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之豺【终章(上)】

小说   2022-04-29 23:28   山东  

终章

他飞向布尔赛尔。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割在脸上的风,也感觉不到手指的骨骼在咯吱作响。那个男人血淋淋的嘶吼刻变成一把长矛,把他钉在血肉的棺材里无法动弹。
男人的声音仿佛仍然没有散去
禁锢着身体的冰冷让他感到有一点庆幸,这让自己更像一具尸体。尸体没有温度,也不会痛苦。
他飞着,飞着,忽然感到手背有些发紧。
他用另一只手抹去,那是一团已经干涸的、黑色的血。
属于自己同伴的血。
他想起了曾经。她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胳膊,挂着死皮赖脸的讨好微笑,求他将另一个女孩的秘密告诉自己。她爱上了她,一瞬间的注目便铸成了无法被囚禁的恣意。
他多么羡慕她。
女孩的笑容,点燃了他手背上的血。
血火从手背上蔓延开来,攀上他的手臂,肩膀,然后是脖颈。
那禁锢着一切情绪的冰冷被腾起的火焰融化,在体内猛然迸发。
他的双手没了力气,怎么抬不起来,心脏泵不出一点血液,肺部无法吸取空气。他从空中降下来,双腿在落地的时候也无法再支撑身体。
他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土,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嚎叫起来。
他以为这样至少能够好受一些。
然而这刹那的放纵却让压抑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喷涌而出。
那些他拼命想要锁住的名字和面容呼啸着充满了整个世界,那是八百年的时光。
赛利卡,伊奥,尤拉西亚,云晟,裘斯敏鲁,雷,多罗华,川季,梅森,帕特里克,赛兰,罗兰德,尤贝尔,小笑,鹿迢,洛林达,树苗,基维戴尔,安妮洛特,索菲亚,夏姿,艾科塞拉,斯特罗,昂瑟,左格尔,蒙克斯,列京……
他们陪伴着他,信赖着他,而他看着他们老去,死去。然后他忘记,仿佛那些热血沸腾的友情与忠诚不渝的爱情从未存在过。他像初生婴儿那样把前世的记忆干干净净地扔进海底,再去迎接新的同伴。
他回头望去,看到的不是一段一段爱恨交织的人生,而是一具又一具拖曳在身后的腐烂尸体。每一具尸体都长着与他一样的脸,它们组成尸山血海,延绵不绝地纠缠在一起,死死抓住他的双腿。它们伸出没有指甲的手,撕扯他的皮肤与肌肉;它们张大着恶臭而糜烂的嘴巴,对他发出咒骂与嘲弄。那恶毒与嘈杂的声音充盈在耳边,像是永远不会停歇。
这不是第一次。当他离开家园,来到人类世界以后,这种轮回已经延续了无数岁月。
有意义吗?仍然坚持着三千年前的承诺,孤独地扮演着自己憧憬过的角色,丢掉其他所有的一切……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像八百多年前那次苏醒时一样,他很清楚,这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他从未真正动摇。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来到她的面前,用最干脆也是最冷酷的手段夺走了她的性命。
她就在自己身边,她是他的同伴,她信任着他,而这是命运给他的礼物。他绝不能浪费这个机会,绝不能。
对真正的他而言,这不算什么可以让自己精神崩溃的重压。
可他依旧无法不去质问,为什么一定是她。
这是命运给他的最残忍的讽刺。
他也同样给过别人这种讽刺,尽管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想,或许自己是应得的。
那漫漫长河中所铸就的人格坚定而缓慢地上涌,淹没那些攀附在他身上的腐烂尸体。水下尸骨依旧林立,但海面已经归于平静,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
他停止颤抖。
他站起来,用随身的绷带仔细擦净自己的手和脸。他抖抖身上的土,呼吸恢复平稳。
他继续向前飞去。
黎明晨光在天边露出一条细细的白边,他面前是海潮一般的堕落者。
它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向西蔓延,向东蔓延,向南蔓延,蔓延到视野中的每个角落,直至尽头的那座城镇。它们注意到到了他,但是没有任何动作。
这些被剥夺了【坐标】的躯壳,注视着他从它们头顶掠过,它们整齐划一的移动着头颅,空洞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直到脖子无法继续扭动为止。于是他便像驶入大海的一只小舟,在水面划开了一道细细的涟漪。
远方悬浮的一个能量团逐渐放大,那是一名拥有自我意识的宫族里奥雷特。她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飞近,然后转身引路。
他不需要任何人引路,因为他半日前才刚刚从这个镇子离开。
离开的时间不长,但这座镇子的模样已经再次被改变。几乎没有一栋建筑还能屹立在废墟上。一场比曾经同伴们所参与的战斗更加惨烈的激战几乎把这里夷为平地。
除了那栋被掀去了小半个屋顶的镇公所。
这座荒芜许久的小镇,此时却聚集了所有身处布尔赛尔的里奥雷特。他们以那栋建筑为中心散布开来,雕像一样伫立着。他们没有看他,因为他们知道他会出现。
引路者落在建筑物的门口,她从门口退后几米,和同伴们一起陷入沉寂。
他向里面走去,宽敞的大堂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在中间留着一张矮桌,以及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两套沙发。
太阳的光芒从破损的屋顶倾斜着,扫过他的面颊。他一步一步穿过阳光编织成的栅栏,绕过外侧的沙发坐了上去。
对面的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他认识他们。桌子上摆着一瓶酒与两只杯子,但酒瓶并没有被打开。
「比我想象中回来得慢。」
「我已经尽快了。我的法师朋友……你找到他了么?」
「他的行进范围已经被围住。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同伴。」
破霜的右手被截断,但伤口早已不再流血。宫王疲惫地倚在沙发里,眼中却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活力。
同一张沙发,破霜的右边,坐着【初始之母】。
「洛洛娜……」他和她对视着,向她打招呼。
女孩冷冷地望着他,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现在的名字是晨曦。」
他点点头,重新把目光聚焦在宫王身上。破霜兴致勃勃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不久之前的见面十分仓促,破霜有不得不杀的人,他也一样。
