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米拉罗嘉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按凯因过去的经验，米拉罗嘉本应无声无息地靠过来，直到剑刃的反光照射到目标脸上，对方才会发现他的存在。
可是这家伙连剑都没有拔出鞘，而是站在那里打量凯因。几秒钟之后，米拉罗嘉向距离最近的暴雨战团成员迈出两步，抬起胳膊勾了勾手。
「剑借我用用。」
那语气就像是在与老朋友说话一样，大家不禁都愣了，只有凯因明白他的意思。
「这种时候，还在纠结公不公平？」凯因对他呲着牙说。
「占武器等级的便宜还有什么意思？我追了这么久，总得多享受一些快乐。」米拉罗嘉一边说，一边对面前的准战士再次勾手。
放在之前，能让米拉罗嘉得到战斗的「快乐」，凯因本应感到些许荣幸，但现在的他只感受到了羞辱。
这很好，凯因的理智告诉自己。因为那意味着他已不再把米拉罗嘉视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只有视线能够触及的时候，仰视者才会感到耻辱。
不知那名暴雨战团成员是怎么想的，他竟然真的将武器拿出来，朝米拉罗嘉递去。可就在剑柄即将接触米拉罗嘉手掌的刹那，另一名准战士突然从旁边冲来，一剑砍下。
没来得及提升能量，也没有加速，这种突袭绝无可能偷袭成功。米拉罗嘉轻轻侧身让出一个最小的角度，任由对方的剑刃掠过自己的鼻尖。
当突袭的人挥剑之时，整个暴雨战团已齐刷刷开始提升能量，另外三名准战士窜向斜后方，试图继续延续攻击。
愣住的人变成了凯因。如果是撒娅站出来，撂出几句狠话之后执意要和米拉罗嘉开战，凯因完全不会惊讶。他没想到的是，一名暴雨战团最普通的成员，在未经撒娅许可的情况下，能这么果断地站在他这一边，向未知的敌人发动攻击。
米拉罗嘉躲过两次攻击之后不再放水，他用自己还未出鞘的剑带偏第三个人的攻击，一击能量弹轰在那人的胸口上。
局部动作太快，谁都没有看清米拉罗嘉聚集能量的过程。那名准战士倒飞出去，胸口留下血肉模糊的大洞，他的尸体很快开始消失。
暴雨战团成员的围攻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凝滞，他们在一秒钟后立刻展成松散队形，而撒娅则举剑直冲米拉罗嘉而去。
「他是最顶尖的！！小心！！」凯因大声提醒道。
他本打算立刻冲上去，可面前的景象却阻止了他的念头。
撒娅是大开大合的重剑战士，她可以凭借武器附着能量的优势迅速压制对手。可米拉罗嘉的能量等级比她更高，重攻击一旦被能量罩防住，撒娅就会露足以致命的破绽。
然而总有一名暴雨战团的成员会恰到好处地填补撒娅留下的攻击空隙。他们几乎不做防御，只是以全能量加速突进战圈，对米拉罗嘉放出不可忽视的一击，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对方的反击斩杀。
凯因不是不想参战，而是这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插手余地。整个暴雨战团如同潮涌一般翻腾起来，他们以撒娅为主攻核心，形成了一只能够将米拉罗嘉牢牢咬在口中的巨大怪物。
那是不符合凯因认知的默契，他们攻击中注入的决绝、轮转时展现的秩序，就好像已身为一体。大部分战团成员的能量等级甚至不到凯因三分之二，但他们的配合经验却超越了凯因、诺克兰和艾希娅。
就在一股无法抑制的嫉妒涌出之前，凯因忽然注意到了看到了站在战场之外的洛芙狄戮丝。
洛站在那里，全身都在绷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面色带着前所未有的锋锐——仿佛她已置身于战场。
凯因恍然大悟，这才是洛所拥有的真正力量。她联结了所有战团成员，果决地布置了所有人出手的时机。而战团成员也对她付予了全部信赖，变成了她的手臂与剑刃。
米拉罗嘉的面色沉下来，他仍然可以躲闪防御对方一切攻击，却无法将自己的攻击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些参战者虽然羸弱，但撒娅却拥有足以在他面前站稳脚跟的实力。
当他试着强吃攻击甩开撒娅、直追另外一个目标的时候，洛甚至能够通过他的眼神提前预判米拉罗嘉的目标。他刚刚开始加速，洛便立即用触探指挥那名准战士后退，同时命令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以能量弹压制米拉罗嘉的追击路线。
暴雨战团足足纠缠了米拉罗嘉十几分钟。
尽管没有用全力，但这样一群原本不可能被米拉罗嘉放在眼里的准战士，竟然能够成功阻绊他的手脚，米拉罗嘉的眼中已流出一点惊喜。
十几次不同的战术尝试都在战团配合中化于无形，米拉罗嘉的战斗直觉已察觉到了某个不和谐的因素，他的目光也终于汇聚在洛芙狄戮丝身上。
两个人目光相交的刹那，洛不禁全身一颤，而米拉罗嘉露出一缕微笑。
「奥索维！带她后撤！」
一直没有机会参战，但凯因并未放松观察战局。他很清楚，洛的存在不可能瞒得了米拉罗嘉。在米拉罗嘉看穿的瞬间，凯因立即大声发出警告。
