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一句“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许多人记住了“矿工诗人”陈年喜。他生活的A面,是地下5000米令人窒息的爆破工作;B面却是将一切执笔成诗的才华与执着。《陈年喜的诗》收录了陈年喜近年来的171首新作,共分四辑:第一辑(峡河边上),关于童年与回忆;第二辑(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写朋友的聚散、爱情的缝补、亲情的牵挂;第三辑 离开与抵达,北至新疆,南到贵州,为自己漂泊的每个地方写一首诗;第四辑(奔跑的孩子),在现代工业文明与柔软的人性之间,填充以诗意。
2、陈年喜的诗歌,既有粗粝的浪漫,也有质朴的豪情;有时炸裂如铁,有时温柔如灯火;既有古典气质,也有现代表达。甚至可以说,陈年喜的骨骼中都是浩浩荡荡的诗篇。
他写生活:“生活有时候会无比沸腾,连死亡也无力打扰”。
他写爱情:“我们对于爱情的理解,总是过于繁复,除了锦开花簇,还有细细地缝补。”
他写记忆:“记忆像一册旧书本,重要章节都已消损。”
他写美好:“世界有许多美好,有的像梦一样繁复,有的像花一样简单。”
读诗是奢侈的,读诗又是值得的。从陈年喜的诗中,读者可以一次次汲取到更丰富的生命体验,以诗为盾,抵挡时间的速朽和轻薄。
3、这些年身如飘蓬
除了一盏灯 一场大雪
只有诗歌把我接纳
4、序 追赶大雪的人一身霜白
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样的路,并不都由自己决定。有些路是欲望选的,有些路是鞭子选的,对于一些人,后一部分的路更远更长。
如果人一生用十年为一个刻度,矿山与斯后的城市漂泊正好占取了两个刻度,十年在不毛荒野,十年在千米地下与城乡,从1999年进矿山,到2020年尘肺病失业,整整二十一年。人间荒烟蔓草,身体积满尘埃。
追赶大雪的人一身霜白。对于命运,对于巨大的世界,没有谁一生不在追赶大雪,也没有人不一身霜白。霜雪,细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个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见。
以上,成为我诗歌的底色与元素。从本质上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挽歌,挽长天落日,也挽孤夜寒声,挽大江大河,也挽每一株小草,挽青春、生死、无尽的时间。我有无数条路出发,却没有一条回来;有无数种开头,却没有一个结局。写作,也像极了生命本身。
收录到这里的,主要是我从2018年10月至2021年12月写下的文字的一部分,它们是我的双重履迹。其中早些年的一些文字让我犹豫踌躇,它们稚嫩、轻浅,见情见性,最后还是收录了一部分。许多年后,回望来路,知道自己在哪里奔跑、挣扎过。
凡语言都被语言过,凡思想都被思想过,没有人能超越自身和生活,超越经验与调式,虽然为了打破某些边界,我已用尽了全力。如果说还有些成集的意义,那就是它们所记录的生活与世界,与很多人的有所不同。
另外,在内容的编排上很费了一番思量,当下诗集流行的方法是混搭式组合,即状似乱章,把重组的权力交给你,似乎这样更能给读者留下阅读张力。而最终选择了分辑的方式,是为了见证,也为了祭奠,也希冀以此为读者打开一扇窗。草蛇灰线,生死勾连,一切交由读者体会。
写下这些时,峡河正落下今年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芦花因零落而无涯。雪色如华,愿照彻天涯沦落的人。
感谢付出心血的编辑,感谢翻开书的你!