所以他只来得及对宫王提一个最简单的交易,希望可以让堕落者们按兵不动。破霜欣然应诺,因为宫王知道,面前这个里林轻易不会提出交易。他既然说出了口,就一定拿得出可以为之相称的回赠。
「我原以为,作为回报,你会把我的剑带回来。」破霜对他说。
「但你现在应该已经看清了,希斯飞尔是不能被你拥有的。其实你也没想到吧?你的‘复我’会突然断开触探。」
破霜没有否认他的论断,而是长长的叹息。
「连身为宫王的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共享着一切的回忆、经验乃至坐标,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没有真正经历过我的过往。我没想到,仅仅是这样,就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噬。」
「你错了。」他说。
旁边静静聆听他们说话的晨曦惊讶地望着他,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王。她想,这个狡诈的里林,竟然敢在这件事上驳斥最接近宫族真理的存在。
可是破霜没有不满,他认真地看着他,寻求他的指点。
他说:「你没有听到最后一个‘复我’对你说的话吗?不,你听到了,但是你没有听进去,你只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破霜皱起了眉头。当他将剑插入最后一个反逆者胸膛、傲慢地说出「几个复制品也妄图挑战我」的时候,那名‘复我’最后的回答是:你和我们一样,你并不是原初的破霜。
「你是说……」破霜的嘴唇微微颤抖,「我也是一个‘复我’?原初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如果你们共享着一切的记忆,那么原初破霜所经历的一切,对‘复我’而言都会是历历在目的真实。你认为自己才真正经历过那些记忆,而他们也是这样认为,这就是复我的意义,你和他们,不分彼此。」
破霜的动摇在两秒钟后消失,因为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方并不是在赞同「复我」说过的话
「我懂了。他们的反噬不在于是否真的在记忆中活过,而在于希斯飞尔。」
「是的。那是你与‘复我’有所区别的唯一证明,因为你从未让它离身。当希斯飞尔所有权出现易手缝隙的那一刹那,‘复我’与你的坐标差就会立即抹平。他们对战斗的渴望与你一致,对存在的渴望也毫无差异,杀掉彼此,剩下的幸存者就是唯一的破霜。」
宫王久久地沉默着,然后叹息:「看来我距离深渊还很遥远,手中掌握的本族真理甚至比不上一个里林。」
他摇头:「我并不比你更懂宫族的本质,我只是更清楚希斯飞尔是什么。」
他以为宫王会继续对希斯飞尔发问。于是他飞快地转动思绪,考虑该怎么绕过接下来的问题。
可是破霜没有这么做。破霜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他看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看遥远的彼方。
最后破霜对他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坚定,睿智,好像从来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这八百年来,你从未改变。」
他呆呆地听着。
他想对破霜笑一笑,但那堆积起来的笑容却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他不得不垂下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破霜站起来,走到对面,坐到他身边,然后将手放在了他的后背上。
「哭泣吧,里林,我曾经也想要这么做,在黑暗无垠的暗域里……只是,那时候无人能够倾听我的哭声。现在,你至少有我。」
他与他,里林与里奥雷特,光明与黑暗的住民,永恒之战的宿敌。只是所有的立场在此时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彼此是共同跨越了八百年的旅伴。只有他能够懂他的痛苦,尽管只有一点点。
他流下泪水,刺痛伤口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他后背轻轻颤抖,胸口也抽动着。
但他恢复的很快,他不需要宫王的安慰,因为宫王不是他的朋友。
他重新抬起头。
「但你变得冰冷了。」他从深远的记忆中找到了属于破霜臂弯的温度,只是那抹滚烫早已弥散无迹。
「暗域很冷,我也无法幸免。」破霜轻声道。
他,可以躲进一次又一次沉睡的庇佑,但破霜不可以。破霜只能凝视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努力不让自己陷入疯狂。他们都清楚对方承受了什么才走到这里。
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面前那只杯子已经倒上了酒。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他红着眼睛,露出难看的笑。
破霜摇摇头,对他抬起酒杯:「敬我们消逝的时光。」
他与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和眩晕冲刷过去,让他重新感觉到了心跳。
「所以……」破霜抬起酒瓶,又给两人倒了半杯,「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在轮回的沉睡中沉寂八百年,躲避所有人的计算,等待我的降临,然后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你的‘诅咒’就可以解除……我就是你的‘钥匙’,对吗?你可真厉害,里林。」
「你太高看我了。」他无奈地说,「事实上,所有的王都是钥匙,你只是其中之一。你作为宫族之王,我不可能计算你的命运。当那个预言在那撒琉斯传播之后,我才得知你的飞船正在向这里进发。如果非要说计划,我只是在记忆轮回中利用伙伴对自己下了暗示——一个需要被一直寻找下去的宝藏。那个宝藏就是你。」
寻找宝藏就需要优秀的同伴,也只有优秀的同伴能够保证自己活着出现在宫王的面前。他知道自己会为朋友们付出真心,可他仍然在陷入轮回之前就下定了利用他们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为这个选择后悔。
那么又有什么资格悲伤呢?这不正是你精心打造的计划吗?所有同伴都是你的牺牲品,不仅仅是一个她。
你没有借口。他对自己说。
「我们走在完全相反的道路上。」破霜如同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亦可能是完全相同。只有在最终的目的达成之时,我们才能够对自己的选择进行审判。」
「你已经抵达了你的国度,破霜,那么你审判了吗?你觉得,这一切值得么?」他扭过头望着他,眼中浮现出灼痛的渴望。
破霜看着他,忍不住想,什么样的答案才能将它浇熄呢?
