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之豺【九十章】

小说   2022-03-31 23:28  
九十章
 
不停泼洒出光明的火堆,努力撑开黑暗。它很小,而黑暗很沉。
所以我们都没有发现,奥索维脚下涌出的魂属性能量,已经从黑暗中绕到了源川身后。
我爆出能量从地上拼命扑起来,能量震荡撕裂腹部的伤口,失血的眩晕和四分五裂的剧痛夺走了我的天空和大地。
我撞翻火堆,绷带与裤脚被点燃。我想要接住从空中坠落的她,可是剧痛让能量无法凝聚,我扑倒在几米外的泥地里。
源川的身体摔在地上,一滴血远远飞来,溅入我的眼睛。
巨大而沉重的爪子落在我的后背,将我碾入泥土。肺部的空气一下子被挤出来,它们越过喉咙发出像是皮囊破碎一样的咯吱声。巨狼俯首,我听到厚重的呼吸和巨大的牙齿在头顶相互摩擦。
「停!」奥索维大声下令。
于是巨狼没有用牙拧下我的头,落在身上的爪子也微微抬起。我勉强得以呼吸,带着苦味与酸味的泥土立刻涌入口中
奥索维走过来,用脚踩灭我身上燃起的火,半跪在我面前。
我的眼中只剩下黑色的夜幕与源川的血,我想把肺部仅存的空气全部喷在他脸上,对他吼一句「为什么」。
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答案。
利爪在割破我的肩膀,因为我拼命抬起头,我想直视奥索维的眼睛。
奥索维也低头看着我,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这个瞬间,他知道我想对他说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他想道歉,但他同样清楚,这不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毫无意义,「对不起」也毫无意义。
奥索维将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像在抚摸一个孩子。
「不要回帝国。带着所有人逃走。越远越好。这样才能活下来。活下来之后,就来杀我吧,奈什劫尔,如果这样你才能获得平静。还有艾维昂,她可以在结晶大陆找到我。不过,当你们决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会杀了你们。」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挣扎着,在利爪的缝隙中向前伸出手,带着臂膀上鲜血淋漓的抓痕,死死抓住奥索维的脚踝。
我的手指嵌入他小腿的血肉,想要把他一片一片撕碎。
奥索维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轻柔而坚定。他注视着我,沉默地后退,然后转身。
他走出十米,抬起手掌。笼罩在我身上的巨大重量不见了,那只爪子在抬起的时候将我从泥土中掀翻。
名为罗格纳的巨狼消失在奥索维再次召唤的能量洞里。
「奥索维!!」我躺在地上,梗着脖子,努力向他看去。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伫立在黑暗中。
「在它撕咬她的时候,你甚至不敢接近!你就那么害怕沾上她的血吗!?」我嘶哑着吼叫着,「你杀了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你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如同烂肉般的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在此时此刻只能绞尽脑汁,将语言变成利刃,刺向我唯一能看到的软弱之处。
「我知道。」
奥索维淡淡地对我留下最后一句话,迈向无尽的黑暗。
仿佛连这种伤害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我无力地躺在地上,对奥索维远去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直到再也喊不出声。
于是那沾血的声音旋转着落下,树林骤然恢复安静,静谧的黑暗,如同从未有事情发生。
「白痴……」
不远处,细微的声音,带着血泡和碎块。
我咬着牙把自己翻过来伏在地上,双手插在泥里,向源川爬过去。那条骨折的断腿像拖在身下的铁块,几乎从腹部把我扯成两段。
浓烈的铁锈味冲在鼻腔与口中,手掌和胳膊也被黏滑的饱尝鲜血的土壤所覆盖,我终于爬到了源川身边。
女孩的身体被一整排利齿穿透,手腕粗的伤口横在她的肋骨与腹部之上。她仰在那里,望着天空,吸气一次比一次短促,呼气一次比一次悠长。
