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之果【序章】

小说   2022-09-29 13:36   山东  

凯因醒了。

他试着从废墟中抬起头,碎石与尘土从头发窸窸窣窣地落下。天色刚刚开始变暗,浓稠的空气在大地上缓缓游动,死一般寂静。

他挪动脖子,远离那些会被吸入鼻腔的泥土。细微的动作唤醒了体内的神经,疼痛重新钳住他的关节与肌肉。

忍住喉咙深处的呻吟,凯因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让自己在无声中翻身平躺下来,然后开始放肆地呼吸。

因为他能听到,「他们」还没有离开。靴子与砂石摩擦的声音仍然徘徊在遥远的残垣断壁之间,自己发出的任何响动都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干涸的血液凝固在手掌、后背和口腔里,浓烈的铁锈味浸透着还未清醒的意识。

他干呕起来,右眼流出眼泪,左眼只有炽热辛辣的脓液顺着脸颊流下。

剧痛撕心裂肺,破碎的左眼仿佛被灌入熔岩。熔岩顺着血管生长蔓延,几乎烧焦凯因的理智。

他捂着脸在地上痉挛着,指甲刺入血肉,双脚将身下的碎石噼里啪啦地踹开,额头在瓦砾上撞得鲜血淋漓。

但他依旧没有发出惨叫。

他无法再忍受那股焦热,只能将手指插入眼窝。他抽搐着,用尽所有力气,将破碎的眼球扯了出来。

剧痛穿透脑海,凯因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仿佛一只被抽掉骨头的畜生。然而灼烧感终于消失了,那团滚烫的血肉从掌心滚落于尘土。

凯因趴在地上,横流的涕水在脸上搅成泥巴。挣扎很快耗尽了刚刚恢复的力气,他只能瘫软着,失神地望向虚空。

紫红色的云在弥漫着硝硫气味的天空狠狠割出几道模糊不清的痕迹,然后在黑夜降临时融化在了更深的颜色里。奄奄一息的风,在那些已经坍塌的、以及还未完全坍塌的建筑物之间死命盘旋,发出微微的呻吟。

天空是脓肿一样的紫色,一望无际。

激烈跳动的心脏在逐渐偃息,疼痛慢慢回落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凯因坐起来,将自己依靠在废墟下的一堵断墙上。

骨折的左臂高高肿起,带着一大片黑色淤青;后背和另一只胳膊也有几道深深的割伤,好在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他向四周望去,还在燃烧的废墟中躺着已经死去的人们。他们大多数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还有一些则被烈火烧成了渣滓和焦炭,只有斑驳的黑色残骸证明着他们曾经的存在。

凯因尝试去触摸不久前那不能自已的愤怒,它们已经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活下去的奢望。

他想爬起来,爬起来逃走。但远处的脚步声却变得越来越近。

那声音掐住凯因的喉咙,令他无法呼吸。恐惧激活了神经,剧痛也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手不受该控制地颤抖,他只能死死抓住自己的裤子,几乎将它撕破。

他大口喘息,一股歇斯底里的冲动推着他的后背,蛊惑他一跃而起,逃出这座城镇。

可是不行,因为他们一定会看见,然后将自己变成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理智与疯狂间的摇曳,可以扯烂人的尊严。

他咬着牙,全身犹如蚁噬。

他想向神祈祷。


悬在远方天空的支援炮舰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如果不是舰身本身的探光,几乎没人能从这个距离注意到它。它刚刚把整个城镇犁了一遍,撤到了安全距离,而步兵机动部队却不得不留下来做着最后的清扫。

上尉将磁滞步枪挂好扣带,放任它在自己腿边摇摇晃晃。他用腾出的手点燃一根烟,深深地过进肺里。

「没有侦测到进一步反抗了,长官。」一个士兵凑过来。

上尉木然地点头,将带着土屑的唾沫吐在地上,打开通讯器。

各小队集合。

手腕上的指挥终端显示着这支部队一百五十名成员的生命体征,跃动的绿色心跳之间有六十一道已经归于寂静。上尉看着那些红色的线条,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麻木。

