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窗户被震得沙沙作响，床铺微微摇晃。凯因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以为是自己梦中的错觉。
远远的轰鸣接连不断地传过来，床震得更厉害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一声尖利的呼啸，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窗户像泡沫一样被气流轰得粉碎，夹杂着硝硫气味的冷风猛地灌入房间，呛得喉咙发痒。
凯因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将剑挂在腰间。他犹豫了片刻，又将枕边的那只小铁盒塞到了衣服里。
他打开门冲到街道上，黑烟和火光正在从镇子的每一个方向升起来。街上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在疯狂地叫喊，混乱的触探中充斥着浓烈的恐惧。
远处的教塔在腾起的烟尘中坍塌，街对面的房子已经被火焰吞噬，一只焦黑的手臂从燃烧的废墟中探出来，仿佛要抓凯因的脸。
七八只人类飞行器掠过刚刚被晨曦抹亮的天空。它们窜向远方，在身后留下一簇簇巨大的橙色火焰。
「去能量塔！」「去能量塔！」「去能量塔！」
脑海中不断传来战士们的广域触探，于是人们互相搀扶着、推挤着，向镇中心的能量塔涌过去。
凯因无法思考，巨大的惊恐让他随着人群一同奔跑起来。
终于看到能量塔了。人群中翻滚纠缠的触探纷纷稳定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的「战士」就在那里，他们会保护自己。
蓝色的光芒在镇外某个地方亮起来，它从空中一闪而过。写有洛特名字的高大能量塔被那道闪光命中，它从中心爆出刺眼的白色光晕，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轰然倒地。
有人哀嚎，有人哭泣，有人僵在原地呢喃自语，有人跪在地上颤抖着祈祷……那些声音在爆炸声中像蚊蝇一样可笑。
凯因看到，人类的士兵像潮水一样从每一条街道上涌进了自己的镇子。
巴伦索姆指挥着自己召唤的魔兽，和另外三个战士死死守在镇口。他们身上沾满鲜血，有人类的，也有自己的。当巴伦索姆跪倒在地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刺破耳膜的不甘怒吼。一秒钟后，密密麻麻的子弹就将他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凯因再也按捺不住，身体里的怒意和能量绞在一起，从喉咙中顶上来。他伸手拔剑。
「别送死！快走！」
一只手按住凯因的胳膊，将几乎失控的少年拉回到现实。那是弃晶，他暗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突然点亮的灯火。
短短一瞬的迟疑，恐惧就压过了战意，凯因任凭弃晶拉着自己窜向镇子深处。
每一秒钟，这个熟悉的地方都在变得面目全非。凯因望向的每一个方向，都只有燃起的火焰和奔跑的人影，凯因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被拉到了弃晶曾经生活的暗面。
他们一路逃到「战士」们的居所。那里已经聚集了不计其数的平民，他们不知所措，只能挤在一起不断祈祷。
在他们的环绕之中，森赫斯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聚集在自己周围的人群，没有张开触探，也没有做任何事。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身边倒着一个人。凯因认出，那是被森赫斯派去萨阿等候神示的战士。那个战士的铠甲碎得不成样子，身下的台阶也被染红。
「森赫斯！！」
他是战士们的领袖，是理应将守护放在第一位的人。可他没有像巴伦索姆一样与敌人战斗，甚至没有安抚这些惊恐无助的平民。凯因冲过去，抓住森赫斯的衣服摇晃着他。
森赫斯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充满怒意的凯因，又看了看旁边的里奥雷特。然而他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他对着跪在一起祈祷着的平民张开了口。
「停下吧，都停下吧。」
人们停止了祈祷，看向自己唯一的希望。
「祈祷已经没有意义了。」森赫斯微笑着说，那微笑让凯因毛骨悚然，「神已经不在了，你们的祈祷不会再被听到了。」
不断响起的爆炸声中，人们却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他们歇斯底里地向森赫斯喊着什么。可是森赫斯没有去听，他站起身，用力挥了一下手。
「神死了！已经没有人能够庇护我们了！逃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他发出大声的咆哮，然后再次恢复平静。
暴躁的触探横扫过面前的人群，里林们在此时此刻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他们崩溃地尖叫着，四散奔逃，战士的居所前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凯因没有走，他看着这个突然变得疯狂的「战士」，拒绝了他的触探。
