波涛中涌出一轮明月,心付飘飘沙鸥在天际飞翔。
86、“晴窗之永”,此四字正概括出中国艺术永恒追求之大旨。艺林中人的生命“永”意,不是到身后的绵延中寻找,而就在当下的“晴窗”下体得。
87、传统艺术哲学有个“时空圆点”问题。在体验过程中,消弭心物对境关系,于当下(时)、此在(空)突然“跌入”无物无我的纯粹境界中,时空似凝聚成一个点。中国艺术讲瞬间永恒,讲一即一切,都涉及这“时空圆点”。
88、宋代僧人道璨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感,作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明沈周有诗云:“千古陶潜晋征士,乾坤独在此篱中。”
89、这就如同禅宗所说的:“无边刹境自他不离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出于当念。”
90、一是“无时”,不是短暂的片刻,它是“非瞬间”的体验境界。瞬间即永恒,意思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去除瞬间永恒的“量”上驰思,才是真正的觉者。二是“有时”,即“存有之时”。生命体验臻于无遮蔽状态,豁然澄明,此为“有时”。“有时”之“有”,乃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存在。“时”,与其说标示的是时间的节序,倒不如说是一种非时间存在。三是“此时”,纯粹体验中生命境界的形成,是唯一的,不可重复。乾坤独在此篱中,千秋唯在此刻里,所谓“斯时矣有斯感”。它不是什么“高峰体验”,而就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展开的平常心。四是“及时”,艺术的根本价值,在于让人恢复饱满的生命状态,“及时”,避却知识的追寻和功利的角逐,在超越时空的纯粹体验中,契合大化生命,“及”于天,“及”于生。
91、耶鲁大学艺术史教授库布勒在《时间的形状》一书中以诗的语言描述道:“现在(actuality)是灯塔闪烁之间的黑暗;是手表滴答声之间的片刻;是不断悄然穿过时间的空白间隔: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断裂;旋转磁场两极之间的间隙,微不足道的渺小却是绝对的真实。没有事情发生时现在是交替不绝的暂停。现在是事件之间的空虚。
92、“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的时空圆点,不是短暂片刻之览观,而是出离时空之境界,这里没有时间的空白和间隙(“间”)。体验是对时间的淡忘。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瞬间体验是要将人从时间的碾压中解救出来,让生命之花依其真性而绽放。
93、有僧问唐代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只在目前。”
94、元哲学家郝大通《念奴娇·无俗念》词下半阕说:“放开匝地清风,迷云散尽,露出青霄月。万里乾坤明似水,一色寒光皎洁。玉户推开,珠帘高卷,坐对千岩雪。人牛不见,悟个不生不灭。”“悟个不生不灭”,是宋元以来艺术中追求的生命智慧。
95、“有时”,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大体有三意:一是“有时候”,指出现的频率;二是适时出现,万物荣枯各有时,此就事物发展的秩序而言;三是“有之时”,即真性显现之时,这是一个哲学术语。
96、圜悟克勤(1063—1135)说:“禅家流,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谓之教外别传,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释迦老子四十九年住世,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顿渐权实,方便法门,是围绕时间而展开的。这“一代时教”,奉行直接本心、超越时间、当下即成的教法。百丈怀海(约720—814)说:“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若至,其理自彰。”
97、其实马祖大师的著名话头,“我有时扬眉瞬目,有时不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就是让人们放弃“有时候”(时间界内的知识葛藤),而臻于妙悟的“有时”(存有之时)。灵云悟桃花的关键,也是由作为时间秩序的“有时”(春来桃花开),而进入无时间的永在桃花(存有之时)。
98、傅先生说:“海德格划分‘有(存在)(Being)’与‘时(时间)(time)',道元则并谈‘有时’(Being-time),‘有’(每一存在与现象)即‘时’(永恒的存在),‘时’即‘有’(Being is time,time is Being),如此将龙树以来有非时间化之嫌的大乘佛教‘缘起性空’观予以时间化,即‘有时之而今’现成化(每一‘有时’即是现成公案,即是绝对不二的永恒)。”