我颤抖着,用胳膊撑起自己,将手放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源川黑色的瞳孔慢慢向我转过来,血从她的口鼻中流垂。
「大吼大叫的,有什么用,很吵……」熟悉的面庞在僵硬,只有嘴唇轻轻在动。
我无法控制自己胸口的绞痛,而一股巨大的恐惧从后背匍匐下来,紧紧箍住全身。从今以后,那个我可以交之后背的伙伴将会永远消失。我想和她一起死去,只有这样才能分担那无法承受的孤独。
「星星。」源川喃喃道。
每一寸移动都让我痛的头晕目眩,但我仍然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向天空看去。
无数星辉已在夜空显现。
「你的梦,就像它们。」女孩轻语着,「我藏在你身后,偷了它。很久以来,也成了我的梦。以为狡猾地跟着你,就可以一起……」
我没办法开口说话,因为泪水冲开了双眼的鲜血,世界从猩红变为灰色。
「梦,别丢了。替我实现。」
「嗯……」
源川喘息着,喉咙里又吐出一缕缕的鲜血。我伸手去擦,红色的溪流从指间流淌。
「奈什劫尔……别让艾维昂害怕,不要留她一个人。」
「你害怕吗?」我抱着她,握紧她的手。
 「不。我们抢了他的剑,我们赢了。」
源川的气息越来越弱,她歪过头,眉毛拧起,面颊忽然再次生动起来。她望着我,抬起手背,摸了我的脸。
「不要……告诉我爸爸。」
手陡然垂下,如同一丝的寒流占据她的身体,源川静静地望着篝火,停止了呼吸。
我失去了所有力量,身体的生命力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强撑的神智被无法更改的结局击得粉碎,我倒下去,手臂却犹如有自己的意志,死死抓着源川的肩膀。
是噩梦的话,继续睡下去,就会醒来。
但这不是噩梦,我也没资格沉睡。
狂乱起来的愤怒纠缠在胸口上,灼烧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想抓住奥索维,将他的双手双脚都砍掉,让他在痛哭流涕中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源川。
我必须要获得那个答案,否则它会永远折磨着我。
我睁开眼睛,一寸一寸挪到火堆旁,拽着包裹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抖落出来。我捡起钉皮机和缝合线,重新将腹部的伤口缝好,然后再次固定被撞折的断腿。
艰难地做完这一切,被虚汗浸透的我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那些星星,冰凉地悬挂在夜空。源川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份子。
我在清醒与昏迷中辗转,直到有马蹄的声音透过地面传过来。我的心立刻揪在一起,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人。
艾维昂牵着两匹马,从黑暗中走出来。她先看到躺在火堆旁,努力撑起上半身的我,然后才顺着我挪开的目光,看到了被黑色血液浸透的源川。
女孩的呼吸停滞了,她在原地站了两分钟。她的眼神说,这个世界并不真实。
直到很久很久,艾维昂终于松开手中的缰绳,鼓起了走过去的勇气。
她跪倒在源川身边,沉默了很久,然后双肩开始抽动。她深深地弓下身去,把头埋在了源川冰冷的身体上。
我躺下,不忍再看。
许久,耳边传来艾维昂凄厉的哭声,那声音直透我的肺腑。
又过了很久,艾维昂抱着源川的遗体来到我的身边。
「谁干的?」
她看上去已经恢复冷静,但那冰冷之下有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我将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又重复了奥索维的话。
「他还没有去结晶大陆。他现在就在布尔赛尔。」艾维昂幽然说道。
女孩站起身,拔出了斜挂在腰间的希斯飞尔,她再也控制不住,能量将她从地面浮起来。
「现在不行,」我沙哑着声音劝道,「宫族很快就会恢复行动,我们不能继续在艾斯卓拉……」
「你当然想要活着回去,有人在等着你。」艾维昂低头,用冷漠地望着我,「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朵恩说对了……」
「不,我们还……」
艾维昂没有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她已经再也等不下去,奥索维的名字像鬼魂一样缠在她的身上,她急飞而去。
可是,她又该怎样找到奥索维的踪影?