不过森赫斯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拄着佩剑，声音像被冻结的石头：「果然……我们都感觉到了，凯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种子正在发芽……但还是太迟了。」
凯因无暇思考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他只是大声对他说：「你就这么放弃了！？」
「萨阿已经不复存在，泰德斯堡也被毁了。连神都死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替神守护这一切？」森赫斯像是在对凯因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凯因无法分辨。
就在这时候，罗努从另一条路冲了过来。浓稠的鲜血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剑，罗努身上挂着无数伤口，脸上也被浓烟熏成了肮脏的模样。从他身后远处的房屋缝隙中，凯因看到了正向这边推进的人类士兵。
「凯因！走！」罗努对少年喊着。
「可是森赫斯……」
「他已经疯了，但我们要活下去！」罗努鄙夷地看着森赫斯，他拉住了凯因的胳膊。
「我没有疯！是这个世界疯了！神怎么可能死去！？那可是神！」森赫斯抓住罗努的衣领吼道。
「所以你又怎么知道神真的死了？！你确信那些信息没出错吗？！还有这么多人需要我们保护，你就在这里干坐着等死！？」
「放心。就算死，我也要让这些人类付出代价。」森赫斯慢慢从剑鞘拔出自己的剑，剑身开始微微发亮。
罗努从森赫斯的眼中读出了求死的信息。他看了旁边的弃晶一眼，然后拉起凯因继续往镇子后面跑去。
身后响起了森赫斯爆出能量的声音，然后是人类的惨叫和他夹杂着绝望、迷惘与疯狂的怒吼。
「神真的死了？人类为什么要来杀我们？」凯因忍不住问罗努。
「不要去想这种事！不是「王」亲口说的，就不要去相信。我知道，你已经不一样了。你要活下去，用自己的眼睛验证真实，懂么！？」罗努在残垣断壁之间飞速穿梭着，他的手捏在凯因的手臂上，紧得令人作痛。
弃晶默默地跟随着他们，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冷静而清醒，仿佛他早已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里林的命运。
像是获得了某种诅咒，尽管他们努力地在废墟之间隐藏着自己的行踪，但一队又一队士兵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前行的道路上。三个人仿佛踏入了一个无形的陷阱，无论向哪里逃窜都会面对人类越缩越紧的防线。
罗努带着少年左转右转，尝试了所有的大路小路，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够逃向镇外的缺口。当人类士兵出现在最后一条路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罗努和凯因还没有来得及绝望，弃晶发话了。
「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你带他穿过去。」
罗努皱着眉头看向里奥雷特，露出大惑不解的模样。
「自私到极点的里奥雷特也会说出这么伟大的话？」他丝毫不相信对方。
弃晶没有在乎里林战士的表现，他只是将手放在了凯因的肩膀上。
像是钢铁铸成的手指，坚硬冰冷。
「如果想活下去，就打开自己的牢笼。不要让我失望，里林，我会在彼岸等候你。」
「你不能去送死！你死了，斯盖纱就会……」
「不，你已经不需要担心她了。」
弃晶对凯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从他们藏身的墙壁后面跳了出来。
他的左手凝聚成利爪，但身上的能量已经完全无法和当初在树林里的时候相提并论。他甚至无法做出像样的能量冲刺，却依旧无所畏惧地冲向人类的士兵。
淡蓝色的能量子弹不断穿透弃晶的身体，带出浓重的血液。可弃晶仿佛一点都不在乎，他用利爪削掉了一个人类的头颅，然后倒在了地上。
人类聚拢过去，对准他的身体扣动扳机。
熟悉而又陌生的里奥雷特在人类的攻击下血肉横飞。凯因在最初之时对这个里奥雷特深恶痛绝，可是现在心里却有什么地方在轻轻抽搐着。
罗努抓住了弃晶为他们赢来的机会，带着凯因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人类的阵线。当凯因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弃晶的身体已经变成一簇粒子，飘散在了空气中。
凯因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想要询问罗努，但是察觉他们行踪的人类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妈的！阴魂不散！」罗努骂道。
隐约的包围似乎变成了紧咬在身后的狩猎。士兵们从他们身后追来，罗努放弃潜伏，直接用能量加速带着凯因向前飞去。