可破霜不会为了让他获得安宁而捏造虚假的答案。身为宫王,破霜早已摆脱了谎言的桎梏。
「你知道我登上飞船之前发生的事吗?」破霜问。
「我说过,没有人能计算王。」
「但你应该知道,我输了一场战斗。」
「Dreams被重创,而你不见了,所有人都能猜到你发生了什么。」
「我在战斗中被砍成两段,不得不借用深渊的力量修复身体。可是人类的我坚守了下来,没有被身为里奥雷特的部分所融合。」
他感到喉咙发紧。他清楚,能够抵御宫王的侵蚀,那份曾经属于人类的意志有多么可敬与可怕。
「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坐上了王位,不是么?」他对宫王说。融合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破霜的神情迷离起来:「我拖着残躯,偷偷爬上最后的飞船。我躲藏在黑暗中,继续修复身体……直到那个男人忽然出现……」
男人的样子再次在他的脑海中回荡,那也是他曾经的伙伴。
「朽骨贪狼。」破霜缓声念着他的称号与名字。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又问。
「他曾经与梅尔菲斯击败过我。所以在他发现我的那一刻,就等同于威胁到了我‘存在的欲望’。身为里奥雷特的那一部分在狂啸,原本坚守的阵地开始崩溃。」
「可是贪狼并不是好战者,他不会主动与你为敌。」
「是的。我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人类的意志重新稳固……直到他对我说,让我与他一起前往新世界,Dreams的同伴都在那撒琉斯等着我。」
破霜倚在沙发之中,望着破碎的天花板,发出哼笑。
「而这句话足以让我明白一切。他撒了谎。我的朋友、同伴、亲眷,已然去到了遥远的另外一边。等到这艘船抵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很久很久,是不会有人在那里等我的。」
「你厌倦了人类的谎言,所以才决定放弃人类的身份?」
「我身为人类的时候听着这样那样的谎言,毫不在意,甚至习以为常。直到人类与里奥雷特的意志激烈交战的那一刻,我才看清,人类从绝望中自然而发的谎言是多么愚蠢可笑。但……不……我放弃坚守,不是因为贪狼撒了谎,而是因为我意识到,身为人类的同伴们已经从我的命运中永远消失,我所拥有的就只有……」
破霜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女孩。晨曦入神地望着他,目不转睛。她知道王的答案,他所拥有的就只有他们。彼时身为人类的破霜,只有拥抱宫王,登上王座,才能再次拥有族群和同伴。
「我守住了自己的所有人格,只有属于曾经宫王的执念被铭刻下来。」破霜继续说,「只有这区区的执念,里林,但也足以改变一切。你问我,这一切值得么,我已无需回答你的问题。」
他听到这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属于宫王的答案并不能赐予他解脱,但他却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安宁,就像双脚落在了大地之上。
「我很高兴,至少我不需要为当初用力量诱惑你而感到负罪了。」他说。
「是的。但你仍然欠她一个道歉。」破霜指了指晨曦。
「她已经想起来了?」
「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你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破霜松松垮垮地微笑,他又喝了一杯酒。
「洛洛娜,我很抱歉。」他看着眼前柔弱的女孩,郑重其事。
晨曦很难记恨任何一个人,但对这个用阴谋诡计剥夺过她生命的人,她依旧无法释怀。
很久很久以前,他杀掉了身为【初始之母】候选者的女孩,逼使宫王不得不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但女孩也已然看清,如果不是他从中插手,亦不会有现在的宫王破霜诞生。
「我无法原谅你。」女孩轻声说,「但我也不会再把你视为敌人。」
他对她释怀地微笑着,只是他从来没有真的怀有什么歉意。为了走通那条路,她对他而言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这个时候,破霜仿佛自语一般呢喃起来。
「通过抹杀既定坐标来干扰命运,只会让坐标再次以你无法预测的方式出现。坐标的出现可以拖延,却不能动摇……」
「你又向真理迈进了一步,里奥雷特。」他半开玩笑地说。
然而破霜突然转变话锋:「既然不能动摇,你杀掉身为你同伴的那个女孩,有意义吗?可能是现在,可能十年之后,可能二十年之后……她的坐标一定会再次出现,这么重要的坐标不会保持真空。」
八百年,对里奥雷特不算太过漫长,况且破霜的八百年是被包裹于暗域的。他还很年轻,但这个年轻的里奥雷特,成长速度令人恐惧。宫王很快就可以触到更深的真理,到了那个时候,他玩弄信息的把戏便再也无法对破霜奏效。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杀她?」他盯着破霜,身体有些紧绷。
「她能够对抗希斯飞尔,」破霜毫不掩饰,「而你不久之前才刚刚让我明白,希斯飞尔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他沉默不语。他已经对破霜说了太多。话语中哪怕透露一点细微信息,都可以令宫王将其掌握的未明真理迅速连接在一起,织成大网。
好在,破霜虽然知道了,但也并不是全都知道,这让他略感心宽。
「当你对我提出请求的时候,我立刻照做了。那么,作为帮你顺利杀死那个女孩的报偿,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破霜再次提及了两者的交易。
「我不可能告诉你答案。但,或许我可以换个方式回答你的问题。」
「说。」破霜勉强接受了他的提议。
他拿起酒杯,抿了小小一口。
「你其实根本没有满足吧?我的同伴为你献上的这场战斗还很稚嫩。」他切过一句题外话。
「不,我很高兴。他们的力量弱小,但他们的战斗智慧与决意,甘美醇厚。我已经很久没品尝过了。」
「那么,你品尝过最美味的战斗,是与谁的舞蹈?」
「你当然知道答案。」
「说出他的名字。」
「梅尔菲斯。」
「你知道梅尔菲斯的身世吗?」
「某个秘密研究所培育的基因改造者,没错吧?」破霜努力回忆着。
他摇摇头:「梅尔菲斯就是她的仿制品。或者说,替代品。」
「什么!?」
晨曦惊讶地看着破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仿佛丢失了所有的悠然和威仪。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宫王的脑海中冲撞,他激动地在大厅中来回走动着。晨曦从未见过破霜露出这个样子。
而他,则稳稳地坐在那里,集中精神,反复审视自己接下来需要托出的信息。他必须令对方满意,却又不能让一名里奥雷特之王察觉到自己隐藏在尽头的意图。
「撒拉弗希望制造的,是一个特定坐标的载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将想要的坐标控制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可是他失败了,他获得的只是又一个变量——至少在死鸦·梅尔菲斯和朽骨贪狼纠绊在一起的时候。」
「撒拉弗当然做不到,越是独特的坐标就越无法被捏造。」破霜非常坚定地说,「这非常愚蠢。」
面对宫王的论断,他只能苦笑着:「和代表‘存在之欲望’的宫王相比,我们的确愚蠢,没有人比宫族更理解坐标。里奥雷特可以随着与深渊逐渐深刻的连接而靠近真理,但我们不行,我们只能在一次又一次对真理的试探中摸清规则与界线,付出或昂贵或惨痛的代价。」