奥索维他们照做了，而米拉罗嘉也提升能量向洛直冲而去。
一刹那的惊慌，洛的触探网立即崩溃，战团的作战队形无法保持，只有撒娅一个人勉强凭借等级优势咬在了米拉罗嘉身后。
凯因左眼光芒爆闪，在米拉罗嘉追上洛之前挡住了他的冲击路线。
米拉罗嘉猛地收回剑上的能量，与凯因的武器兵刃相交。他的武器过于优秀，收回能量也是为了避免斩断凯因的剑。
冲击的力道压着凯因向后急退，凯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是要和我打吗？！我现在让他们走，我们两个好好玩玩！」
米拉罗嘉缓下身形，将凯因轻轻震开：「突然发现，和他们打也挺有意思的。」
洛之前担忧自己的情绪会影响战团其他人，所以才切断了联系。当她在奥索维一行人的保护之下重新稳定之后，又一次聚合了触探网。战团聚拢过来，撒娅和凯因一前一后将米拉罗嘉夹在中间。
米拉罗嘉抬起剑，向洛指了指。
「你挺厉害的，以后有空聊聊。」
洛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对米拉罗嘉勉强笑笑：「我还不认识你。」
「以后会认识，现在先把这场架打完。」米拉罗嘉将目光转向凯因，「雷依诺恩，认真来了。」
凯因无奈地摇摇头，他感受了一下祈愿之瞳的状态，然后将能量提升到顶点。
「凯因！接着！」
奥索维的声音响起，凯因微微偏头，凌空接住少年扔来的剑。奥索维的剑依旧远远不如米拉罗嘉，但至少不是武器店的店货。凯因将自己那把武器掷回去，对奥索维点了一下头。
米拉罗嘉将剑一翻，反手而持，身上燃起一层半透明的能量。他做了一个最低限度的能量跳跃，挥剑向凯因砍来。
全力以赴，然后迎来战败。对于结果已定的事，那就让过程多出一些意义。
一念而过，凯因全身放松下来，激活祈愿之瞳。
刁钻而猛烈的剑斩呼啸而来，米拉罗嘉在剑技上没有任何保留。而凭借祈愿之瞳所加强的反应力，凯因竟然将他的第一波攻势全部接下。
暴雨战团的成员已围上前来，但米拉罗嘉没有再留任何情面。身上的半透明的能量流向剑身，被他向后斩出。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能量刃仿佛一道锋锐的气流，将最前面的准战士瞬间切成两段。
撒娅在第一时间凝聚能量，然而米拉罗嘉的能量刃依旧击破她的防御，在手臂上割出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口。
面对摧枯拉朽的攻击，洛无法再从容指挥战团上前。她还从未面对过这么强大的对手，也无法硬下心让自己的同伴随便成为牺牲品。
当她踟蹰的时候，米拉罗嘉便可以肆意享用与凯因的战斗。祈愿之瞳的力量短暂弥补了两人的能量差距，而凯因在最近一段时间更是思索了无数次应对米拉罗嘉剑招的方式。
暗金色的流光逐渐侵蚀了凯因的面颊、脖颈和手臂，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已然不再关心是否会透支所有的体力。高频率的金属碰撞声直刺耳膜，两个人都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对战之中。
溢出剑锋的能量划过米拉罗嘉的鼻尖，在他的面颊上带出一道细小的口子。米拉罗嘉眼中充盈着兴奋，很不错的一剑，但这样的一击会带来怎样的破绽，已被米拉罗嘉了然于心——到了该结束战斗的时候。
动作如倾斜而下的流水，他回身一剑，直取凯因脖子与肩膀的连接处。
挡在剑前的却是一只手臂。
为了避免斩断凯因的武器，米拉罗嘉的剑上没有附着太多能量。而这，就是破绽。
凯因的左臂飞了出去，但在剧痛袭来之前，他已将自己的攻击朝米拉罗嘉的腹部再次递出。
许久没有体验过的警兆猛地凿在米拉罗嘉背上。已无暇留力，在本能的趋势之下，他以最快速度对凯因补出下一剑。
失去控制的能量从剑刃暴涨而出，可一发突如其来的能量弹撞歪了米拉罗嘉的身体。
决胜的攻击从凯因身侧划过，凯因孤注一掷的尝试也落在了空气中。
凯因歪倒在地，钻心的疼痛从断裂的左臂烧起来。不过这疼痛仍然在他的忍受范围。他努力抬起头，看到奥索维正站在不远处，手残余的压缩能量还未完全散去。
一秒钟后，米拉罗嘉的剑尖点在了凯因的喉咙上。
「非常不错。下次复活回来，我将把你当做同一水平的对手看待。」
「还他妈有下一次……」凯因扭曲着脸颊。
「当然，至少也要把你杀到排除一次。」米拉罗嘉朝他笑了笑。
「妈的。」
米拉罗嘉将剑提起三寸，正要向下刺去，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暴雨战团的成员们瞪大眼睛，向后一步一步退着。
凯因坐起身，和米拉罗嘉一起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他们身后，漆黑无垠的无光之域破开了一个口子，纯粹的黑暗正从那道口子慢慢膨胀而出。地面和空间在一点一点破碎，零零星星的黑色如脓疮般出现，缓缓吞没着无光之域附近的一切。
所有人都害怕了。
一丝冷汗从凯因脸上滑过，他捂着手臂望向米拉罗嘉。