罗努撞破一扇门，准备从屋后的窗户跳出去，以此拖慢追兵的速度。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里林少年。
「贝罗！」凯因呼唤着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朋友。
贝罗已经被惊吓夺去了理智。他看着凯因，嘴唇微微抖动却说不出话。罗努立刻用触探稳定了少年的情绪。和凯因不同，「战士」的触探对他很有效。
「你的家人呢？」罗努问。
「都……死了……」贝罗颤抖地回答道。
罗努点点头。他沉思了片刻，他让两个少年站到一边，然后在房间里画起了法阵。
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完成那个法阵只用了不到十秒的时间。结阵之后，发亮的阵纹痕迹便消失了。罗努用左手手掌对准法阵的中心，扭头看向仍然在一旁发抖的贝罗。
「站在我手掌正对的地方。」罗努对贝罗说。
里林少年当然无法拒绝「战士」的要求，尤其是当那股触探传来的时候。「战士」说的都是对的——于是贝罗颤抖着点头，走了过去。
罗努带着凯因跳过窗户，躲在了一堵几乎倒塌的墙壁后面，他抬起的手臂一直没有改变姿势。
「为什么不带贝罗一起走？那些人类马上就要追过来了！」凯因说。
罗努没有回答他，而是示意凯因不要说话。
凯因不明白罗努要做什么，但他觉得罗努一定有办法解决那些人类，然后回去带走贝罗。
就这样安静地等待了半分钟，屋子里突然响起了贝罗的惊叫和人类的枪声。凯因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了空白。
罗努对准法阵的手猛得攥握成拳，贝罗的家瞬间被紫色的火焰吞噬，那栋房子被炸得四分五裂，剧烈的爆炸险些掀翻凯因他们躲避的墙壁。
「你杀了贝罗！？」凯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大吼起来。
「对，我杀了他，怎么了？」罗努冷酷的眼神让凯因不寒而栗。
「他是我的朋友！是你的同胞！是你要保护的人！你怎么能把他当成诱饵？！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凯因对罗努愤怒地咆哮着，但他的声音在周围的枪声与爆炸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他只是种子，我救不了所有人！能救你一个就够了！如果我不解决掉后面的那几个人类，他们很快就会召集其他人包围我和你！」罗努的面目狰狞起来。
看着他的脸，凯因意识到，罗努的选择并非是没有煎熬的。但他依旧无法原谅他。
「可是你怎么能给他这么虚假的希望？！你利用他，把他的惨叫当作信号，你怎么能这么坦然？！」凯因咬着牙质问着他的伙伴。
「我们都他妈的习惯了！为了让你们这些可怜的种子像傻瓜一样快乐地活着，你猜猜我们编造了多少虚假的希望？！你们知道我们为你们做了多少牺牲吗？！你真的知道什么叫牺牲？！什么叫孤独？！什么叫忠诚？！」罗努抓住凯因的肩膀，紧盯着他的眼睛吼道。
凯因睁大眼睛看着罗努。他想说什么，可是却再也开不了口。
几秒钟后，罗努像突然失去力气一样松开了凯因。他在隆隆的炮火声中依着墙坐下来，仰望着紫色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是种子，可是你已经不一样了……听着，凯因，我很抱歉。」
凯因摇摇头。他刚想说什么，却被罗努一把推开。
能量子弹从废墟之间飞射而出，罗努冲了过去，他的后背溅出了一大片血迹。
但那并没有阻止他。罗努一边念着什么，一边用难以分辨的速度做着手印，他将手按在了地上。
数十道能量束从罗努掌心之下的地面升起，它们窜向躲在废墟后面的四个人类士兵，将他们束缚在了原地。罗努的佩剑出鞘，四只头颅伴着凄厉的惨叫声一起抛向天空。
攻击完成，罗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下流出的鲜血开始染红灰色的瓦砾。
「罗努！！」
凯因冲过去，试图拉起他的朋友，可是他失败了，罗努已经没办法再站起来。
「混蛋，痛死了……」
罗努大口喘着气，就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凯因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扶起来靠在墙上。
「让我看看伤口！」
「别费劲了……肚子都被打烂了……妈的，这下死定了。」罗努不甘地摇摇头，「真不该随意许下诺言……」
「什么诺言？」凯因发出麻木的回应。他拼命用手去捂罗努的伤口，但动脉的血液还是从指缝中不住地喷溅出来。
「死之前……得教你一个法术……」罗努嘴角咳出了大量血沫。
「别说话了！」
「不行啊……如果不兑现自己的诺言，会失去更多东西……这一次不能再食言了……」
罗努将一个咒语重复了两遍，然后用尽力气给凯因做了一遍手印。
「手印和咒语必须同调，在能够同调的基础上，你想多快都可以。」罗努的手垂下去，「这就是我刚才对付那几个杂种的法术……怎么样？很厉害吧？如果担心自己发动不了，就用剑刺穿手。血液可以当做代价换取魔力，因加斯贝昂的家伙们经常这么做……记住了么？」
凯因用力点头。
「努力活下去……」罗努将手伸进衣服，扯下一个小巧的圆型挂坠，「如果见到她……把这个还给她……就当我完成了以前的诺言……」
凯因伸手接过挂坠：「见到谁，罗努？」
他没有得到回应，罗努已经停止了呼吸。
凯因颤抖着将挂坠系在了脖子上，伸手合上「战士」的眼睛。