99、白居易《白 洲五亭记》曰:“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境心相遇,固有时耶?”他的意思是,心与外境相遇相合,冥然一体,这瞬间成立的体验境界,是“固有时耶?”——生命本然真性呈现的时刻。有,真性的圆满;时,豁然呈现的境界。
100、苏轼敏感的发问,实则触及“有时”——让存在无遮蔽呈现的思想内核。苏轼所发掘陶渊明的思想内涵有二:一是安顿此生,颐养生命,达到“自适”境界,是存在获得价值意义的根本。这才是真正的生,才能尽享此生之乐。陶渊明“啸傲东轩下”,在“忘忧”“遗世”中,融入世界的群动,让生命“即时”展开,故为“时”。此“时”是生命意义的饱满呈现,此之为“得”,故为“有”。二是世俗为名而生,为欲而生,为控制外在世界、与物相磨相戛而生,不能“得时”而展开,此非其生也,是人的真实生命(性)的坠落,是“有”(存有)的坠落。陶渊明说:“斯晨斯夕,言息其庐。”
101、简述唯识宗的量论主张,涉及“三量”(现量、比量、非量),其论“现量”云:“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
102、当下圆成,现量所得,让生命真性显现出来。
103、道璨所说的“天地一东篱”,就空间而言,即一尘一切尘;“万古一重九”,即一时一切时。这个偏僻而狭小的空间,就是浩渺的天地;这个重九日的片刻,就是万古的绵长。道璨体会渊明的境界,说的是当下圆满生命境界之成立,没有目前与广远的分别,没有瞬间与永恒的判隔,超越“量”的知识分别,便有“此时”。
104、法国哲学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又译于连)曾谈到对“现在”的理解:“至于‘现在’则可透过与其他时态的对立让永恒脱离时间的秩序:定义永恒的是永恒现在‘存在’,因为人们不能说永恒曾经存在或将要存在。”他从时间的秩序上谈“现在”,与中国艺术体验境界的“此时”有重要差异,因为“此时”的根本,就是对“时态”的超越。
105、发生在觉悟者的每一个片刻,如果能从真实生命出发,每一个片刻都是生命中的唯一,都是“此其时者也”。
106、晏殊那首著名的《浣溪沙》,其实说的就是生命中的“此时”:“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107、第二,斯时有斯感。
归于无时间的点,不是寂然沉没,而是澄明生命境界的呈现。
董其昌1615年作《春山欲雨图卷》,自题诗云:“七十二高峰,微茫或见之。南宫与北苑,都在卷帘时。”“都在卷帘时”,都在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抛却知识、目的的寻觅,斯时也,有斯感,他的画就是真实生命感觉的记录。
明文彭著名的“琴罢倚松玩鹤”朱文印(图2-2),所记载的也是“此时”境的创造:
图2-4 [清]邓石如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印并款
108、这也就是李流芳所说的“一时会心”处。故宫博物院藏李流芳仿倪设色山水册十二开,作于1618年,其中第一开云:“余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诗云:‘十年法相松间寺,此日淹留却共君。忽忽送君无长物,半间亭子一溪云。’时与孟阳、方回避暑竹阁,连夕风雨,泉声轰轰不绝,又有题扇头小景一诗云:‘夜半溪阁响,不知风雨歇。起视杳霭间,悠然间微月。’一时会心,都不知作何语,今日展此,亦殊可思也。”他的淡淡的仿倪山水,画那个难忘片刻“一时会心”的感觉。
109、无际,是《庄子》大全哲学的重要特点。《庄子·知北游》说:“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际,分也。大道没有分际,所以浑成。《金刚经》也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经》解释“如来”:“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如来”,就是一种不粘滞于时空的无住心态。
110、不与众缘作对,“断际”是其根本。董的山水画,只论“当念”之境界,不问时节。正如陈继儒《赠道南上人》诗所云:“达磨踏西而去,谁知此道南来。了却本无住着,请看鹿印空苔。”鹿印空苔,孤鸿灭没,说一种无所粘滞的用心,明末松江画家以此为心法。
111、这“契合生命真性的及时观”,根本特点在超越时间。
《古诗十九首》中充满这种尽享此生之乐的咏叹,此组诗的主旨是:正因为此生短暂,不可控制,生命是一种疾速向终点行进的过程,所以要狂饮此生之泉。生命应是狂欢之旅,而不是自怨自艾的哀怜。这就是它的“及时”。