「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米拉罗嘉的脸上也只有惊讶。
凯因顺着一片漆黑向里看去，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就在他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的时候，另一个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深处。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狠狠在神经上撕扯而过，凯因转身发出一声狂吼。
「快跑！！」
一只巨大的、黑色的东西，如同泥浆一般从裂缝中猛地喷涌出来，狠狠撞在米拉罗嘉身上。
永生世界最顶尖的准战士飞了出去，他撞断一棵树，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黑泥一般的怪物逐渐凝聚身躯，它露出了身下的四只爪子，扬起了没有双眼的头颅，以及身上不计其数、被黑雾缠绕的尖刺。
这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一头里奥雷特。但所有人都察觉出，它和这里任何一种里奥雷特都不一样。
它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凯因身上，而是直扑暴雨战团的成员。
为了不让自己的恐惧传给其他人，洛还没有建立触探网。首当其冲被它盯上的战团成员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各自为战。他们聚集能量准备接敌，然而那头魔兽的前肢随意一扫，便将身前三名准战士的护罩一同击碎。
撕碎的身体裹挟着浓厚的血浆扑洒在地上。魔兽调转方向，朝其他人冲去。
洛稳定心神之后放出触探，勉强稳住了阵型。撒娅手臂受伤，已无从担当主力，不过一名少年却代替她挡在了前面。奥索维和同伴毅然接受了洛的触探，他召唤出自己全部三只魔兽，承担了肉盾的作用。
可是那头黑色魔兽的力量根本不是那几只低级魔兽能抗衡的。它一爪一只，几秒钟内就将它们捏成了一团肉泥。
奥索维同伴的攻击对黑色魔兽而言如同挠痒，连它身上的防御能量都无法撼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延缓它的攻击速度，让奥索维尽可能完成闪避。战团成员也拼命保持距离向它打出能量弹，可它却毫不在意。
但那头魔兽的速度根本不符合它的体型。一分钟内，奥索维已被爪击三次蹭到，能量罩眼看就要破碎。
米拉罗嘉从天而降，剑身上的能量如山洪爆发，狠狠砸在魔兽的头颅之上。那颗硕大的黑色头颅瞬间被砸得稀烂，墨水般的浓汁四散飞射。
它停止了动作，却没有死。那些浓汁迅速开始聚拢，重新向头颅原来所在的地方凝去。
「不想死就走！」米拉罗嘉抬起手向某个方向指了指，口中大声吼道。
他所指的不是逃生方向，而是之前死掉的战团成员的尸体。
那些尸块没有消失。
大家一时间都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也没有听从米拉罗嘉的指挥。洛也是一样，她没有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下一秒，她的触探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连接。
——会死，带所有人走——
洛惊讶地看向凯因，凯因也看着她。那触探中的情绪有着巨大的惊恐，也有着无法质疑的决绝。凯因已然放弃了那份拒绝触探的执着，他试图用全部努力，让洛相信自己的判断。
凯因和米拉罗嘉几乎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无论准战士以哪种方式死去，他们的尸体都会在短时间内变成粒子迅速消失，然后在一天之后重新复活。
然而被这头魔兽杀死的人，尸体一直没有消失。这背后隐藏的意味，已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狰狞。
洛无暇去品味凯因与她第一次真正的连接，她相信了他，她只能相信他。
触探网回荡起洛芙狄戮丝再无动摇的撤退指令，所有人一起向天幕森林之外逃去。
「凯因！凯因还没逃！！」
奥索维在触探的刺激下也开始逃离，但心底中的一抹忠诚却无法抑制地拖住了脚步。他的速度慢下来，几乎立刻就要做出与凯因一同奋战的决定。
凯因的触探也笼罩了他，颤抖与恐惧之中，有着足以令奥索维安心的温暖重量，如同他带着他走向王都时一样。
——不要回头——
奥索维咬住牙，重新加速。他努力将自己的触探回应过去，但他不知道凯因是否能够收到自己的期盼。
队伍在霎时间远去，洛的触探已传递不出什么信息，她远远地缠在凯因的意识之中，坚定而不舍，然后断去。
凯因烧焦了断臂的伤口，止住流血，提着剑走到米拉罗嘉身边。
「你他妈干的好事……」凯因看向被无光之域上的裂缝。