身边的火焰熄灭了,我无力将它点燃。我尝试用通讯器来联络卡缪,可是却再也没有得到应答。静谧的空白噪音,是通讯器里唯一得到的回复。
难道他们也出事了?我没有力气再思考下去。
筋疲力尽的我在黑暗中陷入沉睡,不知多久,直到露水沾湿头发与胸膛。
我在黎明的昏沉中期盼着艾维昂会无功而返,可是她没有。我朦胧地意识到,在杀掉奥索维之前她是不会罢休的。
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苏醒了记忆的奥索维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有着我们所无法理解的过去,以及和他一起苏醒的力量。
艾维昂会不会死在这里?希斯飞尔会不会被破霜重新夺回?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这些问题刺穿我的颅骨,搅乱我的脑浆。然而艾维昂有一句话说的对,还有人在等着我。
经过一夜休息,我恢复了一些力气,于是我得以将源川抬上艾维昂牵来的马背上。可是在轮到我自己的时候,那匹高大的动物我却怎么也无力翻上。
仿佛感受到我的无奈,它弯折了双腿,将自己侧卧下来,等待我爬上它的后背。
一时间就如同有了穿透性的交流,它知道我要做什么,无需言语。像是最默契的朋友。
我的手抓着马鞍,却在一瞬间失去力气,久久无法自已。
清晨的风夹着土腥味吹拂而过,冻结思绪。
我骑上它的背,牵好载着源川的另一匹马,一步步向汇合地点走去。
在接受源川死去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艾维昂就像突然合拢的花。她曾经向我们张开的所有情绪,都在一瞬间枯萎冻结。她再次对这个世界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就像她几百年来做的那样。
源川打开了她的防线,把她的心脏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之下。于是艾维昂再次品味到活生生的感觉,她漫长的时间被源川拉扯着,蔓延在激烈的脉搏与心跳之间。
可是现在都结束了。
失去了源川之后,我们在她眼中或许已经和芸芸众生无异,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无法上浮,身边的光线在迅速黯淡下去,浓重的盐水阻隔了一切声音,连鱼也没有了,逐渐幽暗下去的巨大空间中只剩下我自己。
他为什么就做得到?
那个矮小的身影无法抑制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针对他的狂怒在一夜之后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迷惘。
他背叛了我们,杀死了自己的同伴,然后他又要去往什么地方?他能去往什么地方?
有人在等待着他吗?有什么东西是比源川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么?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我们不是同伴吗?
是奥索维将我们召集在了一起。我或许有着天真的一面,但我不会看错的,当奥索维眉飞色舞着向我们描画着未来图景的时候,他的激情与热忱绝对不是伪装。
我们都被他感染了,他并没有对我们撒谎。到底是什么杀死了那个对我们倾尽热情的奥索维?