112、《时运》,是“暮春”的感叹。时不我与,何必为外在的拘挛而奔波。诗由儒家哲学说起,他认为儒学的最高境界——“与点之乐”,洋溢着“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的情怀,这种活泼的、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精神,与人真实的生命追求是吻合的。而儒学的功利化,使其丧失了它原本具有的活泼,说善者并不善,闻道者多俗人。他说:“恂恂舞雩,莫曰匪贤。俱映日月,共餐至言。恸由才难,感为情牵。回也早夭,赐独长年。”(《读史述九章·七十二弟子》)他将颜回与曾点进行比较,颜的箪食瓢饮之乐,乃为了圣贤之道,甘心贫困,其实是“一生亦枯槁”——枯槁,是对生命的漠视,饱满的生命被压抑,被耽搁,失落活泼的生命精神。
113、“及时”——抓住人生命的权柄
114、如雪窦重显所说的,“谁有古菱花,照此真宰心
115、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双丸跳掷,愚智同归”。“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出自佛经《出曜经》卷三:“是日已过,命则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116、而“物外日月本不忙”,表现的是“出离时间”之境界,就如同古语“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一样,挣脱时间束缚,解除物欲给人带来的桎梏,超然世外,淡然面对尘世争锋。万法本闲,人心自闹,因为人心“忙”,才会感觉到时光碾压的痛苦。
117、题诗云:“初夏山中日正长,竹梢脱粉午窗凉。幽情只许同麋鹿,自爱诗书静里忙。”人在闲,云在忙。静中的日月自长,山川自忙。唐寅所言,与查士标、蒋仁同一机杼。这“赵州功夫”,其实就是中国艺术所强调的自发自生、自本自根的“自”的智慧。(吃茶去)
118、看倪瓒的《渔庄秋霁图》,似有一种昂出天际的目光透出。画以萧瑟之景,梢破青天,梢破时间,梢破历史,一道由天际透出的光,扫视尘寰。
119、杜甫一生挚爱这“乾坤透视”。“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就是他观照世界的方法。
120、杜甫“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所开出的智慧,成了后代艺术中的精神资源,从杨维桢的“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如年”(《访倪元镇不遇》),到沈周《天池亭月图》题诗的“天池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万物辉光发”,乃至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八大山人“雪个”的含义,都可以看出这“乾坤透视”智慧的显露。
121、“平生一幅画,天地几何时”
122、红炉点雪,是反映南禅透彻之悟的话头。大慧宗杲说:“桶底脱时大地润,命根断处碧潭清。好将一点红炉雪,散做人间照夜灯。”
123、诗中强调的几个时间点,都是为了突出禅悟“非时间性”特点:对绚烂桃花的突破(此就视觉空间而言),对时间过程的顿悟(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弭平有限与无限的分别,消解瞬间与永恒的相对,从“渐”门中度出,豁然来到生命的桃林中。南禅对“顿”门的执着,其实就是为了突出超越时空、知识的思想,所谓“一代时教”是也。
124、妙悟,是突然间的“撞破”,是长啸中的切入,如一道闪电,切开乌云密布的天空,照亮宇宙。传统艺术哲学中,常将这种妙悟法门称为“突入”“顿入”“直入”“切入”,击破千年梦幻,突破历史表相,在超时空的寂寞里,泛起真性的涟漪。
125、董其昌论艺提倡“一超直入如来地”,意即“红炉点雪”,他喜欢一剑倚天带给人的透彻觉解。
126、质言之,红炉点雪,由外到内的撞击,当然不是等候一种外在力量的拯救,而是对本心的发明,在突然的际遇中,将人本心中的那道灵光引出,装点一个香氛四溢、光明绰绰的灵府,让真性沐浴其中。
127、这个“大力士”的名字叫“时力”,就是变化本身。
128、人的力量感,是在与那种勠力将人推向终极的不明力量回旋中淬炼出来的。如庄子说,“无遁而存”,直面时间和变化,所谓“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从变化的旋涡中转出,从生死的纠结中挪出身子,珍惜当下直接的体验,痛痛快快活好每一天。
129、崇高感,是人通过知性力量战胜外在世界所获得的(无论是力的崇高,还是数的崇高,都是如此),中国美学的雄浑,说的是无时者有时(生命之时)、无物者有物的道理。
130、石涛认为,艺术家需要有一颗颖悟的心,他将此称为“透关之力”。
131、人要“撕开时间之皮”,必须从心灵上立定功夫,在觉悟里寻求通会,于混沌里放出光明。
132、中国艺术强调,每个人生命都有“内秀”——真性的光芒。这光芒,照亮自己的路,也可以照亮世界(文人艺术价值的实现往往体现于此)。
133、中国艺术强调,生命是一种权利,生命更是一种美的存在,如倪瓒的“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诗借一朵空谷中的兰花,来说生命之权利、之美感、之光芒,艺术的所有努力,就是将这生命之美、生命之光“秀”出来。