破霜所在意的不是这些,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仿制品……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没有死,将会比梅尔菲斯更强?」
他叹气:「这不是你现在该在意的事情……况且她已经死了。」
破霜很清楚这一点,但来自内心的渴望却没有办法轻松抑制。他在兴奋与惋惜中徘徊着,久久不能平静。
「你没必要杀她的……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你把她交给我,让宫族来庇护她不好吗!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答应。我明明可以和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破霜挥舞双手,脸上涌现出罕见的懊恼。
「别天真了,破霜!」他忍不住打断对方,「这世间任何一人知晓她身份的瞬间,就会被纳入【真实视界】的注视范围!瞳族只要献出足够分量的祭品,问出问题,她的所在就会一览无遗。你以为凭现在的你,能战胜凯因·雷伊诺恩!?」
「如果我拿回希斯飞尔,并非不能与他一战。」破霜的声音中带着雀跃和兴奋。
「哪怕是融合之前的宫王也没体会过他的力量。希斯飞尔易手的时候,瞳族就可以将它锁定。凯因·雷伊诺恩可以容忍希斯飞尔的所有权在这个世界任意流转,但绝不会允许王座上的人拥有它。你要明白,这关系到整个宫族的存亡。」他很小心地斟酌了自己的措辞,避免激起对方的好战之心。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破霜摇摇头,带着一丝不甘重新坐回到晨曦身边,一己之妄念,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一族命运相提并论。
二人重逢时扬起的高昂气氛在大厅中逐渐回落,两个人喝着酒,很久没有开口说话。情绪在冷却,欲望也被理智所收纳。无论回忆与狂想怎样飘荡,终归会撞上现实的坚壁。
对破霜而言,直到现在还未能看清对方是在自己身侧,还是在坚壁的另一边。
敌人还是同盟,取决于沙发对面那个形若少年的他。
少年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空气颤抖,于是不再绕圈:「该说正事了。」
「说说你真正的目的。」破霜坐正身体,把手放在晨曦的腿上,仿佛在汲取温暖和勇气。
晨曦用手拢住他的胳膊,静静地陪伴着他。
「不,说说你的。」他坚定地摇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需要回答吗?」破霜昂起头颅,「覆灭这个大陆上所有的人类,然后是海的另一边!把【胎飨】中的孩子们全部解放,那撒琉斯将是属于我们的世界。」
斩钉截铁的决定,蓬勃而出的战意,如同他预想中一样。
「我问你一个问题。」他向前探身,真正严肃起来,「从降落到现在,能够行走在这片大陆之上的宫族有多少了?」
破霜向晨曦偏了偏头。他不清楚具体的数量,但晨曦却能够清晰地记得每一个从【胎飨】获得新生的孩子。
女孩对奥索维竖起四根手指。
「四万,还是四千?」他明知故问。
「四百。」破霜说,「但他们的支配力足以统帅毁灭人类帝国的力量。」
「这重要吗?你已经毁灭了两个国度,却只挑选出四百个可供使用的坐标。你觉得,当你占据整个大陆之后,身边的族群能扩大多少?」
破霜对尔虞我诈的谈判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至少能听出对方话语之下所隐藏的意图。
「你是想劝我,放他们一条生路,然后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从中慢慢挑选?」
面对破霜的质问,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安静地看着宫王。
「这是不能接受的,里林。」破霜的声音冷下去,「人类还健在的每一天,都会威胁到我们的存在,正如你人类同伴所做的那样,在某天夜里把刀架在晨曦的脖子上。我们既不能冒这个风险,也不能忍受永无止境的等待。」
「这是你所有的理由吗?」
「是的,就这么简单。但这些理由已经足够沉重,你无法说服我。」
「我想我能。」他用柔软的话语说道,就像根本没有坐在针锋相对的谈判桌前。
破霜歪歪头,冷漠地向后倚去,一副任凭你说的模样。
「之前的战斗,你也感受到了吧?他们的能量强度。」他说。
破霜眨眨眼,作为肯定的回答。
「我可以坦诚的告诉你,他们的力量在那撒琉斯是顶尖的。虽然不能和零级相比,但已经足以胜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战士。而你,在面对他们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使用契约装甲的力量。不是‘复我’的反噬,你在那撒琉斯可能根本就用不到这份力量。」
「那又如何。」破霜毫不在意。
「你不觉得,和你身为人类的那个时代,力量的差距很明显吗?」
破霜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角度。
「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撒琉斯这个地方,正在背离【神都】。」
宫王沉默了很久:「我不明白。」
「当初的新人类,于血族的次元城中诞生,他们与【神都】的连接笃深,所以才能拥有你所熟悉的能量运作效率。而现在,他们来到这片被放逐的土地,如同没有了根茎的果实,只能逐渐枯萎。甚至连他们的【闭环】都在减弱……免疫性疾病出现了,癌症也不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很难从中找到合适坐标的原因。看看他们的作战能力吧,竟然连【刻印】这种拥有巨大副作用的东西都被当做了宝贝。」
他说着,并且叹气:「继续这样下去,再过几百年,可能他们连使用能量的能力都将不复存在。」
破霜盯着他:「那我们就更不可能等待了,我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你们可以选择做他们的根须,给予他们养分,帮助他们与【神都】重新连接。」
「我对你的胡说八道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到这种荒谬的说法,破霜忍不住发笑。
「可能这就是命运。」坐在对面的他没有笑,「宫族被压制了近两个世代,以至于连你都不清楚支撑一个足以在深渊立足的族群需要多少东西。就算占据整个那撒琉斯,你们凭手头的资源依旧很难建立【渡口】……你们没有【庇护所】,没有【根源窖池】,没有【次元坚壳】,甚至没有【湮灭图腾】。当那撒琉斯人背离【神都】之时,你们也无法幸免。」
「我们总会找到生路,一如我们曾经从暗面杀出重围。」
「或者,」他认真地看着破霜,「我来帮你们。」
破霜微微有些恍惚,因为他记得,自己身为人类之时受到过同样来自于他的蛊惑。
「你能做什么?」
「我会帮你们种下【神都之种】。」
破霜距离深渊还不够近,他只能依稀触摸到那个词汇背后的意味。
「【神都之种】在你手里?」
「是的。他们信任着我,让我把【神都之种】藏匿在了布尔赛尔,作为今后可能会用到的谈判筹码。」
「然后你背叛了他们。」破霜说。
他垂下眼眸,没有回话。那是他无法辩解的事实。
破霜没有审判对方的选择:「你能用它做什么?」
「【神都之种】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你应该知道地球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撒拉弗把这东西丢过来,是为了在恰当的时机毁灭那撒琉斯。好在,我在八百年前就把那个老家伙派来的手下全都干掉了。」