巨大的撕裂感,让我无所适从。内心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颠簸的剧痛让我无法支撑,不得不低下身,伏在坐骑那宽厚温暖的脖子上。
我是这个佣兵团的队长,他是这个佣兵团的大脑,正因为如此,我和奥索维之间有着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信赖。
他信任着我的判断力,而我信任着他的智慧。我们有过冲突,也有过分歧,但更多的则是那种只有彼此才能明白的、望向远方的视野。
我刻薄的时候,他付以随和;我傲慢的时候,他缓以宽容。
当我们以筹谋者的姿态面对挑战之时,我们都将对方视为某种程度上的知己。
我和奥索维是朋友,源川也是他的朋友。
但他却以这么决绝的姿态,斩断了我们彼此相握的手,连一丝寰转的余地都没有留下。
他疯了吗?他没有。
他一定是为了某个对他更加重要的东西,才将我们所有倾注的感情付之一炬。
可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侮辱……多么无法容忍的亵渎……
我已经无法继续思考下去,因为只有一个念头还能够驻留在心口中——我一定要毁了那个东西,无论它是什么。
我明白,复仇无法将我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但这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仿佛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食影者会以「知晓一切」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当我和我的同伴踏上这趟旅途的时候,所进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风暴。在这风暴之中,我们甚至连源川死去的理由,都无法看清。
如果成为食影者的领袖就可以知晓一切,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爬上那个位置。
向鲁恩希安献祭所有的自由、自我和梦想,然后成为他,只要我可以找到那个答案。
这个横冲直撞的念头几乎碾碎我的理智,可是源川最后说的那些话,最终将它死死按住。
梦,别丢了。
脓血浸透了我身上的绷带,身体在不断下滑。我用手抓住马鬃,一次次将自己拉回去,直到抽痛的手臂再也不受控制。
我从马背上掉下来,喘息了很久,想要再次爬起。可是单凭一条腿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身体撑上马。
马儿低下头,用潮湿温暖的鼻子轻轻推着我的手。
我扳住它的头,咬着牙,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就像世界上最笨拙的瘸子。
我重新倒在地上,大笑起来。
因为我想起,甚至连【瘸狼】这个名字,都是奥索维起的。而在那个时候,我是唯一一个赞成他的人。
我对大家说,我们就像那条从营火边掠过的狼,瘸了腿,却依旧能带着尊严活下去。
没有比这更加讽刺的象征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内脏伤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已经超过了临界线,我只知道自己的尊严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会死吗?还是说,卡缪会在死亡降临之前找到我?
我的神智混沌而朦胧,可是能量感应能力却没有消失。我感觉到有人在向我飞过来。
速度没有太快,那是长途能量飞行的特征。
我想抬头去看,但身体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于是我放弃了,因为那个人很快就会看到旷野中的两匹马,还有躺在地上的我。
「还活着吗?」银色头发的女孩在我身边俯下身来,她的声音无比熟悉。
我只剩下了眨眼的力气,我从没想象过她会出现在这里。
真银披着遮盖全身的斗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有着悲哀与无奈。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女孩从怀里掏出了某种药物塞进我的嘴里,我艰难地吞咽下去,然后无法抵抗地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只木橇上,被两匹马拖拉着前行。
源川也躺在我的身边。
恍惚之中,我伸手去推她的肩膀,甚至觉得她会突然抬起手把我拍开,再像每次被我吵醒时那样狠狠骂上一句。
她当然不会再动。
我用手拢住她冰冷的手腕,努力平息着内心的剧痛。
「感觉如何?」真银在前面牵着马,回头对我说。
抑制翻涌的情绪已经耗尽我全部的意志,我没有办法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时候到了,奈什劫尔。这只木橇撑不了那么久。」她又说。
「什么?」我勉强开口。
「和她告别。」真银勒住缰绳停下脚步,两匹马驯顺地打了个响鼻。
我身下的木橇是真银利用枝干、藤条和兽皮临时捆扎而成的,这是食影者们最基本的野外生存能力。作为承重用的兽皮还散发着浓重的骚气与血腥味,明显是刚刚剥下来不久。
真银的意思很清楚,源川的遗体加上我的重量,木橇很快就会散架。
我们不能继续带她走了。