士兵们以最快速度向上尉靠近。他们保持着松散的战术队形,一边提防可能出现的敌人,一边等候着长官的指令。

「打开热成像。」上尉缓声说。

整齐划一的机械摩擦,然后是磁滞步枪重新充能的声音。

「清扫目标区域,不要留下一个活的。」

这句话的声音还未从空中旋落,几十米外就猛然出现了响动。

战场上紧绷的警惕性和杀戮欲足以让任何一个士兵做出应有的反应。无需下令,当一个身影从废墟中跃起的时候,发出金属摩擦声的步枪就齐刷刷地指向了那个方向。

一枚可怜的能量弹带着某种绝望被甩向了士兵们。

他们已经面对过太多这样的攻击,但这一次突袭仍然超出了预期。一个倒霉鬼被能量弹击中,胸口猛地凹陷下去,人被炸飞了四米。

尘土溅起的同时,能量子弹从十几只枪口向目标喷涌而去。

一秒钟后,被子弹舔舐的目标就没有机会再做任何事情了——无论逃跑还是反击。

创口喷溅的红色液体把灰沉沉的废墟染上了一些鲜艳的颜色,枪声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些许安静蹂躏得体无完肤。

三秒后,枪声逐渐平息。

「应该……应该死了吧?」身为尖兵的士兵轻声问旁边的同伴,手里滚烫的步枪仍然紧紧贴着面颊。

他的同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那个浸透血液的身体早已倒了下去。

「妈的……吓了我一跳。」另一个士兵吐出一句不算粗俗的脏话。刚才被击中的士兵就站在他的旁边,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幸免而感恩。

CF_2471中度损伤,正在护理中。」一个带着医护徽章的士兵用通讯器向上尉汇报着。

「已经算命大了。」上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评论着,他抬手点出几名士兵,「确认一下目标死活。」

「收到!」

沾满鲜血的手垂在凯因的脸旁。

就在刚才,他匍匐在废墟之下,眼睁睁看着这只手的主人从不远处跳起来,然后又在瞬间倒下。她躲得非常隐蔽,甚至连身在咫尺之外的凯因都没有发现,可是这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血顺着她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凯因的脸颊上,粘粘的、湿湿的,还有弥漫不去的铁锈味。

她没有选择逃走,因为周围已经被敌人所占据。她只能象征性的攻击,然后等死——她都做到了。

女孩还没有死,她侧着脸,恰好能够看着凯因的眼睛。她的嘴唇在动,但凯因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凯因无法动弹,巨大的后怕让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如果不是她率先动身,死的就会是自己。

脚步声伴着砖石的咯咯作响,开始宣判他和她的命运。

士兵们压低重心靠近过来,身上的装备发出整齐悦耳的声音。最前面的士兵跳上坍塌的墙面,枪口对准仰躺在地面的女孩。

血液漫入气管,女孩的喉咙嗬嗬作响,布满枪伤的身体像一只漏血的布袋。

「确认,丧失行动能力。」

「解决吧,别浪费时间。」另一个士兵说。

「妈的,是个女的……」最前面的人枪口放低下来。

「哈哈,下不去手?」他的同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凯因藏身于近在咫尺的断壁之下,他听着那声口哨,被恐惧束缚的愤怒再次燃起。

人类毁灭了这个他称之为家园的地方,屠杀了他的亲眷邻友……他们甚至在夺取一个顷刻即逝的生命之时,都要摆出一副亵渎嘲弄的嘴脸。

杀死一条狗也不过如此。

「别浪费时间。」为了节省步枪磁源,士兵掏出手枪,对准女孩扣动扳机,三次。

他无法忍耐,那股怒火在他十几岁的身躯里横冲直撞。

微弱而冰凉的触探刺入他的脑海,将险些冲出来的凯因钉在地上。

——跑——

然后她触探的丝线就融化在了虚空中。

可是凯因的牢笼已被打开,他已不受任何束缚。他带着满脸的黑色血浆,拖着一条骨折的手臂,从墙后猛扑出来。

至少挖掉他们一只眼睛——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他跃过断壁,三名人类士兵的身影暴露在他孤独的视线之下。凯因看到,他们脸上挂着一缕骤然的惊恐。