「是针对我们?」破霜凝重起来。
「不。」他摇头,「宫族还没有成为任何势力不得不铲除的敌人,至少现在没有。你们必须保持住自己的位置。」
「你刚才说,要种下种子……难道不会造成毁灭吗?」
「它第一次发芽的时候是完全失控的。而现在,种子的状态非常好,而且我也懂得控制它的方法。」
「怎么控制?」
「诱导它生长的方向。不是让它汲取这个世界的养分,而是向深渊生长。」
破霜张大双眼:「你是说……」
「对,它将成为你们的次元城。你们能够重归深渊,而那撒琉斯也可以恢复与【神都】的连接。布尔赛尔可以做你们的【渡口】,然后……」
破霜打断他的话:「我们还没有重归深渊的资格。没有【次元坚壳】,就算建立次元城我们也无法守住。只要你向其他势力出卖我们的所在,就能换取无法估量的利益。」
他发出一声苦笑:「作为一个被放逐的里林,我该向谁出卖你们?不是每个里奥雷特之王都能像你一样,安静地坐在一个里林面前。。」
破霜沉吟了一会儿:「可以讲讲你被放逐的原因吗?」
一瞬间,他涌出了倾诉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对破霜摇了摇头。
「那么,至少给我一个信任你的借口。」破霜妥协了。
「因为你们对我无足轻重,我只是在给你们找一个让路的理由。让那撒琉斯人得以延续壮大,就是我自始至终的目的。你忘了,破霜,我曾经付出过多少代价,只为把新人类送回家园。」
并肩而战的壮阔记忆不由自主地消磨了尖锐的警惕心,破霜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聆听。
「继续说。」
「你在之前的战争中也看到了,那撒琉斯人现在拥有的装备是多么劣等。无论是魔力增幅还是能量加护,放在Dreams的时代,这些装备简直就是给孩子准备的玩具。他们现在开采的资源太劣质了,就算最高等级的工匠也没办法用泥巴盖出城堡。」
说到这里,他用手敲了敲桌子:「有了次元城,有了【渡口】,那么汲取深渊的力量就不再是阻碍。你们可以绘制最强大的萃取法阵,召唤最高等级的深渊魔兽,把你们夺取的领土变成一个充满宝藏和挑战的迷宫。战士们会前仆后继地跑到这里,为了一枚高纯度晶贝、或者一根深渊魔兽的骨头豁出性命。有了【神都】的触摸和高等级装备,他们会飞速成长,你们能够夺取的坐标也将无穷无尽。更重要的是,【初始之母】可以栖身于自己的次元城,不会再被人类的阴影所威胁。这将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国度。」
破霜动摇了,扭头看看身旁的女孩希望得到她的建议,可晨曦只是愣愣地听着对方的诉说。破霜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成为宫族唯一的王,责无旁贷便是其中的代价。
宫王不善于推敲那些冗杂而繁复的利害,他只善于利用直觉。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对方已经给出了自己无法推却的价码。
「听起来非常诱人。可是就算有你的参与,我们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建好次元城和【渡口】……」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对方。
那撒琉斯,得以存续。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对宫王说道,「所以我有另外的礼物送给你们。」
 
 
【旧尤拉西亚,帝国军防线】
帝国第三军团指挥部所驻扎的小镇穷酸而破败,只有镇长的房子勉强算得上宽敞,这里被指定为军团的临时会议室。
尤拉西亚,这个以创国者名字命名的国家,拥有着和帝国近乎等同长度的历史。但现在,无论从事实上还是名义上,尤拉西亚都已经不复存在,帝国军团征用一栋宅院不需要任何手续。
里昂·法赫斯站在院子里,隔着落地窗,看向里面的五个军团的军团长,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五天前,前沿斥候送回了足以令人狂喜的情报——驻守在艾斯卓拉以北的堕落者失去了行动能力。
斥候们试着继续深入,他们目光所及的十几万堕落者无一例外地静止在原地。它们对能量和活人完全丧失了兴趣,甚至在受到攻击时也仿若一具单纯的尸体。
对于这种突发状况,帝国上层做出了很多种猜测;帝国大执政官梭伦命【金牛座】拟定各种可能性之下的作战计划。军事参谋们展开了持久不休的争论,而皇帝陛下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今天,【瘸狼】的成员出现在了帝国防线之前,带来了一切的答案。
一个又脏又臭的少年,那个曾经让【第七皇后】凯鲁吃瘪的少年。
所有军团长们都来了,还有两名【白色庭院】的成员。他们在临时会议室聆听着少年带回来的情报,脸上变幻着种种情绪。
少年的头发里全都是尘土,汗水和血液在衣服上结成黑硬的干痂。他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塞着食物,又时不时抬起头,回答军团长们提出的问题。
作为【皇后】,里昂·法赫斯有旁听的资格。但是他就这么站在太阳下面,没有选择走进屋里。
涂尔嘉本想进去,但她发现里昂神情有些异样,便留在了他的身边。
「你有什么梦想吗,涂尔嘉?」里昂用难以捉摸的语气问道。
「以前会想着当上军团长。」女孩望着他的侧脸,「现在么,保住【皇后】位置就好。」
女孩顿了顿,反问:「你呢?」
「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不过是每次遇到好机会,就连忙抓住。眼睛就这样盯着明天与后天,时日一长,竟然也成了【第三皇后】。」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可能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梦想。小时候,往往会有。而成年之后,面对现实,就不屑于再做不切实际的梦。」
「哈哈,」涂尔嘉发出轻笑,「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格斗大赛冠军。最好能连冠,像卡尔加斯尔那样。」
「你已经比他走得更远了,【第六皇后】。」里昂感慨道。
「因为我有我的家族,努力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了。所以,我没有什么真正触不可及的东西,梦想这个词对我而言换成欲望更加合适。」
里昂点点头:「我们都见过梦想家,对吧?那些夸夸其谈的天真家伙们,在文艺作品的哄骗之下,脑子塞满了雄心壮志和漂亮的大话。不过,当现实把他们的幻想压碎的时候,这些梦想家就会变成一蹶不振的废物。他们用酗酒惩罚亲近之人,用所有力气来咒骂命运,仿佛犯下错误的是这个世界。我记得我父亲就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从记事开始,家里就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不过,也不是每一个爱做梦的人都那么难看。」涂尔嘉说。
「是啊,至少有一个还不算丑陋。我看着他,很好奇,好奇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在路上被碾成烂泥,还是会摸到自己的梦。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成为那个例外……可惜没有答案了。」
涂尔嘉默不作声,她看到屋里的军团长们已经起身。他们脸上挂着凝重的表情,鱼贯而出。【白色庭院】的人没有动,他们像保镖一样护在少年的身边。