真银与源川也有着不算浅的交情,那还是在梅内拉沃斯的时候。她在我和源川所控制的小镇里住了一段时间,甚至帮我们做了几单任务。我记得,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非常融洽。
所以真银没有在我昏迷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处理掉源川的遗体。这是对她的哀悼,也是对我的尊重。做这件事,她需要我点头。
我下意识抓紧了源川的手,仿佛真银的要求会让我第二次失去她。我想哀求真银,就让她这样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哪怕再多呆十分钟。
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别人展现自己的软弱和怯懦,因为能让我这么做的人就只有源川一个。
我取下她的链刃,摘下破空之爪,吻了她几乎从不展露在我们面前的那只手。
真银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我们面前的空地上。
她摘下斗篷,露出身上鲜红的铠甲。
那是属于「潘朵拉」的象征,【火精灵王之诅咒】。
真银俯下身,将手放在了源川的额头上。
「再见,被这个世界所爱的人。」女孩替我念了一句悼词。
铠甲冒出了丝丝青烟,仿佛在瞬间被烧成苍白色。源川的身体被某种力量点燃,我眨了一下眼,她就已经化成了一蓬空气中飘荡的粒子。
真银走回到我的旁边,和我一起看着那团闪烁着点点光芒的粒子在空中逐渐消散。她没有立刻带我上路,而是给我时间,让我来决定何时出发。
很奇怪,当源川的痕迹在这个世界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的悲伤却没有变得更加浓烈。
一切情绪,犹如恒定在了此处,此刻。
「你刚才说,她是被世界所爱的人。」我望着源川消失的地方,重复着真银的话。
「嗯。」女孩轻声应着。
「被世界所爱的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所背叛?又以这种方式死去?」
我的牙齿在咯咯作响,那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如同质问。
「因为杀她的不是世界,是一个人。你该记住她是怎么笑的,那是爱着世界的人才能拥有的笑容。她爱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一定是爱她的。」真银顿了顿,「不像是我们,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挣扎的泥潭、一只禁锢的牢笼。如同阴沟里长大的草,仇恨每一缕阳光。」
一半的我觉得她说的对极了。我和她生长于食影者,从未从这个世界获得过归属感,那么亲眼看着世界陷入毁灭,似乎就能平息我内心的恨意。
而另一半的我却无法点头,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食影者,在我脱胎换骨的过程中,保护着我的就是源川。否定这个世界,就是否定她。
看到我直挺挺的脖颈柔软下去,真银知道可以上路了。
她牵起马缰,我重新在兽皮上躺下。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我们要知晓一切,你没有忘记吧?」真银头也不回地说。
我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这一句话对我来说足够了。在得知我和我的同伴踏上征途的时候,食影者应该就已经开始注视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鲁恩希安……」
「他在海的另一边。交易仍然有效,奈什劫尔。」真银提醒我道。
「不。」我干脆地回答。
似乎早已料到会得到什么答案,真银没有露出不满的情绪,她继续走着。
「鲁恩希安就要死了。」她静静地说。
「什么?」我愣住了。
「胰腺癌。」真银说,「很久了。我们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的位置已经没有继承者了,只能从新的孩子里面重新培养。如果你回来,就可以……」
「你以为你用他的死,就可以令我为自己的选择愧疚!?」我不受控制地吼道。
她扭头来看我,我没有回话。我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应该非常难看。
我的抗拒心从来没有比此时更加强烈。因为那已经不是我自己的梦。
「我没有这么想……」女孩声音听上去一片冰冷,但又似乎夹着一丝委屈。
「对不起。」我说。
「我只是害怕了。我害怕他离开之后,食影者会在我的手中就此消亡。」真银缓声说,「所以我懂你的痛苦,奈什劫尔,失去源川之后的恐惧。」
我想对她说你什么都不明白,但我无法说出口,因为她的恐惧也是那么的真实无虚。
「我成不成为鲁恩希安,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事。无论如何,我都是食影者的朋友,正如你像以往一样,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所以,不要害怕。」
「嗯。」真银点头,继续前行。
不知这一切是她故意的设计,还是来自心底的真诚剖白。但是当我开口试图安慰她的时候,内心深处那不可调和的绝望与无助突然消散。这或许是神对人的恩赐,在我们眷注别人之时,自己反而将获得宽慰。
我们走着,走着,直到有海腥味侵入鼻腔,然后是视野尽头的海平线。