他又听到了人的声音。那些脚步声沉稳，冷酷，坚定，就像是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什么。
凯因拔腿奔逃，可是六名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抬起枪，向他瞄准过来，没有任何犹豫，就像他们杀死镇上每一个里林时一样。
那些坚固而轻薄的黑色作战服，无论是质地还是颜色，都在诉说着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就像嵌入伤口的沙粒，就像滴入清水的脓血。
凯因看着他们，憎恨与愤懑几乎从体内将他的肌肤撕裂。
那些漆黑无垠的念头钉入脑袋，令他头痛欲裂。他原以为那是错觉，但突然浓烈起来的剧痛却打碎了他的恍惚。
曾经被弃晶触碰过的眼睛像是被灌入了熔化的铁水，脸颊仿佛都要被烧成焦黑的骨炭。
在剧痛的狂吼中，那只破碎的眼睛爆出无数道暗金色的光流。它们在瞬间扫过战场，将面前的人类切成了碎块。
但是凯因没有看到这一切。有那么一刹那，所有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不见。他仿佛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渊陷，丢失了时间与空间，只有一滴光亮在遥遥辉照。
他也无法说清，那到底是黑暗中的光，还是光明中的黑。黑色与白色在此时都是虚幻的假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它伸出自己的触探。
一层薄如纸片的屏障被刺破了。凯因知道，那就是「牢笼」。但摆脱这座「牢笼」已经变成了最不起眼的成就，因为他看到，那个遥远的奇点正在等候自己。
凯因没能触到它。一枚从头顶呼啸而来的炸弹发出了死亡的呼吸声。
爆炸的热浪将他高高抛起。
凯因在丧失意识之前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凯因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又一次梦见故乡被人类毁灭时的情形，还有那些为了自己而死去的人们。不过那令人刺痛的煎熬已经变得不再可怕，因为他梦见得足够多了。
「噩梦？」
黑暗之中，凯因可以清楚地看到奥索维发亮的眼睛。他就躺在凯因的旁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你没睡？」
凯因将深夜冰冷的空气大口吸入肺中，让自己清醒了一些。他不打算回想刚才的梦境。
「睡了，但是我也做了噩梦。」奥索维发出半梦半醒的呢喃。
「什么样的梦？是人类在毁灭你的家乡吗？」凯因将手伸过去，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是，我梦见了未来……」孩子小声说，「我梦见自己孤身一个人，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看不到一个伙伴。」
凯因呼出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有我陪着你。」
奥索维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他蜷起身，在凯因的安抚下慢慢睡去。
在海底岩洞的时候，凯因曾经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残念，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他期望着，战士们从萨阿带回的幸存者中，会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没有找到她。在漫长的黑暗中，妮娜的影子已经淡去，他不得不接受那个无可回避的事实，胸口也因此变得麻木。
但是在奥索维依赖着自己的时候，凯因依旧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
凯因坐起来，看向正在值夜的弗兰奈尔。弗兰奈尔坐在一棵树下，也在看着他。王属战士的身边躺着奥拉蒙希丝，她一动不动，仿佛死去。
「她怎么样？」凯因问弗兰奈尔。
「失血过多，内脏在衰竭。如果能撑到明天早晨，她就能活下去。」
如果撑不住就会死，这是弗兰奈尔没有说出的后半句。
「希望神保佑她。」凯因说。
「你应该知道的，神已经死了。」弗兰奈尔随口说着，仿佛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知道，只是习惯了。」凯因摇了摇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神也会死？」
「因为如果祂继续存在下去，我们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都会崩溃。」
凯因本来只是随口发问，根本没期望能得到任何答案。可是面前的战士竟然真的做了解答。
「崩溃？为什么会崩溃？」
弗兰奈尔微笑着摇摇头，「再这样问下去，话题就会一直继续到明天。你不需要我来解答，想要得到答案，就试着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吧。」
