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之果【断章 追逐者的归处】(中)

文摘   小说   2023-05-03 00:01   山东  


远离黑巢,没有魔兽的威胁,小队第二天赶路的效率很高。按照这样的速度,只要途中没有发生意外,按时抵达目的地完全不是问题。

况且,所有人都想象不出还能出现什么意外。前方路途坦荡,一路上再也没有魔兽栖息的地段,雾蚀裂隙也不过是耗费一些时间就能绕过去的阻碍。

温暖的阳光慢悠悠地洒下来,风中也没有了酸腐恶臭,大家的心情都在变好。溪牙和帕切时不时讲着恶劣庸俗的玩笑,逗得伊芙拉飞起来晃晃悠悠。沙法兰没有阻止他们,久违的清新环境让这名久经沙场的战士也松弛下来。

但是斯盖纱依旧皱着眉头,沉默地飞在队伍后方。

杰兹注意到了她的样子。

「附近很安全,你应该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神经。」杰兹将手伸过去,轻轻揉捏着斯盖纱的肩颈。

然而斯盖纱的眉毛依旧没能舒展:「我一晚上都在想卡图维兹所说的话……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可疑吗?」

「你是指四天的任务期限?我们又不懂战略,想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说可疑的话有些过分……」

面对杰兹软绵绵的回应,斯盖纱只能越过这个话题。她微微加速,飞到了最前面的沙法兰旁边。

「队长。」

「怎么了?」沙法兰随口应着,可是过了半天也没等到下一句话,他不得不将目光挪向了身边欲言又止的女孩,「有问题就讲。」

「我想听听你对卡图维兹那几句建议的看法……」狭隘而愚蠢的问题只会得到敷衍了事的回答,那不是女孩想要的,斯盖纱只能努力组织出这样一句请求。

「看法?我们只是在执行任务,不应该有任何看法。」

「所以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你真的会放弃任务?」

「我放不放弃重要吗?就算我这样下令,你和杰兹也不可能听我的话。」

斯盖纱没有办法反驳。但她还是纠缠了下去,因为对方还没有拿出自己需要的答案。

「如果不是你带领我们,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队长,你经验最丰富,我需要你的帮助。」

斯盖纱说得很诚恳,但沙法兰的表情依旧像石头一样。他无声地向前飞着,而女孩则不依不饶地一直赖在旁边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杰兹当苦力吗?」

很久之后,沙法兰终于开了口。不过那似乎和斯盖纱的问题无关。

「总不会是因为看我们阿卡梅隆人不顺眼。」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事实上,一开始她的确这样认为。但沙法兰对任务的坚定改变了她的想法。

「因加斯贝昂人,阿卡梅隆人,默拉费蒙人……这些念头只是拖曳在新战士身后的残影。神都中短暂的历练没来及磨灭身为平民时的认知,所以你们才会拽着这种想法不放。如果你看着自己守护的平民孩童长成和自己一般高矮,再看着他们老去,你才会逐渐摆脱曾经的影子。」

斯盖纱这才第一次真正注视沙法兰的面孔,那张脸灰凄凄的,遮满了尘泥。不过和绝大多数战士一样,他凝固在身上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

「你成为战士多久了,队长?」

「一百三十年。」

斯盖纱嘴巴微张了两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知道这种老资格的战士肯定活了很久,但当那个数字实实在在扔出来的时候却仍然带着一种冲击。

「好久……」

「对有的战士来说,十年就已经足够长,长到想要回去神都进入沉睡。但对另一些战士而言,一百年也只是刚刚开始,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比如我。」

「你都是小孩了,那我们算什么。」斯盖纱僵硬地笑笑。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时间就像是会一点点把人勒死的丝线,到达终点之后才会发现面前的一切再无意义。」

沙法兰似乎在谈论自己,但斯盖纱并不这么觉得。

「可是你也很坚定。」

「因为我足够功利。我不再去寻找意义,只会埋头做手上的事。我让杰兹背上其他人的负重,其他人就会本能地保护他,哪怕他们不想。杰兹没有怨言,这很好,其他人也会更加接纳他的存在。」

「可是他差点死了……」

「嗯。我也不总是对的。我只是想说,我已经在努力完成这个任务了。」

「我相信你。」

「但是,没有好与坏,雷依诺恩。第四天时放弃,不代表结果是坏的;带着淋漓鲜血拼命将东西送到,不代表结果是好的。军督说我们‘可靠’,是因为我们几个没有自己的立场,你懂么?」

「可是我们又需要什么立场呢?」斯盖纱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起来,「人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况且,如果不需要‘立场’,又为什么专门挑出两个阿卡梅隆人来递送?」