那抹惊恐早在凯因出现之前就已经占据了他们的面孔。

女孩在临死之前,拔掉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标准型手雷的拉环。

那枚小巧的金属跌在碎石上,发出「笃」的一声,轻轻弹起。

凯因明白了她最后那缕触探的真正意思。他在最后一刹那向后做了能量跳跃,然后用所有能量凝聚了护罩。

爆炸瞬间夺去了他的听力,频率极高的嗡嗡声和干干净净的白色海啸一样吞噬了他的感观。冲击气流借着能量跳跃的力量,将他震出了足足十米。

骨折的手臂在受到新的冲撞之后完完全全错了位,断骨豁开血肉,暴露在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剧痛击碎了凯因仅存的忍耐力,一声惨叫溢出喉咙。

最近的那名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另外两个也被掀翻在地。他们也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可是没有人来救治这两名士兵,也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凯因身上。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他的后面。

凯因这才注意到,身后几百米外的地方,走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略显嘈杂的长发被硝烟染得一片灰朦。他身上厚重的铠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对方,自己是敌人,而且是不容忽视的敌人。

男人穿过被焚烧的城镇,身体拨开漫漫烟尘,一步一步,双脚犹如灌注了铅锭,在碎石瓦砾间留下沉重的脚印。

世界变成了由血与尘埃组成的狭小的空间,将所有人困在此处。

「来了个大家伙,嗯?」中队副官大大咧咧地笑着,迅速而熟练地给步枪装载了新的磁源。

「是来找死的。」上尉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抬手点开通讯器,「全中队注意,D类战术队形展开!」

那个不明访客接近的消息传到了方圆数百米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探测到生还者的士兵干净地了结了对方的性命,然后迅速向上尉靠拢。

上尉还很年轻,他的大多数同龄人还停留在一等兵的阶层。他能够站到现在的位置,是因为原本的长官死了,而他凭借杰出的警惕性带着其他人活了下来。

就算对方只有一个人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属于这场战争的规则。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片土地上不能小视任何一个敌人。

他经历过最初毫无还手之力的战争阶段。不计其数的战友被杀掉,而对方几乎没有伤亡,甚至连平民都可以面无惧色地面对他们的攻击。

现在不同了。自从磁滞步枪分发在每一个士兵手中,胜利就像从瀑布上汹涌而下的水,轻而易举地向人类倾斜过来。

曾经的惨痛塑造了上尉心中的铁律,猎人与猎物的界线纤薄而脆弱。

「全体待命,做好击杀准备…」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士兵们的神经紧紧绷住。

他们训练有素,他们沉着熟练,他们步调冷静。一柄柄磁滞步枪在掩体后面架好,形成错落有致的扇形包围,在男人前进的路线上留下了一个可以尽情开火的杀戮空间。

凯因躺在地上,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臂。他的左边,是百多名高度武装全身戒备的士兵,他的右边,是一步一步向这边踱来的男人。

男人走得很慢,就好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他越走越近,直到距离防线八十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灰蒙蒙的头发在充斥了粉尘的空气中摆动了几下。

「各小队准备……」上尉坚硬的字符通过唇边的通讯器传向了所有士兵。

士兵们的手指与扳机之间泌出一层淡淡的汗粒。只等那个家伙再迈一步,全身的力量便会从食指迸发出来。

但是,上尉最后的指令硬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

男人脸上凝固的表情在空中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身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至少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脸上湿湿的感觉比惊讶抢先一步抵达上尉的神经,他扭过头去,看到一块灰色的物体向自己抛了过来。

旁边那个士兵的半个脑袋。

没错,上尉记得他眼睛的颜色,还有他前天在营地饭堂讲的那个冷冷的笑话。

凯因愣住了,甚至连钻心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看到男人用瞬间能量加速冲进人类的战线,然后一道道亮线开始在一个又一个士兵之间纵横。