我突然明白,她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简单的「任务」,她就是为了我而来。这个举动甚至有可能违背了鲁恩希安的命令。这其中有私情,也有她身为领袖的远见,其中的利害和愿景只有她自己才能说的清楚。
「其实,无论我怎么回答,你都会给我去往结晶大陆的机会,是么?」我望着停泊在港湾里的小船,问身旁的女孩。
「确定你的意志,也很重要。」真银说,「一个摇摆不定的答案,对你、对我、对食影者,都是隐藏的毒药。」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一望无际的广阔海面,解不开的郁结开始从喉咙缓缓下沉。
「我的同伴呢?」我又问。
回答我的不是真银,而是突然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一个陌生男人。
「他们正在往这边来。」
我打量着这个年近六十的家伙,惊讶地张开嘴。他不是食影者的人,因为他穿着一身奇怪的而熟悉的衣服。
「怪不得你能找到我……」我转头对真银说。
「洞察力一如既往地敏锐。」女孩扔下一句简洁的评语。
「你好,团长先生。我叫丹登,是卡缪的同伴。」那个地球人对我伸出了手。
我和他握手,忍不住用力摇了摇头,只觉得面前上演了戏谑的喜剧。
「为什么你会落到食影者的手里?」
「我降落在结晶大陆之后,是另外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抓住了我。只不过,食影者们收到相关情报,注意到我身上的与众不同。于是我被他们接手,被迫成为了他们的工具。」丹登说。
「工具这个词真是太伤人了,我们明明对你那么好。」真银面无表情地讽刺。
丹登笑起来,胡子乱颤,看来确实没受什么虐待。
「我们的通讯突然被掐断,是不是和你有关?」我问。
「是的,我的权限比卡缪更高。你们结束联络之后我就接管了监视卫星,这个举动影响了卡缪临时制造的简陋通讯器,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联络到卡缪了。」
「是的,我们有不需要卫星的联络方式,只要距离足够接近就可以生效。」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丹登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水下隐藏的礁石比表面上多得多。只是,我现在早已没有心思去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早已汇合的同伴们出现在视野中,他们骑着马,带着一股雀跃的速度,向我们快速靠近。
蒙克斯没有骑马,他背负着失去双腿的列京,飞在队伍最后。
没了双腿的战争之犬,将面对怎样一种未来,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可是列京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他显得很淡然,只是偶尔因为疼痛而皱着眉头。
卡缪在看到丹登的时候面露狂喜,他笨拙地催动马匹奔到近前,身子一歪跃下坐骑。
「丹登先生!!」
他像孩子一样跑过来,和丹登拥抱在一起。
「卫星一下子失去信号,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接到你联络,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哈哈哈!!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卡缪又叫又跳。
丹登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抚着他的躁动。男人的表情从重逢的喜悦沉降下来。
「卡缪,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来接你的,我只是舰组的最后幸存者。」
卡缪的脸颊立刻僵住了。
「我们的培植舰被毁了……只有我一个人成功启动了逃生仓。」
我原以为卡缪会情绪崩溃,不料他竟然出奇的冷静。
「妈的……你们……回收的是破霜的复制体!我早该想到……」
「那东西原本就没有死透。他突然活过来,用能量突破封锁,直扑动力室,就好像知道该怎样用最简单的方式毁掉一艘飞船……」
「这一点都不奇怪。」卡缪苦笑着说,「他曾经就呆在那艘飞船上。」
「飞船被毁,但奇点信号已经发射出去了。地球会收到我们的毁灭信号,但什么时候会有救援抵达就不知道了。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都必须呆在这颗星球上了。」
卡缪点点头,和丹登一起唉声叹气起来。
「一起去结晶大陆。」我向他扔出一句话,「你已经给了我们巨大的帮助,但你的报酬却没有了兑现的意义。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我们会扮演好掩护你的角色。」
卡缪哈哈一笑:「那就再好不过了。源川呢?艾维昂还没到吗?」
我的面颊抽搐了两下。我以为他已经从卫星看到了发生的事,但现在看来在丹登覆盖权限之后,卡缪连卫星的视野都没能共享。
「源川死了。艾维昂也不会再回来,除非她杀了奥索维。」我用力抑制着声音中的杀意。
「什么!?」左格尔正在和蒙克斯一起把列京搬上船,他们两个同时叫出声来。
「这不可能!」左格尔又喊道。
「为什么不可能?」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亲眼看到了,不是么?他在你面前恢复了记忆,然后和宫王做了交易。」
「但他没有理由去杀……」