「我又不是故意的。」
米拉罗嘉的身体也在发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游戏已经结束，真实就在面前。
「头碎了都死不了，你打算怎么办？」凯因问。
「慢慢打打看，这世界没有杀不死的东西。」
「没错，只不过你可能先死。」
「总不能就这么放任它离开，然后毁掉整个永生世界。」
「那就听我的怎么样？」
「你有主意？」
「我引它去裂缝，你轰它进去。」
他没有等到米拉罗嘉的回答，因为黑色魔兽已重新爬了起来。
凯因向无光之域冲去，他不知道米拉罗嘉会不会按他说的去做，事到如今，只能一试。
祈愿之瞳再次被点亮，但它已经支撑不了太久。凯因抽取了祈愿之瞳所有能量，然后全部爆了出来。
他记得，魔兽刚刚出现的时候没有攻击自己，而是瞄准了战团成员。唯一合理的猜测，就是它会优先攻击能量最高的目标。
凯因猜对了，黑色魔兽被他的能量刺激到，四爪刨地，咆哮而来。
余光中出现了米拉罗嘉的身影，身上的能量仿佛凝聚成了滚烫的太阳。凯因扭转身姿，背对无光之域，全力防御。
紧接着，魔兽巨大的身躯狠狠砸在凯因身上。
肺部的空气几乎全部被压了出来，锋锐的尖刺穿透护罩，撕开手臂与身躯的血肉。
身边的空间全部黑了下来，脚下的大地与天空一同消失，连唯一能够指示方向的重力也不见了。
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纯粹的黑暗之中，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没法听到。凯因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呼吸，又或者只是出自惯性的想象。
可他没有惊慌到失去所有理智，因为这黑暗似曾相识。那头魔兽也不见了，仿佛瞬间融化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忽然，一股触探无助地飘荡过来。是米拉罗嘉，他刚才使出了全力，成功将魔兽撞入无光之域的时候已没有了减速的余地。
凯因没有回应他，只是尝试着向他靠过去。很远，黑暗中的距离变成了无法揣测的度量；但也很近，那抹触探中的感情只在咫尺之外。
他伸出想象中的那只手，向前一探，终于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服。仿佛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和他的身体才真正恢复了存在。
米拉罗嘉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立刻用力抓住了凯因的胳膊。两个人都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传递任何声音，他们唯一能够沟通的方式就是触探。
洛，或许你远远比我想象中正确。凯因这样想着。
恐惧、颤抖、无助、绝望……凯因原以为这是米拉罗嘉永远不会拥有的情绪。可是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这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都能够压垮任何一缕意志。
——跟我来——
——你能看得见？——
——不……嗯，是的，我看得见——
凯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祈愿之瞳可以。
当米拉罗嘉切开无光之域的时候，他似乎从裂缝中看到了什么。而现在，当视觉被剥夺之后，他才明白那是祈愿之瞳所察觉到的东西。
黑暗中任何一点不同，都仿佛一丝光。更重要的是，凯因见过这缕光。
一个名为弃晶的里奥雷特曾在他的左眼注入过某种咒符。当人类摧毁他的家乡之时，他以左眼为代价，诱出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力量，杀死了包围自己的人类。在失去眼睛的剧痛与灼烧之中，他看到了这个光点。他向它伸出触探，然后打破了身为平民的牢笼。
然后他进入神都，然后他得到祈愿之瞳，然后他再一次在无光之域中见到了它。
光点仿佛就在不远处，他抓紧米拉罗嘉，向它靠近，靠近，靠近……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笼罩了两个人，仿佛一只巨手，抓着他们猛地向上拔起。
黑暗破碎，纯粹的黑变成了纯粹的白，强烈的眩晕一同刺入二人的头颅。凯因和米拉罗嘉趴在地上狂呕起来，口中溢出的黑水扑洒在纯白色的地面。
断掉的左手已然复原，身上残余的伤痛也已消失。
他们站起来，惊讶地看向面前那个熟悉的面孔。
无阖维尔站在两个人面前，原本如同模板一样的从容优雅已经看不见了。
「唉！在你把那座塔斩断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送走！」无阖维尔皱着眉头抱怨起来。他抄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瞪着米拉罗嘉。