「涂尔嘉。」第六军团长沉着嗓子对女孩唤了一声,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归队。
「哎呀!」涂尔嘉连连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第六军团长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他摇摇头,没再管她。
第三军团军团长走到里昂面前,他知道【皇后】正在等待答案。
「他们杀死了宫王,摧毁了【胎飨】!」尽管想要保持冷静,但军团长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然流露出一丝振奋,「所有堕落者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反攻的时候到了!」
里昂沉着脸,他并没有被这句话所打动:「可是【瘸狼】全军覆没,只回来了他一个。这说明宫族还有战斗力。」
「是的,按那个孩子所说,有独立意识的战斗个体数量少则两百,多则一千,我们要尽快将它们消灭。」
孩子……里昂忍不住透过玻璃向里面看了看。军团长五十多岁,他把那个少年称作孩子没有任何问题。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还印在里昂的脑子里,少年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和陛下通告了么?」他又问。
「在那孩子来我们这里之前,【白色庭院】已经完成了情报传递。」
「陛下怎么说?」
「陛下正在决断,好像是【白色庭院】正准备要做什么试验。试验结果会决定接下来的战略。」
里昂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军团长示意他一起回去备战,里昂拒绝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房间里的少年似乎已经吃饱,他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愣神,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醒来。
里昂走过去,敲敲玻璃窗,少年像惊厥似的全身一颤。
「出来走一走吧,有助于消化。」里昂对他勾勾手指。
少年用手拍拍面颊,努力让自己恢复精神。他走出来,站在里昂面前,面容坚硬而冰冷。
「想问什么就问吧。」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
「他们都死了?」里昂知道他会说什么,但还是想要亲耳听到确凿的答案。
「是的。」冰冷而简单的回答。
「但你还活着。因为你逃得更快?」
里昂用轻蔑与挑衅的方式递出这个问题。他没有参与会议而是选择面对面交谈,因为有一种感觉在心头扭曲着。【瘸狼】的结局,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顶级战士的直觉猛刺他的后颈,他必须弄清心头的疑惑。
「是啊,我逃得更快。我把他们都当做代价才换得活着回来的机会。」
少年没有在意里昂的敌意,相反,有一股怒火在他矮小的体内被压抑着。
这缕怒火是那么的真实,里昂也无法否认,他只得叹气。
「他们为了掩护你才死的,是么?」
「重要吗?」少年瞪着他,眼神毫不躲闪。
「如果是那样,他们会原谅你。」涂尔嘉在旁边说道。
少年转向她,牙缝咬得很紧:「他们原谅我又怎么样?我就能原谅自己了么?」
涂尔嘉抿抿嘴,那不是她可以回答的。
「但你还是做了这个选择。」里昂说。
「因为他们不能白死。」少年冷冷地说,「已经和你们的人说过了,宫王的位置虽然空了,但不会一直空下去。宫族正在争抢王座,谁也不知道新的宫王什么时候会诞生,而他又会有什么阴谋。你们不趁现在全军推进过去杀光宫族和堕落者,他们做的一切都会没有意义。」
「是啊,为什么现在我们还在按兵不动?」涂尔嘉望向少年身后的【白色庭院】使者。
「因为试验还没做完。」使者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试验?」里昂严肃地问,「不会连我也要保密吧?」
「【胎飨】的活力试验。我们要用活体试验来确定【胎飨】的感染能力已经失效。」
「如果没失效,你们以为我能活着回来吗。」少年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扭头向屋里走去。
里昂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也焦急起来。
除非他说的话是假的。而那意味着自己所读取的所有情绪都是假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真的能够捏造出连自己都看不出的情绪演技吗?里昂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可那种不适感依旧没有消失,里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白色庭院】使者的通讯器传来了消息,他们拍拍少年的肩膀:「申请被接受了。」
少年和他们一起向院子外面走去,没有多看里昂和涂尔嘉一眼。
「你们去哪?」涂尔嘉问。
「他申请觐见陛下,陛下刚才许可了。我们要带他去约赫利尔。」
「喂。」里昂大喊一声,面前的三个人一同停步。
「【梦魇皇后】还有什么事吗?」使者礼貌地问。
里昂走过去,用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肩膀。他死死看着少年的双眼,而少年也冷冷地看着他。他就这样看了他很久,然后嘴角轻轻一翘:
「你的身上,不会有【再世之卵】吧?」
这是里昂能够想到的唯一破绽。如那个杀人魔所说,如果他身中宫族的【再世之卵】,那么他便不是他,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藏在少年躯壳内的宫族。
他集中所有注意力观察着少年的表情与眼神,以期找到一丝破绽。无论慌乱、警惕、犹豫、恐惧、心虚、什么都好,哪怕只有一瞬间。
然而少年却恶狠狠地笑了,他附在里昂耳边:「我身上没有。但有的人有,就在你们帝国,或许就在这里!否则他们也不会死,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活着回来……」
里昂愣住了:「你是说,有宫族混在帝国里,泄露了你们的暗杀计划?」
少年没有再说话,他用力打开里昂的手,与身边的使者腾空而起。
里昂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远处消失,很久都没有动。
「喂,没事吧?」涂尔嘉拽了拽他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灾难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还会有很多麻烦等着我们。」里昂说。
「太悲观了吧,大叔。不要想那么多。不管【金牛座】的命令是什么,我们只要尽全力去做就可以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只能等待命令。」里昂叹气,他轻轻抓住女孩的手,「涂尔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拥有的力量已经算得上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可我们所行的一切,都只是在等待命令,亦或执行命令。我们和那些士兵,有什么不同吗?」