「作战队长,军督,乃至王属战士……我们无法触摸他们的所思所想。力量是权力,时间则是更大的权力。」

「我懂了。」斯盖纱轻声说着。她压下速度,退回了队伍末尾。

她并非真的听懂了沙法兰想说的东西,她只是看清,满腔的愤懑无法动摇自己的队长。

风吹在脸上。她好像看到,前面的沙法兰轻轻摇了摇头。

平原慢慢攀起,逐渐变成丘陵。浓密的树林在午时的烈日之下映着油绿绿的光色。在汗水浸湿所有人的衣衫之前,沙法兰传出了就地修整的触探。

一整个上午的飞行消耗了不少能量,大家落到树林里,匆忙忙找了个树荫坐了下去。

「喘口气,然后分头去找食物补充一下,一个小时之内回来。」沙法兰说。

斯盖纱看了看伊芙拉,她懒洋洋地歪躺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爬起来。女孩无奈地把她丢下,一个人钻进了树林。

柔软的树叶被踩在脚下,头顶隐约能够听到一阵阵鸟鸣。如果换做别人,大概会用能量弹把那些鸟儿打下来,留着晚上烤一烤。但斯盖纱不想这么做,她觉得自己心里难得暖了些许。此时此刻,就像是自己仍然身为平民的时光,有着刹那间的无忧无虑。

走着走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钻入耳朵。她顺着方向走去,很快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

一道小小的瀑布从矮崖上淌下,积了七八米宽的一潭水。白色的泡沫轻快地跳跃着,顺着小溪蜿蜒着隐入了树林。

斯盖纱欣喜着,准备放出广域触探把大家叫来,可是又改变了主意。

就自私那么一小会儿,应该不要紧吧,只要十分钟……

鏖战的数月中,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从分配的食水中留下一些,积攒起来擦洗一下身体。斯盖纱原以为自己心中早已不在乎这些事情,但是当这样一潭池水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动摇了。

周围一圈树桠簇拥着小小的潭水向上生长,露出井口般的一片天空。炽热的阳光透进来,照在女孩的脸上,然后是肩膀,身躯和双腿。

被泥浆糊住的靴子被扔向水边的石板,靴子上硬硬的泥壳摔碎开来。铠甲躺在草地上,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也在旁边卷成了一团。

她小心翼翼迈入潭中,让冰凉的液体逐渐浸没苍白的肌肤。脏兮兮的头发扩散开来,干枯的污血与泥水融化在闪亮亮的水中,转眼便被冲走。

池水不深,女孩往下沉去一点便触到了潭底。所有的重压和情绪仿佛都随着身体上的脏污被泄去,心底的焦躁与愤懑也在刺骨的潭水中被冷却着。

她闭着眼睛,让幽幽池水吞没了全部的自己。每一寸肌肉都松弛下来,仇恨、困顿、任务、未来,仿佛都不存在了,她甚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惊醒。

「斯盖纱。」

女孩全身一个激灵,狼狈地从水中浮上来,险些呛住。杰兹站在岸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没想要吓唬你。」

斯盖纱将脑袋露出水面,抹抹脸上的水,尴尬地对他一笑:「抱歉,本来一开始就想告诉大家,但……」

她没有把话说完,杰兹已经迈入了池水。一直紧皱的眉头随着涟漪舒展开来,他捧起池水扑在自己脸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慢慢享受,我过一会儿再用触探告诉其他人。」斯盖纱对他笑笑,背对着杰兹从水中站起,准备上岸。

可是杰兹的手伸了过来,他从后面揽住她的身体,将她抱在了怀里。

粗糙的衣服和光滑的金属摩擦着女孩的肌肤,一下子卷住了她的神经。杰兹温热的鼻息呼在她的脖颈处,潮湿作痒。池水的凉意随着他铠甲的触感一起上涌着,斯盖纱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喂。」她有些紧张,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只能小声表达着不满。

杰兹低下头,吻了她的脖子,然后是脸颊。那双揽紧自己的臂膀松开来,手指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游上她的腰际。

斯盖纱的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就是混乱的羞恼。她转过身,伸手想要将杰兹推开。

「你不要这样。」

然而她没能推开他。男人的力量突然显得如此巨大,他好似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她便无法挣扎。硕大的影子变成一颗成吨巨石,无可违逆地压下来,压下来。

紧张在眨眼间变成了惊慌,还有更多的恐惧,恐惧于令她感到陌生的处境。

他将她推在岸边的石头上,不管不顾地凑上来,口鼻呵出的粗气铺洒在她胸口和脖颈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蚯蚓在身上爬行。

「杰兹!!」斯盖纱用膝盖顶住他沉重的躯体,努力躲闪。但留给她的空间并没有多少,她感到无法呼吸。

「你也想要我的,对吧……对吧……」男人发抖的声音在她耳中呢喃,他的触探也绞了上来。

那是压抑着的巨大痛苦。来自因加斯贝昂的排挤,来自破碎的自尊,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来自刹那间想要逃走的念头,来自不敢逃走的煎熬……自走出神都以来积攒种种污垢,朝着斯盖纱汹涌而来。她能够读懂。