「但他就是做了!!」我大吼道。
所有的同伴都沉默下来,他们都需要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
「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我一字一字地咬着,「下一次见面,我会想尽所有的办法杀了他。或者,他很快就会成为艾维昂剑下的一具尸体。」
蒙克斯最先从僵直中恢复过来。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冷静而沉稳的动作把自己的兄弟搬上船来。
「我们也可以跟你们去结晶大陆吗?」他问我。阿修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对蒙克斯而言,别的事情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履行了自己的一切承诺,对帝国、对萨维奇、对鹰羽、对我,现在他需要考虑的只有他自己与列京的福祉。
我深深呼吸了两次,卸去了身上燃烧的尖刺。
「一起吧。」我抬头看着他,「奥索维最后留下了警告,他对我说,不要回去帝国。」
「你相信他的话?」蒙克斯反问。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那无法回头的仇恨和怒火几乎焚烧奥索维在我心头的一切,可我的理智却对我说,他对我们并非没有感情。
我的全部理智都在反对这个可能性,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那句话的确是在为我们着想。
我只能点头。
蒙克斯干脆利落地将列京安顿进了船舱,没有任何踟蹰。
可是有两个人却没有上船。
「可能,就要在这里说再见了。」左格尔站在船下,对我们抬起手。
他的旁边,是把自己藏在斗篷里一言不发的朵恩。
蒙克斯站在船舷上,看着法师,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们失败了。」我对左格尔说,「破霜还活着,宫族一定会北上。你还要回去吗?」
「我好不容易再次被【龙炎】接纳,奈什劫尔。」左格尔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对我说,「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固执,但固执对法师来说是最大的优点之一。如果要死,我希望自己以【龙炎】法师的身份死去。」
我点点头,尊重朋友的选择,是我们现在唯一能给对方留下的纪念。
左格尔伸出手,隔着船舷的栏杆,握住我的手臂作为道别。
「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奈什劫尔。」他说。
「如果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你会再次成为我的同伴吗?」我忍不住问。
「那将是我的荣幸,队长。」
左格尔对我笑笑,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
朵恩用手摘下兜帽,她以一种滚烫的目光看着我。
「你没有做到。」她缓缓说。
的确,我答应她要杀掉毁去修然城的罪魁祸首。不过,朵恩不是在指责我。
「对不起。」
「你尽力了。」朵恩垂下眼睛,「而我只觉得很后悔。」
我知道她在后悔什么。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盛怒之下对艾维昂的诅咒。
「你要留下?」我不想再去想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你们失败了,但这并不是我放弃的理由。」朵恩重新抬起头。
「有的时候,或许……」说到这里,我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改变不了任何人。
「源川的事,我很抱歉。」朵恩丢下最后一句话,没有等待我的回应。
她走回到左格尔的身边,两人一起上马。接下来的路程还有很远,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分别。
真银启动了船,我们一路向深蓝色的外海行驶而去。
「我还要去帝国一次。」我对她说。
「不,你不需要。」真银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我皱起眉毛,为她话语中的坚硬所困惑。
我们这艘船太小,只凭借它是无法抵达结晶大陆的,所以很快的,一艘远洋船远远地出现在海平线上。
那艘巨大的海船越来越近,我看到了凭依在船头翘首以盼的她。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水墨替你接来的。」真银说。
「谢谢。」我清楚,水墨并不知道清水的存在,而真银知道。
「你的同伴说的很对,奈什劫尔。」真银用悠长的声音对我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支起身子,任由潮湿的海风扑打在脸上。我看着白裙的女孩从甲板上兴高采烈地跳下,向我一路飞来。
一时间,我竟没有勇气去面对清水解脱般的笑容。
我抬起头,不让自己的泪从眼中流下。
源川,我不是孤身一人。
(待续)
PS:三更完成。
四月终章,具体日期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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