涂尔嘉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只是打趣:「我们领的钱多。」
里昂笑着摇摇头:「有时候,我很也想像奈什劫尔一样,自由自在地选一选自己想做的事。」
「那有什么难的?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只是,现在不行。」女孩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是啊,现在不行……」里昂听着遥远的军营传来的呼喝声,那是自己无法摆脱的责任。
里昂清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或许连自己都不需要出手。哪怕再强大的里奥雷特,也无法面对绝对数量优势下的军团攻击。
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能够和【瘸狼】们并肩而战,去品味那样一场战斗,就算和他们一同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归宿。
【白色庭院】的试验在两日后得出结果,【胎飨】感染能力消失。与此同时,托雷沃庞帝国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军团得到命令,全体向艾斯卓拉进发。
而少年在第四日抵达了约赫利尔圣魔城堡。
【白色庭院】对少年的身体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再世之卵】的痕迹。
但面对少年执意要「单独觐见皇帝」的请求,仍然让海斯佩尔大感头痛。
「他的原话是什么?」保罗十七世站在草坪上,用手里的鹿腿骨逗弄自己的猎犬。
「他没有给理由,只是说见到陛下才会给解释。」海斯佩尔无奈地向自己的主人传达着消息。
「你觉得我应该见吗?」
「看那个少年的样子,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保罗十七世点点头:「把【第一皇后】和【第二皇后】调来。」
当主人已经决定的时候,海斯佩尔便不再犹豫。
在非常时期,两位帝国最强大的【皇后】一直都在圣魔城堡轮值,以保证皇帝的安全。把他们召到皇帝身边不会耗费太长时间。
在皇家卫队层层叠叠的护送下,手臂禁锢着吸能腕带的少年出现在了皇帝的视野之中。两名【皇后】分别护卫在保罗十七世的斜前方,手里的武器斜插在地上。他们凝聚了最高等级的防护罩,没有因为威胁来自一个少年而疏忽大意。
少年的双手双脚都铐着粗大的铁链。在能量被吸光的状态下,没人能凭借肉体力量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
保罗十七世曾经在【白色庭院】的报告中过目了【瘸狼】每一位成员的模样,他对这个少年保留着一些印象。
少年的面色阴郁而沉重,那来自于失去同伴的痛苦。保罗十七世本想对他表彰几句,但他明白那不是对方需要的。赐予别人他所不需要的东西,会让皇帝的话语变得廉价。
少年没有行礼,而皇帝也没有苛责。
「你不屈不挠地叫嚷,而我已经满足了你的请求。现在开口吧,给我一个单独和你交谈的理由。」
「我弄到了连宫族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这就是理由。」少年冷冷地说。
「你是害怕这里已经有伪装成人类的宫族?」
「不是害怕,是一定。」少年咬着牙。
「连他也有可能吗?」皇帝沉声笑着,抬手指向旁边的海斯佩尔。
「他曾经去过南边。」少年一副全然不会妥协的样子,「这些卫队中的人,也有机会接触到外面潜伏的里奥雷特。这个情报一旦被宫族知道,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可能是宫族。」皇帝玩味地说。
「如果陛下也是宫族,那么人类早就完了。」
面对少年毫无破绽的回答,皇帝不再质疑。
「但是你该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和我单独站在一起。【第一皇后】和【第二皇后】是底线,你相信他们吗?」
少年看着皇帝身前的两名零级战士,轻轻点头:「如果他们是里奥雷特,陛下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于是皇帝挥挥手,命令海斯佩尔带着皇家卫兵向外侧走去,只留下四个人站在草坪正中央。
少年侧着脸,看着卫兵们越走越远。在他回过头的时候,脸上的紧绷与冰冷已经不见了。
「陛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为了那撒琉斯人类的存亡,你可以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一个少年人才会问出的幼稚问题,保罗十七世可以在短短两秒钟想出一百种冠冕堂皇的答案,又或者用真诚作为调料,精心烹饪一盘足以让这个孩子痛哭流涕的动人演讲。可是,这一次,皇帝发现自己的耐心不见了。
「奈什劫尔应该对你说过。如果需要,我可以将全境的臣民全部阉割,包括我自己。」
少年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皇帝看着变换了表情的少年,眉头紧紧皱起来。
「你觉得帝国做不到?」
少年摇头:「不不,只是亲耳听到帝国皇帝说出这句话,很具有喜剧效果。」
突然之间,对方再也不是刚才那个四肢僵硬而心怀愤怒的孩子了,保罗十七世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佣兵,心头骤然发出预警。
但在他想要发出什么命令之前,少年又开口了。
「陛下,如果让你献出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来阻止一切,你愿意吗?」
皇帝不习惯生气。长久以来,他总是用特意伪装的愤怒换取别人的敬畏与恭顺。但今天不同,他想起曾经也有一个佣兵对自己发出过挑衅——奈什劫尔说这句话的时候跪在自己身前,而这个少年却站的很直。
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大笑:「哈哈哈哈!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那我不介意为这个大陆的人民死上一死。」
少年艰难地抬起双手,手腕的锁链沉沉下坠,让他的动作变得缓慢。他开始鼓掌,非常慢,非常慢,锁链碰撞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他的掌声。
「怎么?你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皇帝收起笑容。
少年对皇帝眨眨眼睛:「我喜欢欣赏人的面容,因为那是人类少数可以诉说心象的手段。狂喜的、震惊的、恐惧的、无助的、绝望的……这里面我最喜欢看的,是一个人刚说完大话,就立刻被揭穿的表情。」
【第一皇后】向前迈了一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验一验真伪吧,陛下。看看你到底是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勇武卓绝,还是一个只有依仗王座才敢卖弄权威的小丑。」
少年对保罗十七世优雅地微笑。
托雷沃庞皇帝拥有出类拔萃的识人之能,他在几十年的岁月中统御过各种心怀诡计亦或居心叵测的治下。但他看不懂面前的这个人了,他唯一能在那抹微笑中看到的,是一头将触角肆意舞动起来的怪物。
蓝光在少年的脚踝闪过,一缕魔力被注入地面。
吸能腕带可以禁锢能量,但无法禁锢魔力。但那又怎么样呢?少年无法做手印,没时间勾画法阵,连身上也没有刻印,这样小小的一缕魔力能造成什么伤害?