她本可以用能量攻击他,但她不忍心。

她听到他在触探中嘶吼着,是自己的温柔让他支撑了下来。那是像溺水者抱住救助者一般的嚎啕。

斯盖纱差一点就要屈服了。

但是他的触探中还有别的东西,是想要隐藏却仍然随之喷泄的真实情感。

无暇自顾的贪婪,贪婪到足以让救助者和自己一起溺毙;盲目而无知的傲慢,以为只要诉说占有她的强烈欲望,就足以将她打动。

还有努力掩饰却无法遮盖的觊觎。她骤然发现,曾经每一次靠近和亲切之下都带着刺骨的窥视。那目光像虫子一样,顺着她的领口腰腹往衣服里面钻去,仿佛自己是一块没有灵魂的血肉。

虫子想要吃肉,而他想要做另一件事。

忠诚温柔的伙伴已经面目全非。她发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又或者那种信赖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本可以依靠的港湾张开血盆大口,它变成海怪,正要将她一口吞下。

而面对怪物,则是她最习惯的战场,于是恐惧消退了。

斯盖纱的身上爆出了能量。薄薄的一层,但也足以将男人从自己身上震飞。

杰兹一头跌进潭水,身上的铠甲带着他往下猛地沉去。他拼命挣扎,溅起大片水花,狼狈地向岸边划了两下,这才勉强踩到浅处。

而斯盖纱已经从池中走出。她站在岸上,不遮不掩,居高临下地望着不住咳嗽的男人。她放出广域触探,将水源的位置传了出去。

「你弄错了,杰兹。」她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几乎让潭水冻结,「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她从容地穿好衣服铠甲,用能量将水分蒸发,转身向集合点走去。

「我弄错了?!可你之前那些拥抱和亲近又是什么意思!?你挑逗我,利用我,现在又做出这么一副无辜的样子,你太恶心了!」

触探从后面冲过来。羞恼、不解、暴躁、扭曲,还有那没来得及释放的欲火。

斯盖纱感到一阵作呕。她拼命锁紧自己的触探,将那些无法分辨的愤恨关在外面。可是那些从胃中翻涌上来的问题却无法被抑制。

是我错了么?真的是我的错吗?谁能告诉我答案?

她手指发麻,全身的皮肤像是扎进了细细的钢针。

身后的谩骂刺进她的后背。但斯盖纱依旧向前走着,一步都没有停下。或许有一瞬间,她想要回头对他解释一句,告诉他自己真正的想法。可是她没有,因为有些东西已无法再修复。

曾经的友情也是假的吗?又或者,假如刚才努力忍受下来,一切还能恢复如初?自己是不是有其他的选择?

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这些问题会将人逼疯。

她将这些杂念撕扯出来,血淋淋地扔在地上。

无所谓了。将任务完成就足够了,别的都不再重要……不再重要……

她不断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一次又一次,直到身后的水声渐渐消失。

补充过食水,清理了身体,队伍气氛变得更加轻快,飞行的效率似乎高了些。

就像斯盖纱对杰兹说的,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件事。而杰兹则做出一副轻松开朗的样子,和身边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同伴说笑着,彷如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看着他的背影,斯盖纱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杰兹还是杰兹,林中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午憩时的一段噩梦,他从未有过那张面具,每一次的温柔也都是真的。

但是,没有任何寰转的余地,他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陌生人。

她深吸一口气,迎面而来的气流灌入喉咙与胸口,继续帮她冻结着自己不需回想的一切。

队伍穿过浓密的山林,一直飞到太阳偏西之时。

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那是战斗级别的能量,只是强度很弱,而且波动频率也显得相当生疏。

沙法兰带领队伍偏转些许方向,朝那个地方飞去。没有人出言反对,因为那股能量波动背后的意味战士们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和他们想的一样,队伍飞了五分钟,然后看到了两头魔兽尸体,还有五个男性里林平民。他们身上没有铠甲,手中拿着没有任何能量铸造工艺的简陋长剑,正围坐在魔兽的尸体旁边喘息。

他们看到战士们出现的时候连忙站起来,对他们高兴地挥舞着胳膊。

触探轻轻一扫便能够确认他们的平民身份。面对战士的提问,这些平民只会知无不言。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沙法兰问。