134、古秀,此从体上说。“古”,是超越古今所体现的人的生命真性。二 枯秀,此从相上说。知识、欲望的乌云遮蔽着灵性的世界,所以需要“枯”——以古拙苍莽、无时无空的寂寞,掀掉外在的屏障,归复真性之“秀”。三 隐秀,此从用上说。灵性光芒的引出,不是认识能力的凝聚,也非“秀”出方式和时机的斟酌,而是真实生命动能的含蕴。
135、北宋超宗慧方禅师云:“有古菱花,物来斯现。”人人心中都有一朵清香馥郁的古菱花,超然时间之外,如王维所说,“色空无得,不物物也”,不被物所“物”,与物融为一体,真性的古菱花就会“秀”出。
136、丁敬游王羲之墨池旧迹,作诗道:“桥经题扇旧,寺入戒珠偏。卧佛无留影,残僧已废禅。坏幢余劫烧(自注:五代石幢新出土中),苦蕺泯秋烟。剩有鹅池月,时同墨沼圆。”寂静的夜晚,一轮圆月照在墨池,这曾经从右军心中漾过的月色,如今又照入自己心田。过往的陈迹,古贤的遗踪,都付于历史烟云,唯有这一轮明月,古光自满,在残缺的历史背后,说着真力弥满的故事。(图4-4)
137、这古光自满的世界,也是画家倪瓒一生追求的生命归所。
138、根尘未净,自相翳晦。耳目所移,有若盲聩。心想之微,蚁穴堤坏。辗然一笑,了此幻界。
139、他本着这样的精神来作画。“乃幻岩居,现于室内”四句说,山水的面目都是“幻”境,是示现本心的方便法门,是为了“照胸中山,历历不昩”,荡却外在尘蔽,将胸中之丘壑显露出来,将生命之本明“秀”出来。他笔下寂寥的寒山瘦水,是没有“秀”色的“秀”,没有光亮的明,是镜中灯,是水中月,不可作执实之观也。
140、石者,永恒之物也,而人唯有须臾之身,以须臾之身独对永恒之石,我的心似乎优游在万古之活泼中!一拳顽石,打开我的心扉,钝化的心开始变得活络了。
141、当下触碰,凿开生命的“花蕊”。这“花蕊”,是灵性文章,与之相比,璠玙珠玉也会黯然失色。“凿花蕊”三字,真是活灵活现摹写出这方寸世界里的芳菲。
142、他评明末清初江皜臣印风说:“山农凿花蕊,璠玙暗无色。”在他看来,篆刻之趣在运刀击石,当下触碰,凿开生命的“花蕊”。这“花蕊”,是灵性文章,与之相比,璠玙珠玉也会黯然失色。“凿花蕊”三字,真是活灵活现摹写出这方寸世界里的芳菲。
143、他评洒脱的奚冈印说:“冬花有殊致,鹤渚无喧流。萧澹任天真,静与心手谋。郑虔擅三绝,篆刻余技优。”“冬花有殊致,鹤渚无喧流”一联诗,真是“古秀”二字的解。冬花非春花,顽古中着新蕊,抑制里有光华,不见灿烂却有无边的灿烂,静寂渊默里裹着万古的雷声。
144、盆景就是将衰老和韶秀糅为一体的活计。追求苍古中的韶秀——枯秀,可以说是盆景艺术家的不言之秘。
145、香山翁的“嫩处如金,秀处如铁”,石溪的“仰视红叶,心同寒水”,或如老莲所言“古画流新色,寒梅发艳香”
146、邓石如治印力主“印从书出”,取义却在“印外之印”。他有一方“拈花微笑对酒当歌”白文方印,表达他的烂漫感觉,印文的内容反映了他一生的追求。他有一枚朱文方印,以萧散闲淡之法刻“槃庐”二字,印款是一首诗:“有斐心知在考盘(槃),梅花世界硕人宽。他年一棹来相访,晴雪湖山纵目看。”
147、苏轼说:“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衰朽中的一点绰约,却有无边的春意,这是中国艺术的逻辑。
148、“朴媚”二字,是篆刻艺术的要诀。朴是古,媚是秀,古朴中的秀媚。奚冈说,“汉印无不朴媚”。印人们追求“自然十指如翼,一笔而生意全胎,断裂而光芒飞动”的境界,所谓“颉、邈古法,千载犹新”,意即在朴媚。
149、中国画追求“冷心如铁,秀色如波”的境界,其实就是印家所说之“朴媚”。意象是冰冷的,人无法亲近;是往古的,人间不存;是遥远的,人不可企及:此之谓“冷心如铁”。而“秀色如波”,则是当下的,亮丽的,流动的(波就强调其流动性),柔媚的,细腻的,宜人的。
150、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151、《二十四诗品》论含蓄,核心内涵在超越一个“藏”字,其“一即一切”的思想,就不是含蓄蕴藉的“藏”所能概括的,其中体现出与道家“无遁而存”哲学相近的内涵。
152、佛教中所说的“弘忍”,也是此理,并非将一腔不满、满腹忧伤强忍住,而在“并无可忍处”。
153、书法中这几句口诀的意思是:没有去了一笔是不回的,没有一垂是不缩的,没有一点是没有隐藏的锋芒的,没有一捺是没有内在折转的。要义也在“藏”。
154、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中说:“文家言外之旨,往往即在文中警策处,读者逆志,亦即从此处而入。盖隐处即秀处也。”
155、苏轼在《大别方丈铭》中说:“闭目而视,目之所见,冥冥蒙蒙。掩耳而听,耳之所闻,隐隐隆隆。耳目虽废,见闻不断,以摇其中。孰能开目,而未尝视,如鉴写容?孰能倾耳,而未尝听,如穴受风?不视而见,不听而闻,根在尘空。湛然虚明,遍照十方,地狱天宫。蹈冒水火,出入金石,无往不通。我观大别,三门之外,大江方东。东西万里,千溪百谷,为江所同。我观大别,方丈之内,一灯常红。门闭不开,光出于隙,晔如长虹。”这篇富有智慧的铭文,说“一灯常红”——生命之光永在的道理,也从侧面展示出“隐即秀处”的内在哲学肌理。
156、如担当《拈花颂百韵序》说:“天下万事皆可假,惟心灯不可假。若心灯可假,万古皆如长夜矣!