铺天盖地的红色液体,还有仿佛撕破喉咙的叫喊,惊恐,也有濒死的绝望。

在第一轮屠杀中幸免的士兵发疯似地狂叫,他们手中的武器齐声轰鸣。

磁滞步枪射出的淡蓝色能量子弹像蝗灾一样笼罩了这个刚刚被摧毁的镇子,大块的建筑残骸被炸成碎片,而碎片被搅碎成细细的粉末,它们夹杂在怒吼之间,在天空狂舞。

厚重的防护服,坚硬的头盔,在长剑之下像纸张一样被撕开,泼洒而出的血肉与他们刚刚屠杀的里林没有任何区别。

本应作为仇恨载体而射进男人身体的子弹,在空虚中划着毫无意义的直线。男人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加速反作用力,躲开了所有攻击,跳着一支危险的舞蹈。

凯因呆呆地看着他,那个男人的力量,比他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战士都要强大。

强大是美丽的词汇,至少在这里是。

「上尉!!我们怎么办?!」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与惨叫中,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不顾身后能量炸起碎块四散飞溅,向他的精神支柱跑去。他需要指挥,战场上失去指令的士兵,和失去灵魂的尸体没有区别。

「让炮舰过来支援!!联络总部!!」 上尉大吼着,苍白的脸上映着爆炸的光芒。

「联络不上!!上尉!!联络不上!!」士兵的歇斯底里着,发出几近哭泣的声音。

上尉还勉强保持着理智,「校对频率!!重新……」

裹挟着苍灰色光芒的长剑穿透了士兵的胸膛,剑尖射出的血喷在上尉的脖子上。士兵惊恐地呆视着贯穿身体的利刃,低吟了一声。上尉似乎听出,那是怀疑的声音,仿佛他无法接受即将降临的死亡。

没有来得及恐惧,上尉的战斗本能战胜了人性的弱点。他在男人拔剑之前抢先将武器对准目标,用尽全身力气扣下扳机。

令上尉奇怪的是,在扣下扳机前,自己脑海中滑过不是生,抑或是死。他想起的是一杯鸡尾酒。

可惜忘记了是谁调的。

NP_149型磁滞共振步枪,使用80iid磁源,常规射次六十,出口射速550m/s,重3.5kg,长670mm,无后坐力。能量体子弹,可切换爆破与贯穿两种模式。机动步兵常规装备。

武器说明书上的标准信息。

但对于战场上的人而言,知道这件武器能够杀死敌人就足够了。

零点零一秒的时间,磁滞共步枪黝黑的枪口聚起了大海般的蓝色,飞沫一样的粒子流从四面八方窜入枪管壁的开口。能量狂躁地跳动着,跳动着,发出与空气剧烈反应的嗡嗡声,向目标激射出去。

上尉双目圆睁。他要亲眼看着杀死自己数十名部下的魔鬼被炸得面目全非。

他没能如愿以偿。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包裹着能量的左手迎上了近在咫尺的能量子弹。炽白的光芒在手与能量弹之间爆发,强烈的光芒几乎刺盲了每一个人的双目。

凯因的世界变成了纯净的纸张。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原本的白色已经被黏稠的宣泄取代。

训练有素而纪律严明的士兵们的面前,那把夺命无数的利刃没入上尉的腹部。上尉的眼睛狂暴地突出眼眶,带着不甘与愤恨。

他将仅存的生命力用在了毫无意义的咒骂与还击之上,向身前的男人倾泻了所有残存的弹药。男人向后急窜,将剑从上尉身体里带了出来。那可怕的速度仿佛与子弹平行,他将它们全部闪过。

上尉顽强地在原地踉跄了几步,可是两秒钟后,某种能量将他硬生生撕碎了。肢体与器官夹杂着血与骨射向四周,被体内爆出的能量灼成黑色。

男人用手撑起薄薄的能量护罩,将鲜血拦在了身前。

勉强矗立在残余士兵心中的希望之柱轰然倒塌。一个强壮的二等兵惊恐地盯着落在面前的、本属于士官长的那只手臂,呆了整整三秒钟。

「啊啊啊——」

他发出宣告失败的叫声,向远离战场的方向狂奔而逃。导火线般的叫喊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惧,剩余的几十名士兵也丧失了反抗的意志,朝各个方向逃去。