更何况,针对可能存在的法术使用者,皇帝身上也随身携带着【龙炎】最高级的魔力防护配饰。就算是需要精心绘制阵纹的高级攻击法阵,都无法第一时间对他造成伤害。
即便如此,两名【皇后】也不可能轻敌。他们立刻抓住皇帝的双臂向后躲闪,同时大声呼唤皇家卫队。
然而在皇家卫队迈步之前,地面显现出一个硕大无朋的法阵。那足以将圣魔城堡全部吞没阵纹从地底升起,发出幽蓝的魔力光芒。
那一日,约赫利尔的所有住民们,都看到了那包裹了整个圣魔城堡的蓝色。
天旋地转的感觉占据了保罗十七世的感官,他踉跄地歪倒几步,被身边的【皇后】用力扶住。
高耸的城墙、华丽的殿堂、柔软的草地,如破碎的镜面层层撕裂。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陌生的树林。
【皇后】们没有慌乱,他们第一时间对可能出现袭击的方向率先放出能量攻击。
然而在爆炸声过后,预想的攻击并没有出现。
皇帝拨开【皇后】的手,也将佩剑拔了出来。他不是没有上过战场,只是很久没有过需要自己保护自己的情况出现了。
「传送法阵……这不可能……我只在【龙炎】的私人传记里提到过这种东西!」【第一皇后】不可置信的声音。
无论可不可能,这已经成为了现实。皇帝的手指抚摸着手中久违的剑柄,望向面前没有任何动作的少年。少年直到现在都没有凝聚防护罩。
「你不可能有画阵的机会……而且是那种级别的法阵……」皇帝沉吟着。
他品尝到了很久没有过的危机感,但也没有陷入歇斯底里的惊慌。冰冷的手脚和剧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起来。
少年看起来放松极了,像是放下了心中的铁锭。
「因为法阵不是我画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座城堡刚刚开始建造的时候,我的几个‘老朋友’做的。我一直在担心,这东西万一没能发动,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我们在什么地方?」
「很奇怪的问题,」少年戏谑地看着皇帝,「你竟然觉得我会回答你……不过,说出来也没什么。这里是距离约赫利尔一百六十公里外的魔兽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找到我们。」
「你的目的……」
「就像我说的,你就是代价,陛下。」
浓雾一般的魂属性能量从他的身上喷涌而出,仿佛吸能腕带根本没有作用。
皇帝想说,这不可能。但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可能的事。
少年抬起手臂,露出腕带:「这东西针对魂属性能量的效率还不够高,而我恰恰在这方面有一些特长。」
【皇后】紧绷着神经,准备应对出现的魔兽。
可是他们没有听见利齿的摩擦或低沉的嘶吼。与之相反,他们看到的是五个人影。
用魂属性能量召唤人类,这是任何一个帝国战士都无法想象的情景。
他们随即意识到,那并不是人类。
「流沙,礼物我已经送来了。」少年静静地说道。
站在最前面的金发女人挥剑斩断少年手脚上的铁链:「煌霜之石的力量真是惊人,就连我都可以被收纳到你的召唤位里……」
「那是因为我并没有召唤位。」少年无奈地笑笑,「煌霜之石的作用机制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但也足够恐怖……」
「现在的你,总不会比噬王的直属从兽还要强大。」
流沙没有再和少年交谈,她迈步向面前的三个人类走去。
少年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剧烈的能量震动,还有刀剑相触的声音。不过,在他走出几百米的时候,战斗就已分出了胜负。不是因为【皇后】们不堪一击,而是因为【胎飨】已不再休眠。
两个强大的坐标,是礼物之一。
皇帝的失踪,是礼物之二。
他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也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
少年在丛丛树林间穿梭,他从日升走到日落,避开魔兽与士兵,一直走到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荒野中。
还有几十年的时光需要等待,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迎来终结。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所有的时光都属于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可以以真正的身份生活,遇到新的同伴,反抗孤独,又或许能够获得一只足以温暖自己的手。
人与人的交契是一座山,人们爬上山顶,再走下山麓;可对他而言,却是无穷尽的潮汐,他们来到,他们退场,一次次。
他没有力气了,他想在这潮汐的间歇中喘一口气。他坐在一座小村的路口边,甚至没有办法向别人开口讨一点水。
那是一张一旦打开就会涌出谎言的嘴。有时候,他想要去恨自己,恨那个无数次欺骗别人的自己。然而那是他唯一不敢做的事,因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才是真正的地狱。
「你坐很久了,喝水吗?」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扭头,看到了穿着一身简陋装备的女孩。他接过女孩递过来的水壶,仰头灌下几口,带着一脸的麻木将它丢了回去。
「你也在等进入魔兽区的许可证吗?」女孩好奇地问,「年龄这么小就开始给当兵的卖命了啊?」
他知道,她是在魔兽区负责资源收集的外包雇佣兵,是一个就算死在里面也不会被帝国士兵怜悯的消耗品。死亡徘徊在她身边,无非明天,或者后天。
「我可是做了足足半年的老手,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我跟审查处的人也有交情,你要是许可证有麻烦,我也不是不能替你去说个情,当然,不是免费的哦。」
女孩喋喋不休地对他聒噪着,但他却慢慢安详下来。
她给过他水,他想,可能这就是命运。
「谢谢。」他说。
「你叫什么?」女孩问。
「奥索维……」他咀嚼着这个令自己生厌的名字,「奥索维·康夏。」
 
A.D.2879,托雷沃庞帝国第三、第六、第七军团向艾斯卓拉首都布尔赛尔高速行进,第四、第五军团针对艾斯卓拉境内堕落者开始大规模清扫。
第三日,帝国军团清剿堕落者数量达二百二十万。伤亡人数,零。
第四日,帝国军团清剿堕落者数量达三百五十万。伤亡人数,零。
第五日,帝国皇帝保罗十七世失踪。同日,【金牛座】失去了与五个军团的所有联系。
(待续)
PS:明日更新【终章(下)】
       五月一日更新后记
阿卡梅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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