157、时光瞬间即逝,越是美好的东西,越给人倏然而过的“暂”时感
158、第四篇谈中国艺术中流行的一种独特的生命时间观:桃花源时间。
159、朱熹说:“然天地间有个局定底,如四方是也;有个推行底,如四时是也。
160、时间的压迫,激起诗人艺术家的荡去时间之思:“世间都是无情物,唯有秋声最好听”
161、人要有混同时俗、和葱和蒜的羞耻心。
162、禅宗有“幽鸟不知春”的话头。北宋末年曹洞大师真歇清了禅师(1088—1151)有一天上堂,一僧人问:“三世诸佛向火焰里转大法轮,还端的也无?”他大笑,说:“我却疑着。”又问:“和尚为甚么却疑着?”真歇回答说:“野花香满路,幽鸟不知春。”
163、在真歇之前,寒山诗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他有一首人们熟知的诗说:“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不知春”,不以知识、目的去分别世界,一任世界自春。
164、拒斥春意的诱惑,葆有秋的淡泊和高远、冬的收缩和清澈,心中才有真正的春。如他们喜欢顽石、枯荷等,便是拒春的表现,不是拒绝生命美好,而是让生命更好地绽放。
165、“销夏”一语,当由白居易诗中得来。白居易《销夏》诗云:“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
166、销夏,要按下奔突的心,荡去追逐,其闲适散淡一意最为人所重。董其昌提倡南宗画,对北宋赵令穰(字大年)的山水颇神往。
167、所以在文人艺术中,销夏带有灵魂拯救的意味。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禅室》诗云:“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即凉。”心静,便无夏热。
168、这则故事如同行为艺术,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在胡闹,其实赵州想要通过这反常举动,说佛门的重要道理:万法本静,人心自闹;人心中的烦恼之火,只能“自救”。就像《庄子·达生》中所描绘的那位喜欢出入达官之门的张毅,一心追逐,得了“热病”,不到四十岁就死了。道禅对这种“热病”都保持高度警惕。
169、这“热病”,是需要“销”的。人们说销夏,销者,销毁也,灭之也。人世间的仲夏夜,上演的多是欲望之梦。世事峥嵘,竞争人我,熙熙而来,攘攘而往,炽热的争斗舞台,旺盛的欲望火焰,将生命中的本然清净席卷而去!
170、李流芳说,“雪中蕉正绿,火里莲亦长”,前一句说打破时空秩序,后一句来自佛经,说俗世如火、生命修行的道理。
171、窗,脱略时间之谓也。
“北窗情结”,其实就是平常心,以生命的“日常”,去应对时光的绵长。夏木垂阴,山静日长,生命在无痕状态中延续。《二十四诗品·高古》最后四句说,“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北窗”下,接上千年之绪,听天地永恒之音。
172、艺术中的“销夏者”,多推崇“白云意”。苍苍藓石,谡谡古松,空山无人,白云自在。夏云多奇峰,夏和云常联系在一起。宋元以来的山水家,在销夏中看云,几乎笔笔带有白云味,白云氤氲着艺术家的灵魂自救里程。
173、宋人有云,愁者,心之秋也。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尤难为怀”,这晋人的“风度气格”,也影响到后世的艺术创造。
174、很多艺术家甘处于寂寞之野、无何有之乡,终其身而不悔,总愿在萧瑟寂寞中徘徊,所着意的就是这随意自适的情怀。八大山人有两枚印章“拾得”和“十得”,在晚年的书画中交替用之,他要表达的思想是:只有本着俯拾即是、随意而往的“拾得”之心,才会有“十得”——圆满俱足的生命。
175、“荒寒”成为宋元以来艺术追求的理想境界,在绘画中表现最突出。李日华说,王安石“诗有云:‘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以悲壮求琴,殊未浣筝笛耳,而以荒寒索画,不可谓非善鉴也”。在李日华看来,王安石以“荒寒”评画,是相当精准的概括。这位明末极有影响的画家和鉴赏大家实际上把“荒寒”作为中国画的基本特点。
176、上海博物馆藏石溪山水册十开,作于1670年,从容随意,是石溪晚岁杰作。其中第二开题云:“欲谱秋声入画图,恐闻萧瑟动人愁。无情最是孤岩好,不辨荣枯任去留。”石溪说:“画者,吾之天游也。”他的画只在表现自己的生命感觉,“不辨荣枯”是他画中本色。
177、复卦是它的对卦,下震上坤,震为雷,坤为地,雷主动,象征茫茫大地中生命初动。卦象为一阳五阴,一阳在下,归本复根,上为五阴,虽处初级阶段,但徐徐升起,释放生命动能。
178、“剥”是荡涤,剥去知识、目的、情感的种种缠绕,其表相如荒天古木,无古无今,无人无我,抽去人的时空存在;剥更是为了复,归复人性灵的清明,让遮蔽的生命豁然澄明——“复”出。此为其所“俟”者。
179、躲避春夏,心付秋冬,依《周易》之观点,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所显露的倾向应是崇柔而抑刚,与儒家的崇刚抑柔思想正好相反。其实,传统艺术哲学的“不入四时之节”,不在阴阳观念孰轻孰重,更不表明反对儒家“刚健有为哲学”、倾向道家“柔性哲学”。它的基本立足点是超越时间,无阳无阴。耻春、销夏、眷秋和必冬,都是拒绝。