凯因点点头。不过在他重新陷入沉默之前，还是多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能打赢人类么？」
「我们一定能赢。‘神’不在了，但‘王’还在。」
坚强的奥拉蒙希丝在清晨的时候醒了过来，这让其他三人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希望看着同伴死在自己面前。
弗兰奈尔背负着奥拉蒙希丝，带着两个少年继续向王都行进。两天之后，奥拉蒙希丝勉强恢复了自己行动的能力，而他们也感受到了「王」的触探。
他们在一个溪谷与「王」的队伍汇合。和凯因预想中不同，这个队伍只有二十多人。除了「王」那欧·阿卡梅隆，其他全部都是平民。
在其他人的注视下，弗兰奈尔对那欧行了单膝跪地的礼仪，而那欧将手指轻轻点在弗兰奈尔的额心以示还礼。
然后在弗兰奈尔起身的时候，那欧狠狠踢了他一脚。
「你把我的话都当做鸟叫么？为什么不好好待在王都？」
那个把自己从废墟中拉起来的男人，对弗兰奈尔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温度。凯因看着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突然生出了一丝嫉妒——那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信赖和亲近。
「你是不知道，默拉费蒙来的那些家伙有多么可恶！」弗兰奈尔站起身，呲牙咧嘴地揉着被踢过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默拉费蒙的决策是正确的，你们必须看清这一点。」
「你都看到了，我们的战士像圣徒一样用自己的命去换取那么几个种子，他们连反击的机会都看不到！这种情况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等到你想反击的时候，可能整个国度都看不到一个活着的战士了！」
当弗兰奈尔说到「种子」这个词的时候，王侧目看向了旁边能的凯因。
弗兰奈尔自然明白那欧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我亲爱的王，他牢笼已经被打开了。」
那欧仔细打量着凯因：「我记得你，凯因·雷依诺恩。你果然是走出牢笼的人，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看到了你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自己的王，但凯因还是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而对方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那欧示意弗兰奈尔加入队伍，然后率领队伍继续前进。他没有理会其他平民，甚至没有看一眼奥拉蒙希丝。
但仅仅是看着王的背影，所有人都获得了难以比拟的安全感。
弗兰奈尔任由凯因跟在他们身后，而那欧在与直属战士交谈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回避凯因。
「王都那边具体的情况怎么样？」那欧问。
「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不然我也不敢跑出来找你。尼泊龙亲自来了一趟，发动了你留下的漆黑之阵。他结阵的威力比我强太多了，人类的部队现在连一步都前进不了了。」
凯因听过那个名字，所有人都听过。
「王」尼泊龙·因加斯贝昂，他国度中的战士数量比不上默拉费蒙和阿卡梅隆。但所有人都知道，因加斯贝昂出身的战士平均实力是最强的。
「这样最好。」那欧点点头，「不过尼泊龙怎么会知道漆黑之阵的发动方法？」
「他私自跑到你的书房翻看了你的笔记。没办法，我们根本拦不住他。」
「真是个混蛋。」那欧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其他人怎么样？」
「啊，他们都还算安静。只有狂犬和阿蕾莎想要和我一起出来找你。」
「呵呵，那为什么现在只有你站在这里？」
「你是明知故问，当然是因为只有我知道该怎么穿过漆黑之阵。」
「你可以告诉他们的。」
「哈！不用套我话，我要是把他们两个放出来，就不是挨上一脚那么简单了。」
「知道就好。不过你多少也能帮上一点儿忙。」那欧收起了闲聊的表情，「我准备让聚集起来的平民分批离开，由我做诱饵吸引人类部队的注意力。」
「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弗兰奈尔的声音低沉下去。
「也许吧……所以我让他们带人先走了。这些人是队伍离开以后才跟着我的触探找来的。我正担心，如果没有别的战士赶来，他们该怎么办。」
「你想让我带他们先走？」
「我已经在那个溪谷等待了很久。现在还没有找到我的平民……应该已经死掉了。如果路上没有意外，我们就一起行动。但如果人类再次找到我们，你就把他们带走。」
「计划听起来不错。」弗兰奈尔点点头。
凯因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直到这个时候，他忍不住开了口。
「那你怎么办？一个人阻截人类庞大的部队？就算你是‘王’，你能保证你一定能赢么？连神都死了……‘王’也不是永生的。」
