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两个事情,一个发生在体系内的苏州工业园区商务局,清华毕业的马翔宇科员网上实名举报祝局长,一个发生在体系外的IBM,在IBM工作了28年且获得了23年优秀员工称号的合伙人实名举报IBM大中华区董事长。
这两个事情,都以下告上,而且按国人的视角看,其举报的事情都是“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小事。比如被举报的祝局长,也就是在招标时弄了几个暗箱操作,至于这些暗箱操作的背后是否有利益输送亦即行贿受贿,举报中也没有提到——当然是没有证据。比如被举报的IBM大中华区陈董事长,也就是去娱乐场所搞个OK,和在组织变革没有公布之前利用自己的信息差培植点自己人,既没有潜规则下属,更没有贪污腐败。
类似之情,不一而足。于是在一些“大聪明”人的眼里,这些人是缺乏情商,是不会做人,是在破坏规矩,损毁企业形象。如果这些人本身就是领导,甚至自己就是一把手,这完全可以理解。按马克思主义学说,人很多观点都是由于阶层所决定。但非常奇怪的是,唱这些调子的人中,如若按马克思的阶级观和毛主席在《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中的观点,很多人本身也是被统治阶级,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中的流行话讲,这些人本身也是牛马。
这很值得研究。为什么这些人能超脱自身阶级,说出如此有格局的话呢?一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文化传承不错,位卑不敢忘忧国;二是这些年的电视剧拍得比较多,很多人习惯站在电视剧主人公——比如康熙、雍正、邬思道、汉武帝、卫青等——的视角去看天下,不自觉把自己当成“棋手”,而忘记了其实自己在很多时候不过是“棋子”或“代价”;三是儒家文化塑造的依附型人格,这其中典型言论或思维模式是,我本人虽然不怎样但是祖上很牛叉,或者虽然自己不行但是有“厉害的我的X”,亦即能从自己所从属的集体——虽然在这个集体里也就一牛马——但却能自认是主人,并从这样的虚假身份认同中获取虚幻的快感。
再往下深挖一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就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统”和“法统”之争了。实名举报上司,在中国历史上应当是累见不鲜,在多如牛毛的案例中找最牛且且最影响最深远的,那绝对是嘉靖年间1566年海瑞的《天下第一疏》;因实名举报而名垂青史的,海瑞当属第一人。
中国自三黄五帝以来,就有道统和法统。法统是指世俗权力,掌握在皇上的手里;道统是的超世俗权力,国外主要是宗教,而在中国则是孔孟和史书。法统分配世间财富如金钱和权力等,生死富贵的予夺,皆在上峰一念之间。道统分配的财富也是世间的财富——名声,不过这个名声于权力掌控者而言,是身后而非当下;靠什么且记载在哪?在千秋史册和煌煌人心之中。但非常可惜的是,这两样东西都靠人去承载和弘扬,“人为道器”的另一层含义且是残酷现实,就是坚持道统的士人很多时候都会成为道的祭品,因为肉体很容易被掌权者消灭。之前史官敢秉笔直书,通过笔下之史书抑恶扬善,铁肩担道义,文章传精神,但这种史官后来显然被杀光了,于是历史就成了任人打扮的婢女——当然主要是权力掌握者。史书这个功能渐渐消亡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真正能传承孔孟原教旨儒家的士人了。
一个国家若只有法统,没有道统,这个国家,迟早会失败。今年诺奖获得者阿西莫格鲁的巨著《为什么国家会失败》(why nations fail?),解决方案在经济学上可以找一大堆,但在哲学上就一条,这就是道统和法统分离。君亲师一体、政教合一的国家和组织(Institutions),迟早会失败。
海瑞代表的是道统,他自己有自觉意识,他的那篇天下第一疏,是道统中的雄文。从《大明王朝1566》看,海瑞是“道统”的维护者,冒着生命危险坚定捍卫道统。历史很吊诡,他本人没有后代,这也就意味着,中国的道统自海瑞以后彻底断了,事实是这样。
海瑞幸运的是,嘉靖绝顶聪明。嘉靖知道他和海瑞的冲突,是道统和法统的冲突。他知道,他杀海瑞如捏死蚂蚁,但他更知道不能这么干,知道不能让道统之光在他手熄灭。他希望给大明朝留柄利剑去推行新政,但可惜是,他没有讲明,他要给大明朝留下的是与法统相并立的道统和道统之光。这是他的格局问题。更可惜的是,他的继承者包括继承者的首辅,连这样的格局都没有。
海瑞被很多人包括知识分子嘲笑,但嘲笑海瑞和“不识时务”海瑞们的知识分子不知道的是,道统被灭掉之后,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奴才!清朝就是这样。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为什么是长夜?因为只有法统之力而无道统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