男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用力甩掉剑的血液,向最近的一个人类追去。

长剑从空中划下,那人的头颅与身体永久脱离了关系。胸腔中残留的空气将动脉的血液毫不犹豫地挤上了天空。

男人绕着那具躯干画了一个光滑的半圆型轨迹,窜向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是长达一分钟的追杀时间。

最后一个士兵,被急蹿而来的男人挡住了去路。她丢掉枪,疲惫地跪倒地上,双手撑住地面,开始绝望地哭泣。

男人却没有将剑挥下去,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享有什么额外的怜悯。

男人的注意力被远处正在飞来战舰暂时吸引,他仰视着它,面无表情,灰色的头发随着气流在肩头飞扫。

几秒钟后,发现自己没有被杀死的士兵抬起头,将疑惑的目光向男人投去,面颊上残留着面对死亡时流出的眼泪。

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表情,剑光就解脱了她的疑惑。

男人重新将目光从最后一个人的尸体移向空中,那艘长达百米的中型战舰已经抵达战场,两翼下的蜂巢式磁滞共振炮正在摩擦獠牙。

战舰上,观测员再三确认了热源探测仪的屏幕,最后不得不接受了显示的结果。

「未发现特别行动中队的生还者,敌方数目……两人。」

身后属于舰长的位置传来了声音。

「使用底限火力清扫地面。」

「收到命令!」火控操作员回应着。

他熟练地操作着控制面板,切换磁滞共振炮的手动模式,开始向地面目标瞄准。

「搞得定么?你那个舰队射击亚军的头衔水分不少吧。」旁边的机师一边调整着平衡仪一边调侃。

「你就等我……」

「异常!!敌人位置出现不明能量光源!」观测员大声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坐在驾驶室正中央的舰长皱起眉头。他也从屏幕上看到了,那个男人将剑插在地上,一个小小的能量球出现在他的双手之间。

他不断将能量注入小球,小球迅速膨胀到头颅大小,然后越来越亮。

四周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机动模式,注意规避!」舰长命令道。

男人的手臂颤抖着,手中的压缩能量接近失控的刹那,他将能量球掷向了战舰。

能量球的速度极快,好在舰载AI早已做好规避算法。庞大的舰身迅速做出反应,所以舰组成员只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机动模式,左舷十五度规避!」驾驶员大声复述着控制终端给出的数据。

在能量球接触船体之前,战舰恰到好处地完成了规避动作,舰组成员长松一口气。

几乎在同一时间,男人猛地从地面将剑拔出,对准球体斩出一道能量刃。

压缩能量瞬间从光球中爆发,带着强光的冲击像巨浪一样吞噬了半个战舰。

「啊!!」

「我的头!!」

「狗娘养的!怎么回事?!」

舰桥中的叫骂声几乎盖过了爆炸。驾驶员任凭头上伤口流着血,努力稳住破损的舰身。飞溅的金属碎片被爆炸卷向远方,战舰歪斜着巨大的身躯,试图向高空拉起来。

男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挥出更多攻击,能量刃形成的暴雨向战舰席卷而去。引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想将沉重的舰身稳在空中,它很快被能量刃炸成了废铁。

「四架引擎失去控制!!舰长!!」

「应急模式,准备迫降!!」舰长用力抓住旁边的支架,确保自己不被甩在地上。

战舰放弃爬升,它挣扎着向下降去,尽可能减少着自身的速度。

但是它的敌人不会轻易放过它。

男人爆出能量,向正在迫降的战舰窜去。

「高能量体接近!!」感测系统操作员叫道。

男人落到了战舰顶端。他将剑高高举起,无数能量被瞬间负在长剑之上,巨大的光羽像切开水面一样将舰身斩成了两段。

男人用能量远远将自己震开,身后的战舰砸向地面,剧烈的爆炸腾起了汹涌的烈火。

钢铁与泥土四散下落,化作肮脏而坚硬的雨。疮痍的土地被重新赋予静谧,火光将紫黑色的天空浇上了薄薄的橙色。

惊讶和恐惧在那抹橙色中消散。凯因站起身,他抓起一根破碎扭曲的铁栏杆,摇摇晃晃地走向不远处仅存的两名士兵。被炸伤的士兵躺在地上,意识在严重失血之下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发出一阵阵低声呻吟。