弗兰奈尔略带惊讶地扭头看向他，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个人类的追击部队算什么，我们的‘王’可是在泰德斯堡的战役里杀了他们十一万人。你知道那些人类叫他什么么？‘魔界之王’啊！」
凯因惊讶着，可是他还无法体味隐藏在这个数字后面的残酷。十一万，听上去是那么模糊，就像是描述石头的数目，而不是活生生的性命。
「所以，你根本不该去担心这些。」弗兰奈尔微笑着，「他是‘王’那欧·阿卡梅隆，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三个人之一。」
溪谷的水源相当充足，但是食物并不是弯下腰就能得到的。要想满足二十多人的口腹，队伍不得不在天黑之前停下来，为了晚餐忙碌起来。
不过有溪水就有鱼。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人们总算可以三五成群地坐在篝火边，安心地烘烤着刚刚捕到的河鳟。
尽管没有任何调味料，可是人们吃得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比饥饿时的一顿美餐更能够平息心中的焦虑，大多数人在吃完东西以后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王」那欧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没有参与搜寻食物，对弗兰奈尔硬塞给他的水果也没有什么兴趣。当弗兰奈尔说，身为「王」不能挑食以后，那欧无奈地笑了，然后将水果送入了口中。
所有人都入睡了，可是那欧却没有躺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凯因觉得那欧一直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直到他沉沉入眠。
「起来，不要说话……」一只手突然把睡梦中的凯因推醒。
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了奥拉蒙希丝的脸。他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但最终还是听了她的话，把问题吞入了肚子里。
「听我说……」奥拉蒙希丝凑在凯因耳边，用仅存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衣服，「现在你轻轻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听见。什么都不要问，顺着溪流逃到树林里。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走！」
凯因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机械地站起身，却没有动，所有人都还在睡着，天也没有亮。只是「王」不见了，弗兰奈尔也一样。
「你相信我么？」奥拉蒙希丝抓住他的肩膀。
凯因慢慢点头。
「那么就按我说的做！现在就走！马上！」她一把将凯因推了出去，挥手示意他快走。
凯因踟蹰了几秒，然后转身跑入了树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相信奥拉蒙希丝。或许因为那个女孩让他想起了姐姐，或许因为他们曾经一同面对过死亡。不过这些都无法解开他的疑惑，凯因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心里充满了迷茫。
树林静得出奇，除了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响。凯因慢慢停下了脚步，坐到了一棵枯树干上，试图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一个人从他的身后冲了过来。他连忙回头看去，发现那是弗兰奈尔。
「你在这里干什么？」弗兰奈尔皱着眉头问他。
凯因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奥拉蒙希丝突然把我叫醒，让我马上离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弗兰奈尔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发生，跟我回去吧。」
凯因感到异常困惑，可是他还是听从了弗兰奈尔的话。弗兰奈尔拉着他开始能量加速，在树木之间快速穿梭起来。
当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亮。平民们陆陆续续在溪水边洗漱，只有那欧站在那里，看着弗兰奈尔和凯因。奥拉蒙希丝也在，她的眼睛里颤动着隐约的不安。
那欧没有理会凯因疑惑的眼神。当所有平民都聚集起来以后，他示意大家安静。
「已经有人类的追击部队跟了上来，我会去阻截他们。现在开始，所有人听从弗兰奈尔指挥，继续向王都前进。我会在王都与你们再见。」
平民们不会生出任何异议，他们看向自己的新保护者弗兰奈尔。弗兰奈尔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扭头上路。
「凯因·雷依诺恩留下。」