180、知识的岸是没有水的,相忘于江湖,才是真正滋育生命的存在方式。
181、徐渭《歌代啸》开场题词云:“凭他颠倒事,直付等闲看。”青藤的戏剧,乃至他的诗书画等,都是“颠倒”事,他要将颠倒的世界秩序再颠倒过来。
182、袁安卧雪,代表一种不媚世俗的精神气质。这幅图画袁安高卧横眠,特别在院子里画上芭蕉。芭蕉乃速朽之物,在大雪中的洛阳根本不可能出现。王维以精神的超迈情致,改易时空秩序,画出这件得意之作。
183、北宋沈括(1031—1095)是文献中记载此画的第一位收藏者。他描绘这幅作品:“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王维这样的画法,受到佛家真幻哲学的影响。《维摩诘经》说:“火里生莲花。”莲花怎么可能在火里绽放?这也是一种颠倒见解。
184、元张雨是一位深通中国艺术思理的诗人。他得到一件汉代铜洗,配以友人所赠白石,种小蕉于其上,蓄水养之,名曰“蕉池积雪”,他说这是“仿佛王摩诘画意”,延续“雪中芭蕉”的用思。
185、他有《题水仙兰花》诗云:“水仙开最晚,何事伴兰苕?亦如摩诘叟,雪里画芭蕉。”
186、“为造化小儿所苦”,人世无常,人生如戏。人的生命,似乎隐隐中被一种外在的秩序所操控,于碾压中透出无可奈何的呻吟。
187、“雪中蕉正绿,火里莲亦长”,这相克而相生的时空逻辑,是中国艺术的生长之道。
188、美杜莎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凡是看到她双瞳的人,都会被石化。宋元以来的很多艺术家的作品,似乎被这位女妖双瞳扫视过一样,他们的笔下常常出现一种“石化的世界”,如在绘画中,很多画家的笔墨有金石意味,他们画中的山川树木也被石化了。艺术家们似乎怀揣着一种“铁石心肠”,以一双冷眼看世界,并将其凝固成铁石般的存在。赵之谦有一枚白文印,刻“铁面铁头铁如意”,这七字形象地显示出文人艺术这方面的追求。
189、陈洪绶也将画画称为构造“铁史”,明亡后,他遁入空门,以画为生。他有诗云:
笔墨有何贵,我能不珍藏!况逢吾铁史,索写彼兰香。神与金莲杳,思随蕙带长。君如作画观,携手上慈航。
190、八大山人有《葡萄鸟图》,今为美国私人所藏。画一鸟,鸟的尾巴却有鱼的形态。
191、这里分五个方面来讨论:一是往复。传统艺术常常说往复回环,但意不在日往月来、寒来暑往的时间往还,更不是时间循环,而在说一无滞碍的心灵优游。二是停驻。时间流动意味着变化,目此变化,传统艺术既强调不随波逐流,无住于时,不执着于有,又强调任运随时,不执着于无。三是通会。传统艺术从时间绵延接续角度谈通会,说一种穷处即通处、无穷亦无通的哲学。四是顺逆。
192、中国艺术追求往来流转的“复”趣。杜甫“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表达的是物我两忘、人与世界相与缱绻的体验,并非说纵目云天的视觉观瞻。
193、这正是苏轼强调的“造物初无物”(《次荆公韵四绝》其二)思想,他的“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白纸赞》),说的就是这意思。苏轼的思想,还融入了传统气化哲学的内涵。人坐于亭中,如置于围棋中一个气眼,是自己做活一个世界,不是以主观去控制世界,而是加入世界的流荡中。大化流衍,就是生命的往还。人汇入世界洪流中,所以有“万景”之“全”,感受生命的圆满俱足。视觉空间的“空”只是一个引子,是人融入世界的前奏,若仅停留在时空角度看世界,不可能有所谓大全世界的降临。所谓“气化”,就是生命的融入。
194、苏轼读《楞严经》所体会出的“无还”境界。“手自开合,见无舒卷”,开合是一种幻相,而真性的“无舒卷”才是根本,在“还”中见“无还”,在舒卷中见无舒卷。
195、如画僧担当《释怀》诗所说:“我有寸天与尺地,尽堪供我小游戏。”它既不是人师法天地的师法论,又不是宇宙我出、造化我生的主观论,而是人与世界冥然相合的契合论,在天趣与人工合一的基础上,来谈人的存在意义,创造即在其中。这与传统的“过程”时间观完全不同。
196、艺术中所言“无住”,其实包括“住”与“不住”两方面。一是无住,不粘滞,无住于物,不染于尘,超越分别,以浑然之心去创造,说的是无定,这是从“不有”方面着眼。二是住,住于真性,归复那非舒卷、无往还的生命境界,说的是底定,此又从“不无”方面着眼。唐宋以来传统艺术中的“无住”,从总体上看,是一种不有不无的智慧,超越住与不住,便得无住之妙。
197、祁承㸁密园有一处半舫形的景点,名为壑舟,其意出于庄、陶。《庄子》“藏舟于壑”之喻,变化之词也。
198、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五云:“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199、祁承㸁本着“以意为园”的原则,认为园之关键,在适意,在“寥瑟会心处”。可歌可啸,可眺可凭,园是人目之所纵、心之所往的世界,我与之缱绻,就是“自构别境”。
200、我即莲花花即我,如今方是爱莲人。