不过当那根铁钎捅在脸上的时候,惨叫声还是响亮起来。

凯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从何处而来,他只是麻木地将铁钎从粘稠的血肉中拔出来,然后再刺下去,一次,一次。

惨叫声消失了,脚下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烂肉与浆血,但他依旧没有停手。金属插入肉中的触感有着一种残忍的鲜明,它顺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凯因仅存的神智之中。

男人走到他的身边,抓住了凯因挥舞的手臂。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早已在剧痛的折磨中摇摇欲坠。

凯因倒下去,男人用臂膀揽住了他的身体。


岩顶隐在黝黑之中。凯因躺在地上,听到空气与钟乳摩擦着,发出微不可查的嗡嗡声。

他试着睁开眼睛,左边的视觉一片黑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左边眼窝只剩下一个深深的空洞。断掉的前臂已经被绷带稳稳地固定,依旧疼痛,但勉强可以忍受。

他坐起来向四周看去,然后发现这个洞穴比想象中大的多。这里足有五六十人的样子,而他们只占据了洞穴很小一部分空间。

很明显,这些幸存者都是自己的族人。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男人,有三分之一是身穿铠甲的「战士」,还有三分之一是伤者。自己似乎是伤得比较轻的,其中有几个人的四肢已经缺失了。

凯因看到了那个救下自己的男人,男人正在和另外一个战士交谈。他们的声音很轻,即使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中,也很难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的对话结束的很快。男人的目光掠过凯因,视线没有停留。他走向另一个战士,继续和对方交谈起来。

凯因很疲倦,也很迷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更不知道在失去家园以后,自己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你怎么样?」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凯因扭头看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个头上带伤的壮年男人,他半跪在旁边,递来一股安抚性的触探。

「为什么这么问?」凯因呓语般地反问。

「你受伤了。」男人说。

「你也一样。」他看着他头上的绷带说。

「不一样,我是战士。」

「战士……」

凯因想起,当荷枪实弹的人类士兵冲进镇子的时候,那些一直守护着自己的「战士」们是如何被杀的。他的眼前依旧能看到漫天的蓝色能量,此起彼伏的爆炸,以及战士们的血。

「还能够思考,看来身体问题不大。」那人说着,重新站起身来。

「等等,」他叫住他,「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萨阿附近的海底岩洞。」

这是凯因没想到的答案。岩洞会被潮水淹没吗?我们怎么进来的?怎么才能出去?一连串问题淹没了他的大脑。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地方应该很难被敌人发现。

「还有和我一起被带过来的人吗?」凯因又问。

对方没有回答他,因为救他到这里的灰发男人向凯因走了过来。那名战士让开路,静立在一边。

「你醒了。」男人低头看着凯因。

「是的。」

「很抱歉,镇子里只有你一个幸存者。」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灰色的头发几乎和岩壁融在一起。

凯因扭开头,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早已在战争中麻木的情绪被这句话狠狠灼烧了一下,它抽搐着缩回了心脏的角落。

「好好休息,把伤养好。」男人留下一句话,准备离开。

这个男人的身影出现的时候,给了凯因巨大的安全感,他突然很想让他多停留一会儿。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可以,用你的名字换。」男人说。

「凯因·雷依诺恩。」

「那欧。」男人回答他。

凯因的脸上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名字属于面前这个人。

那欧.阿卡梅隆,三位「王」其中的一位。对凯因以及他所有同胞而言,这是深凿于心的常识。

「等等!」在那欧转身的时候,凯因再一次叫住他。

那欧静静地站在那里,用无神的目光望向凯因。

「我们、我们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凯因咬住自己颤抖的心灵,吼出了几乎腐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神死了,我们的世界很快会被改变。」

那欧没有再停留,他径直走向了岩洞的另一边。凯因死死盯着他的后背,直到那欧的影子没入岩洞深处的黑暗。

凯因垂下头,手指深深地陷入脖颈的肌肉,试图阻止即将从喉咙里迸发出的绝望嚎叫,可是他失败了。

岩穴中空洞的寂静被打碎,但没有一个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所有人都已面对过同一个现实,而现实不在乎任何人的绝望。

(待续)
阿卡梅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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