陈年喜 2021年12月20日
5、世道与事物都无答案
人间之问与天空之问一样辽阔
6、母亲七十岁了
牙齿早已落入岁月深处
而笑意
还像新摘的棉花
7、有一瞬
母亲给灶膛添柴
火光映着她的白发
像一片儿星光
薄薄地铺在夜色上
8、又过了多少年
春风吹断流水 少年成人
橘子化成橘灯
它用清明之光
抵挡多少时间的轻薄和速朽
9、那时候的春天
天空飞满了燕子
它们疾驰的翅膀
加重了人间的安详
10、在春天之前 或者更早
一定是什么入侵了它们
一枝桃花 一个声音 或是一股时代的洪水
此刻 它的伤疼多么饱满
仿佛五百颗麦粒同时受浆
11、苦难是天上的星月
照见人间细小的碎裂
12、人一辈子 像马一样急促
但谁也走不到路的尽头
谁也不能从一条路
走到另一条路上
13、就像生活 有时候会无比沸腾
连死亡也无力打扰
14、丰收是一个古老的名词
而时间赋予它新的内涵
在一台收割机的尾部
稻香以流淌的形式
把诸神解散
15、池水边我看见了一朵莲
要开未开 透着一点红 多年之后
我才知道了一个人 那时正值莲开
多年之后 从一本线装书里
才知道它叫菡萏
16、物与物有着极远的距离
命运与命运也是
17、细雨是一阵风吹过另一阵
18、死去的蝉鸣已由另一声蝉鸣代替
但孤独一样盛大
19、世上的好东西
都具有不可模仿性
比如泡桐的清香
比如泡桐的无用
比如一位爆破工引燃炸药的一瞬
恐惧与快乐
20、唯有红嘴雀的聒噪依旧聒耳
唯有天空还延续着晚明的深蓝
21、唯有峡河不舍昼夜 这是两岸人烟
共同的列车
22、一千二百年前两句快意的诗: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23、一口水井
常有一棵桃树的邻居
我有一些事物
让一生赋形
24、第二辑 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
25、命运一直是这样
翻过一座山 还有一座山
通往山顶的路
逼仄 陡峭 飘摇 蜿蜒
苦楝子开满路途
唯有合欢越来越少
26、人们打着伞 开着车 赶往遵义
再往北 就是九省通衢的重庆
人活在哪里都是一阵风
沿着河谷吹
吹过关山和日暮
最后吹到比雪更远的地方
27、我一直奇怪 站立的木与土
可以保持相安无事的关系
28、榆树食考
宋高宗建炎四年
金人围攻徐州
城中粮绝 至食草木
有削榆皮而食者
明人徐光启《农政全书》载
榆树皮锉刀锉碎 晒干 烘焙
磨以粉 拌糠皮草粉
捏成窝头 上锅蒸熟食用
晚清郑观应有《救荒福报》书
榆皮磨粉 加盐与面粉 擀面
拌以香油食之 时有野史记
观音土慈悲 担当过续命的又一食谱
一九七三年 基辛格第六次访华
世纪大幕渐次揭开
一个童孩站在门前小桃树下
端一碗碧绿的榆钱汤
季节温湿 他三岁的童年
与峡河一道哗哗永逝
29、二〇一九年五月十四日
蝉声比夏风早一拍来到
在大娄山腹地 一坡榆树被一场雨再次刷新
它苍虬的树干包容过
多少人事 饥馑 时间与悲欣
娄山关前苍山如怒
万物因向荣而卸下古老的哀伤
30、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
今天在贵阳 南国的冬天
寒冷出了北国的刻度 走在都司路
冷雾覆盖的楼群 被错看成
峡河边上无尽的凇阵
也是这样寒冷的季节
我带着妹妹在峡河上捉鱼
想象中的收获 腹中的饥声
让一位少年变得无比笃定
今天 爱人生日
视频里她一个人吹灭桌上的蜡烛
此生里 她将再也没有四十四岁
她曾是妹妹的小学同学 同桌并且同岁
透过市声 车流 乱云飞渡的他乡
两位少女以地上和地下两个角度
仍在坚定地看着我
花发覆顶的哥哥
世界的变化云翻雨覆
而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
至今我仍在峡河边上
沿用一无所获的方式
和空空的笃定
31、这里的人都是拆洗日子的人
人间日月 因为这样的劳动常新 弥久
32、陈年喜,1970年2月5日(除夕)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峦庄镇[25]金湾村[26],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作家、诗人