201、王维晚岁所神迷的“白云境界”,是其“通变”观念的表现。所谓“卑栖却得性,每与白云归”(《留别钱起》),“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赠韦穆十八》),“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他借白云表达生命的自足:白云无尽,得意亦无尽矣;除却白云,不堪问矣!他没有回望,逃脱“穷”“通”之道,不是将生命交给过去的权威,而是交给心灵中缥缈的白云。
202、人何必落入古往今来的回旋,何必落入生成变坏的悲欢。
203、如石涛说:“古木苍苍,水云淡淡。到者方知,非墨非幻。”它必须是当下直接的体验——“到者方知”。
204、它是“览而愈新”的,关键在“览”(体验)。
205、正如祁彪佳《秋日云门道中》诗所云:“一年此中行,一番一新意。景物所会心,秋光独幽契。”诗意地反映出传统艺术“与古为新”智慧的真正命意所在。
206、他的宛转环,表面是一个游览的连接线,实际上寄寓的是人与世界婉转盘桓的清思。
207、本书引言谈到陶渊明《桃花源诗》的“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诗句,“纪历志”就是一般人的时间观,具有知识特性,浸润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
208、张岱承陶渊明之说,推一种历法,名之为“桃源历”。所谓“桃源历”,超越知识、任运自然之谓也。在他看来,月落日出,冬去春来,生命有自己的节律,存在自身的逻辑。“春蚕秋熟,岁序依然,木落草荣,时令不失”,张岱也要通过时间、历史的思考,尝试建立一种时间之外的生命存在方式。
209、“桃源历”,戏说也。并非有这种历法的存在,它“非以历历桃源”,不以“历”—— 一切习惯、权威、知识、历史的规范,去“历”(压迫)桃源,窒息人的真性,改写人的真实存在逻辑。他所推崇的是:“以‘桃源历’历历也”。桃源历,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命“读本”。“历历”也,前一个“历”,是规定秩序;后一个“历”,是生命存在方式。以“桃源历”来“历历”,就是以生命的本然逻辑,去建立一种合乎人生命真性的存在方式。所谓桃花记春不记岁,此“历”,记录的是人生命的节奏,而不是展示外力挤压人存在空间的刻度,更不是丈量生命资源短缺的标记。
210、云林说“源上桃花无处无”——源上,桃花源也。“无处”,说的是“非有”,意思是不在桃花,不在荣景,一切外在色相都是幻相。“无处无”的后一个“无”,说的是“非无”,超越对“无”的执着,如他的脉脉寒流、萧疏老木、如睡的远山,一片沉寂气氛,这些“否定式意象”并不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211、如《楞严经》卷一所说:“云何汝今以动为身,以动为境,从始洎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性心失真,认物为己?轮回是中,自取流转。”雨后初霁,清气浮动,光入隙中,浮动的是“尘”,澄寂的是“空”。
212、华夏曾两请文徵明为之画《真赏斋图》,也是好此静气。华夏跋中所说的“《玉露》‘山静日长’一则”,指的就是上引罗大经那段话。唐寅此册笔墨严谨细劲,构图简括,连工带写,创造出他心中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超越境界。
213、《桃花源记》其实在写人世之“迷途”,丢失了生命中最华彩的内涵,它延续的是老庄哲学的思考。人类的文明之途,将人带入“迷津”。陶渊明是“知迷途之未晚”的人,而很多人还在迷途中茫然不觉。这段文字通过捕鱼人和桃花源中人交往的描写,彰显被“文明”蚕食的人心灵之枯惨。
214、其中在春图上,石溪题诗一首:“游山忘岁月,屐舃自相过。风露零虚意,禅机静里磨。同来叩梵宇,遂此老烟萝。岂向人间说,林丘自在多。”
215、《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用芭蕉的易坏、中空来比喻空幻
216、三 照古镜
古井、古镜、古潭,这三个具有强烈沧桑感的喻象,常在中国艺术中出现。
217、苔痕是大地派来接受落花的使者。飘零的白色小花,落在绵延一片的青苔上,光影浮动,显露出绝望的美感。说苔痕,总折射出家的影子:有希望,也有绝望;是存有,也是虚无。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
218、中国艺术家要住在布满“苔华”的“老屋”里,归复生命的本所。
青苔,有覆盖意。古人又有“苔封”之说。说苔痕,往往说“封”的智慧。
219、血皴cūn,古玩界所说的“包浆溅血”,如文震亨所说的“最多情”,这“带血”的纹理,是惨烈历史留下的伤痕。
220、包浆溅血——摩挲包浆,其中有一种生命的呼唤,体现出中国人的生存智慧。
221、中国人重视包浆,其实是对这种博大精深哲学精神的发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中国的审美传统反对知识的分别,推崇生命的体验。玩赏包浆,是中国人体验美感世界的重要方式。
图11-3a 唐代九霄环珮琴伏羲式 故宫博物院
图11-3b 宋代万壑松风琴仲尼式 故宫博物院
222、第三,历史老人还告诉人们:古意,哪里在古代,就在“己心”。