米拉罗嘉迷茫地望着面前的管理者，但是几秒钟之后，他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然后哈哈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无阖维尔看起来更加气恼了。
「【斩塔】米拉罗嘉·欧斯里斯，我授予你战士的资格。该说的我上一次已经对你说完了，现在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
无阖维尔以从未有过的沮丧口气这样说着，然后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米拉罗嘉的身体开始消失，在最后一秒，他扭头看了凯因一眼。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一些温暖的东西，但凯因没来及分辨。
纯白色的空间只剩下了两个人。无阖维尔脸上的负面表情如同从未存在一般，眨眼间变成了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冠冕堂皇。
「凯因·雷依诺恩，恭喜你获得战士的资格！」
无阖维尔用夸张而热烈的声音对凯因说道。而凯因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没有任何表示。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你已经是战士啦！现在你可以——尽情！欢呼！恭喜你！！」
看到对方的反应，凯因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无阖维尔，你在掩饰什么？」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你完成了我的预设条件，成为了真正的【战士】。」无阖维尔一本正经地说。
然而凯因在很久以前就掌握了无阖维尔的行为模式，他忍不住哼笑一声：「我从没有问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在答非所问。所以……你的确隐瞒了一些东西。」
「你已经取得了战士资格，我不需要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的确……但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我早已像米拉罗嘉一样被你送出去了。」
凯因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这绝不是正常的取得战士资格的流程。从米拉罗嘉劈开无光之域开始，一切都进入了失控，无阖维尔将他们强行拖拽到白色空间也不过是一种妥协。
「哈哈，真是聪明，【浊瞳】。」
「什么？」
「【浊瞳】凯因·雷依诺恩，这是你为自己赢得的称号。记住，你的称号代表了你独一无二的存在。用触探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存在，是最正式的战士礼节。让对方了解你的荣耀和存在，代表着最基础的尊重或者信任，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荣耀……
【空言】是荣耀，【风徒】是荣耀，【斩塔】更是荣耀。但凯因却完全没感受到自己做了什么值得称为「荣耀」的事。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拒绝接受这个称号。
「我凭什么拥有它？」
无阖维尔沉默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因为你在无光之域找到了方向。」
那个细小的光点……
凯因已经察觉了无阖维尔想要掩盖的是什么。无光之域根本不是准战士能够进入的领域，是米拉罗嘉动用「斩塔」的力量，才意外击破了无光之域的禁壁。无光之域中的魔兽也完全不受无阖维尔控制，才会有准战士死亡的情况出现。
如果无光之域根本不是永生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能够猜测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你勉为其难把我们拉到这里，又赐予我们战士资格，只是因为你不想让我们去向那个地方，我说的对么？」
这个问题过于直白，只能换来无阖维尔的沉默。
他的沉默也在凯因的意料之内，他换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答，但请至少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无阖维尔没有保持缄默：「你认为那里会是何处？」