就在凯因向奥索维走去的时候，那欧突然叫住了他。凯因一头雾水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王」，又看了看奥索维和奥拉蒙希丝。前者的眼中是和他一样的迷茫不解，而后者却扭过头去，没有看他。
尽管不知道那欧的意图，凯因还是留了下来，他没办法拒绝「王」的要求。他挥手和奥索维告别，目送着弗兰奈尔带着队伍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
「为什么让我留下？为什么奥拉蒙希丝之前要让我逃走？」
凯因忍不住发问，可是那欧没有回答他。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好像凯因并不存在。
凯因不知道沉默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远处的天空出现了一艘人类的飞船，然后是两艘、三艘……
六艘飞船陆续从各个方向的天空出现，它们缓缓地向这边包围过来。
那欧望着那些飞船，却没有做任何攻击的准备。
那欧慢慢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少年，发话了。
「我把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和你一起决定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
「那个女孩听到了我和弗兰奈尔的交谈，所以她才会让你逃跑。可是，没有人能逃离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选择，可以蜕变，唯独不能逃避。」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人类们马上就要来了……」凯因看着越来越近的飞船，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也沁出汗水。
「如果不是现在，我们会把打开牢笼的平民送往神都。他们会成为战士，或者得到永远的幸福。」
「所以，我也要这么做？」
「很抱歉，现在这个国度已经不在我的掌控之中。被里奥雷特打开牢笼的人，随时可以变成他们的傀儡和工具，然后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所以选择只有一个，我们会赐予摆脱牢笼者没有痛苦的死亡。」
「你……你要杀了我？」恐惧猛地袭上凯因的脖颈，「你们怎么可以杀死自己的……」
凯因的责问戛然而止，他想起了为了救自己而杀死同胞的罗努。那个时候，罗努甚至没有任何犹豫。
「不。我要给你一个试炼，看看你是否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例外。」那欧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
「什么测试？」
那欧伸手掏出了一个金属片。凯因认出，那是人类的东西，沙利叶将它称作「钱币」。
「如果你能够连续十次猜对这枚硬币的正反，我就会带你回到王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但如果你猜错一次，我就在这里陪伴你迈向死亡。」
沙利叶教过凯因这个游戏，凯因用他送给自己的硬币与教塔的伙伴们玩过很多次。可这一次，有趣的游戏突然变成了审判的天平。
远远的飞船上，一队又一队人类士兵跳了下来。
凯因用力咬住了牙，「你是要我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个微不足道的硬币？」
「如果你要这样想，我没有意见。现在，我们开始。」
那欧顿了顿。他看着凯因，仿佛带着一丝怜悯。
「凯因·雷伊诺恩，不要害怕死亡，死亡是我们唯一可以独占的东西。」
没有反驳的余地，没有任何道理可讲，那欧·阿卡梅隆以一种残酷的决绝抛起了那枚硬币。
叮——
那枚决定自己命运的硬币在空中慢慢地旋转，就像永远不会落下。
凯因想要伸出手，用力将那枚硬币扫飞，然后对「王」吐出自己所掌握的每一个侮辱性词汇。
可是他没有动，他迟疑了。而那枚硬币已经落到了那欧的掌心，被他用另一只手掌盖住。
「反面。」凯因死死盯着那欧的眼睛，吐出了自己的答案。
「第二次。」那欧打开掌心，露出了硬币的反面，然后将它再一次抛起。
叮——
他恼怒着、愤懑着，赌气一样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反面。」
「第三次。」
叮——
「反面。」
「反面……」
「反面！」
「反面。」
那欧第十次打开自己遮盖硬币的手掌，硬币依然闪耀着反面的光芒。
凯因剧烈地喘息着，他仿佛经历了一场神奇的梦境，仿佛自己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连续十次硬币的反面，连续十次猜对结果，这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概率。
但它就是这样出现了。
「你赢了。我会不惜性命将你带回我的王都，凯因·雷依诺恩。」那欧面无表情地收起那枚硬币，就好像之前用硬币玩弄凯因命运的并不是他。
那欧·阿卡梅隆拔出灰色的佩剑。他转过身，面向将两人重重包围的人类士兵。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