33、其实人的奔波不过是
黑发追赶白发的过程
我们想想
有什么不是徒劳呢
作为徒劳者 奔跑在徒劳的事物之间
努力而认真
34、如果还不够 加上盐的咸涩
冰糖的温润 白干的炽烈
一杯为清风 三杯为苍狗
岁月和人间 都重新上路
35、在用支付宝付费时
我习惯性打开微信
信息满屏 只因世界寂寞
今冬峡河干旱
五峰山下的蜡梅
又早谢了几枝
36、北京城那么大 风都常走错地方
37、起风了
激荡的河风与流水无关
鹳河 我已与你无关
我的脚已被峡河濯过
我所有的诗歌已由峡河完成
38、未融尽的雪是另一件消息
时间与空间互为道场
39、生与死因黑白
彼此相照
40、远行人啊
人的体内难免有山阿和沟壑
一个人可以像另一个人一样活着
但无法获得他的死亡
41、我想看看她的白昼
也想看看她的黑夜
如果她同意 我想再看看她
薄霜不曾猜透的前生
42、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的人都有一段好月光
岁月越来越深
故事越来越重
时间的烟波横在面前
43、世界睡了,一支笔醒着
这以灵魂为纤毫的画笔
重按为高山 轻点为流水
白云和清岚 起于青萍之末
大鹰飞翔于万仞绝壁
44、这个早晨 江雾还是二百年前的江雾
它与一方生活达成了默契
45、今天立秋了 黄桷兰加重了香气
死去的人将带着暑气独自走远
46、在商南,我用青麦洗目
洗心 洗半生的尘土
我从北边来
我想用秦岭的南
洗净一身北
47、天山阔大无边 以一群羊做背景
羊群是流动的 但比天山还沉默
火车是跑动的 一群人比火车还要沉默
羊群的沉默多么饱满
我们的沉默早已空空荡荡
48、我一生的羞愧是分辨不出
成功与失败 上升与坠落
49、灵宝
灵宝多黄金
黄金出秦岭
秦岭自哪里出
至今没有答案
在豫陕交界的朱阳镇
我们换车西行
沿途人烟稀薄唯苹果密若繁星
山畔的羊咩
有苹果味的尾音
翻过大观岭就是陕西地界
一条细小的河水 人谓洛河源头
一些挖沙机在河上作业
沙子堆满了河岸
司机说 这些含金的沙子都运往了灵宝
换来些用具和饰品
我心里说
这就是以生活之道
治生活之身
一直通用的法门
50、时间的教训是
我们从未自时间中获取教训
我们建过无数座桥
却从未从桥上走过
51、大雨中过商州
大云寺始终不发一语
山门大开 有《五戒本生》绘于照壁
山河与建筑 有什么秘密可言
无非是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无非是旧痕再覆新苔
地理的每一次洗牌都是落日的局
唯有大雨不容篡改
52、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不会再回来
寺院倒不倒塌都在重建
至于白马,像我们一样
没有来世,也不需要往生
那么多的下山的白芍啊
在黄昏里抵达了黎明
53、旧的灯火与新的岁月遥相映照
哦 旧伤痕和新哀愁相互安慰
旧爱与新恨互为表里
这也是人间久盛不衰的笔法
54、或许 人与桃子的区别
就是核与肉的区别
生死大道都铺满了星月
所有的奔赴者都是迟到的人
55、”相对遥远的传说
我更爱真实的地理
油菜花遍开田野
付身流水的桃花
不见轻薄
56、古老 是因为时间远大
年轻 则因青柳等身
57、一个人为你而来 也为你而去
他无力带走大海 他只带走一粒
白花花的盐
58、有多长的吊臂
就有多远的落日
钢缆在一双手里来来回回拉动
那是比《二泉映月》更繁复的曲子
在轻按与重抹之间
风雨重锁了远处的家门
吊塔无论长得再快
也快不过亲手喂大的房价
这仿佛印证了一个真理:
所有的命运 总是呈现出
与追赶相反的镜像
59、一棵树与另一棵互相倚靠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成为亲人
一些时光接过一些时光
一些死亡落在一些死亡上
我爱这绵亘的漫长
60、在一个只生长风景的地方
贫穷总是唯一且低调的
而玉米喜欢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