自己能够获得祈愿之瞳，得自于左眼的疼痛；而赐予那缕疼痛的根源，对凯因而言再清楚不过。
「那里是里奥雷特的领域……」
无阖维尔点点头：「无光之域，亦称为【深渊】。你需要自己探寻【浊瞳】代表的真正意义，那不是我能够回答你的。」
「这足够了。」
无阖维尔将身子一侧，那道熟悉的门出现在凯因面前。
「从永生世界离开之后，你会处于休眠的状态，直到接受直属战士的征召。但是不用担心无聊的等待，因为对你来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秒钟。」
无阖维尔说着，拧动了门的把手。门内刺眼的纯白光芒闪耀着，浸入凯因的双目。
「【浊瞳】凯因·雷依诺恩，你准备好了么？」
凯因盯着那扇光门，站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担心无阖维尔是不是又要耍弄自己一次，而是在回忆在永生世界中经历的一切。从一个拿着木棍硬拼魔兽的笨蛋，到夺取剑鞘的赢家，到魔剑遗迹的胜利者，到能够被最强准战士直视的对手，一直到现在的【浊瞳】。
我……终于成为了战士……
弗兰奈尔、艾希娅、诺克兰、浮拉里斯、罗努……【王】………
我来了。
凯因迈出一步，跨入了那扇曾经遥远无比的光门。
光门之内是曾经体验过的暖意。和神都溶于一起的时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安详、宁静，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涣散。涣散开来的精神仿佛遍布了神都的每一个角落，自己独立的意识几乎要被广阔的空间分解成无法分辨的碎片。
可是他已经成为了战士，他的自我存在已经成为了神都中的一个奇点。一瞬间，意识碎片从浩瀚无垠的神都猛地聚回到一起。
凯因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身体已经从白色的神都墙壁中剥离。他从悬空中落下，双腿重新撑住了身体。
「凯因·雷依诺恩，我按照约定，在此迎接你的归来。」
当他落地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凯因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曾经，伴随那个声音的是许许多多日夜的噩梦、黑暗中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绝望中闪烁的光明、以及高悬在天际的身影。
一身灰袍的那欧·阿卡梅隆，站在凯因面前一米外的地方。
「我……按照约定，成为了战士……」凯因的双唇颤抖着，勉强说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语。
那欧向前迈了一步，那脚步在地面时的声音，在凯因听起来震耳欲聋——我与【王】的距离，如此之近。
我不是那个懵懂鲁莽的少年了，【王】，请看着我……凯因望着面前的阿卡梅隆，滚烫的血液在喉中翻滚，他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强大了。
可是在他开口之前，那欧·阿卡梅隆向旁边让了一步。
「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斯盖纱·雷依诺恩像风一样从后面冲出来，扑在了凯因怀里。
震惊褪去，凯因的喉咙哽了一下，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姐姐，死死抑住几乎流淌的泪水。
「斯盖纱……你还活着……」
「是的，我们都活着。」
追随那欧·阿卡梅隆于暗面所向披靡的【纵法师】，在弟弟的怀中泣不成声。
她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但直到真正与他相见的时候，积攒的思念和悔恨才有了倾泻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耳边回响着姐姐的道歉，凯因的胸口堆积着无数同样想要诉说的歉意。但他忽然觉得，一切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的姐姐从来不喜欢道歉。」
听到这句话之后，斯盖纱破涕为笑。她略带羞涩地松开凯因，轻轻揩拭了面颊上的泪珠。女孩后退一步，抬手比了比凯因的身量。
「太可怕了，竟然长到这么高！」她说着话，伸手摸乱了凯因的头发。
微微的尴尬、熟悉的气息，在姐姐的手掌下，凯因心中埋藏的愤怒短暂地消失无踪。他忍不住笑起来，对斯盖纱叹气道：「你和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待续）
Music for the Mage of Vertica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