223、在南田看来,时史的情怀在“纵横”,文人意识的根本在“幽澹”。所谓“幽澹”,乃独标孤帜,超然于时代之上,在历史背后,引出生命清流。“幽澹”是平淡幽深,不事张扬;“纵横”则是滔滔叙说,为目的所支配。
224、大体看来,逸、神、妙、能四个品级,由能到逸,渐次提升;能品主要指技巧上的功夫,而神、妙、能三品之上的逸品,则是偭规矩,逸法度,独标孤帜。
225、无人花自开
戴熙跋一幅仿范宽山水说:“月荡空烟,风梢碧浪,银汉三更转,夜深独自,玉箫声在天外。仿范中立,作渔汀暮雪。寒岩不语,孤艇无人,荒凉寂寞之味,不减春江花月也。”他在荒凉寂寞中,却有满心的春江花月,满心的欢喜,没有一丝凄然可怜。
226、古心入微,秀骨在目,苍老中的鲜嫩,高古中的清思;澄波古木,使人得意于尘埃之外,在超越古今的创造中,彰显高视阔步的人生境界:此之为“逸”。
227、脱离“物性”的“长(zhǎng)物”,必然是“古雅”的。
228、“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古乃绵邈之时间,远乃无限之空间。园池营建,叠山理水,水石的命意要有无限之驰思,超脱时空限制,才能小中见大,“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
229、苏轼说:“石丑而文。”这一论断,不仅对中国赏石文化,而且对南宋以来整个中国艺术都有影响,是反映宋元以来中国艺术新文雅观的一句典型表述。
230、这无始无终、茫无涯际的追求,滋育出传统艺术中一种独特的意象形式,就是对“苍茫寂历”气氛的渲染。
231、石溪高古的画,是为了证悟出朴素本真的“净明心体”——平常心。他的画富有激情,笔墨飞旋,传世画作不多。粗服乱头的画面,裹孕着对人类生命的关切;放旷的笔触,略带机趣的议论,传递的是其生命中的“本地风光”。
232、诗常有一种“宇宙的视角”,他说“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一如阮籍的“俯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就是将人从时间、历史中解脱出来,重新思量其价值。
233、抗心千古,高蹈八荒,竟而至于无极。情到无极,便是淡然。传统艺术哲学的“平淡”,是于“无极”中得之。沈周有诗云,“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安居”,此之谓也。
234、“声希味淡”四字,真道出大痴画的实质,也体现了老子思想的精髓。
235、戴熙《题小幅山水》诗云:“万梅花下一张琴,中有空山太古音。忽地春回弹指上,第三弦索见天心。”听时心,由知识攀缘心主宰,受时间之“漏”支配。而觉悟人,超越“听时心”,发现“太古音”,那种活泼的、有意味的生命本相,花自无言,人淡如菊,心随琴声,会归于无边苍穹。此为春回,此得天心。天心者,本心也,真性也,此为“不漏”。
236、松涛阵阵,真如日本俳句圣手松尾芭蕉所说,是“无上尊贵的山顶松风”,它彰显的是人与世界“共成一天”的境界。此中哲思,在有关音乐“移情”的古老传说中就寓有伏笔。(图15-5)
237、梧者,吾也。中国人通过梧桐,来看生命的真性,看人立定世界的道理。
238、古有“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的童谣。桐子落,使童子乐;童子乐,所面对的是桐子落。乐对桐子落,既说人生的虚幻,又说脱略这种虚幻的智慧。笑对人生,幻对美好,根除占有的欲望,一任大化流行,自有“落”中之“乐”。
239、霞光零乱,月在高梧,用这样的态度流眄人生,应时又不为时所缚——引桐,引出一个真性的“吾”来。
240、倪瓒说,这冻梅,是真性的故乡。他题友人柯九思的梅竹图说:“竹里梅花淡泊香,映空流水断人肠。春风夜月无踪迹,化鹤谁教返故乡。”在古梅的清气氤氲里,他骑着一只白鹤,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其题《墨梅》诗写道:“幽兰芳蕙相伯仲,江梅山矾难弟兄。室里上人初定起,静看明月写敷荣。”明月写敷荣,照亮他归家的路。
241、详论“忽有山河大地”的山水大家龚贤对此也有论述,他在一画卷的题跋中说:“余此卷皆从心中肇述,云物丘壑,屋宇舟船,梯磴蹊径,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他认为,画中丘壑乃是“幻境”,如果流连于形式,就会被“幻境”缠绕,山水家作山水,实为心灵之“肇述”,表达真实的生命感悟。唯此性灵丘壑,虽是“幻境”,却为“实境”——不是外在实存之山水,而是“显现真实”的境界。
242、“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非仙亦非佛,身世自悠然。”“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这联诗,可以说是对文人艺术这方面思想的概括。人在当下,山在万古,当下与万古的相会,氤氲出“身世自悠然”的腾挪。如陶渊明北窗下卧一样,脱出了万古,脱出了身观,遨游于无量世界中,不是佛,不是仙,一个微弱的生命向无垠的天宇敞开。青溪有诗云:“一声长啸山花落,笑指乾坤吾草庐。”山花落在心里,乾坤归我草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