「我们是来狩猎的。这两头魔兽最近一直在村子附近活动,所以……」领头的男人说。

「村子?」沙法兰打断他,「我刚刚看过地图,这附近应该没有任何聚居区。」

「我们的村子不远,就在山坳另一边。」

「带我们过去,今天我们在你们村子过夜。」

在战士的触探之下,几个里林立刻点头称是。领头的那个在前面带路,剩下的四人则在后面负责搬运魔兽的工作——这两头魔兽都是可以食用的类型。

有村子在,意味着有真真正正的晚餐,还有干净柔软的床铺,没有人会拒绝这种选择。

带路的平民刚刚参与了猎杀魔兽的战斗,仅有的些许能量都耗尽了。溪牙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用能量将他带了起来。于是队伍得以保持正常的飞行状态,二十分钟之后就看到了坐落在林地边缘的小村子。

一共不过几十栋房子,村民数量应该不会超过两百,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斯盖纱在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原来是个‘游村’啊。」旁边的伊芙拉说。

「游村是什么?」斯盖纱问。

「是平民自己建的村子。有些有聚居区被魔兽毁了,逃走的人没能等到战士的救援和引导,于是就自己重建了一个新的村落。」

听了伊芙拉的话,斯盖纱便意识到那股异样的源头——这个村子没有能量塔。

没有能量塔,就无法得到来自神都的庇佑。无论耕种还是狩猎,村民赖以生存的资源都无法得到保证。更何况没有驻扎的战士,他们更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抵御可能出现的魔兽。

不过就算这样,这个游村仍然坚挺地存活了下来。

「这个村子大概经历了三四代人。」沙法兰打量着村里的木头房子,「雾蚀裂隙吸走了附近绝大部分魔兽,所以他们才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繁衍生息。」

「我们的战斗是有意义的。」溪牙突然说。

斯盖纱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他们没有在34号黑巢压制战中拼上性命,任由黑巢中的魔兽四散游荡,这个村子早就不复存在了。

黑巢还是会不断出现,但每座黑巢都会迎来压制它的部队,没有例外。在遮天蔽日的能量和鲜血后面,是这些村落得以存活的缝隙。

帕切拍了拍溪牙的肩膀,伊芙拉也和他相视而笑。因加斯贝昂的四个战士,只有沙法兰没做出任何反应。

得知有战士前来的消息,几乎所有村民都跑了出来。村子的「裁」招呼着其他人收拾住宿的地方,又在村中的空地支起了篝火与大锅,俨然一副开办宴会的样子。

小小的游村,就算是真的宴会也不可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不过,之前杀掉的两头魔兽倒是提供了新鲜的肉排,加上村民们储备的熏肉和菜蔬,战士们总算不需要继续啃甘薯了。

褪下铠甲,换上村民送来的新衣服,战士们被簇拥着坐到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旁边。

一桶桶果酒也摆了出来。夜幕之下,人声鼎沸,每个战士身边都围满了村民。几杯酒下肚,溪牙便大着舌头讲起了黑巢的战斗,村民们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赞叹。村里的几个小孩子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疯跑,虽然他们不明白大家今晚为何聚在了一起。

酒酣耳热,帕切歪着嗓子唱起了五音不全的歌,村民们也拿着乐器弹奏起来,然后是热烈的欢舞。男女老少,平民与战士,在火光与音符中不再区分彼此。

沙法兰没有阻止他们,但他也没有参与。当溪牙他们晃晃悠悠地跳跃着,将酒胡乱泼洒的时候,沙法兰起身离席,向安排好的住所走去。

「队长,要去休息了么?」坐在最外围的斯盖纱站起来,她已经独自在这边坐了很久。那些试图和她聊天的村民,都被她用触探强制驱离了。

沙法兰看着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没有狂欢的战士:「你也可以去玩一玩。」

「不了。总要有人保持清醒。」

「好。」沙法兰对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斯盖纱重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伸手捧过放在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果酒。原本热腾腾的酒汁已经凉透,透出了一股酸味。斯盖纱没有在意那股味道,她呆呆地凝视着面前欢快的人群。

她看到伊芙拉正在跳着活泼的舞步,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朋友还会跳舞。

斯盖纱也在洛特镇的聚会上跳过舞,而且也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可是那时候的记忆却显得非常遥远,像一幕幻影。

「姐姐,这个给你。」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斯盖纱看过去,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捧着一只木碗,里面盛着香喷喷的炖肉。

「大家都光顾着喝酒,都忘了要吃东西,哈哈。」

少女活泼地笑着,但仔细看去却能瞥到两颊的微红,说出的话语也有些紧绷。斯盖纱知道,她跑来和自己搭话已经耗费了不少勇气。

她对她笑笑,将那只碗接在了手里。斯盖纱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她仍然向嘴里塞了两口。

「谢谢。」她缓缓咀嚼着嘴里的肉块,打量着旁边的少女。

「不,谢谢你们一直保护我们。」

那是个很爽朗的姑娘,长得也非常讨人喜欢。她穿得干干净净,身体里充盈着来自这片原野的生命力——很像曾经的自己,斯盖纱的脑海中滑过了这个不该出现的念头。

「这是战士的意义所在。」斯盖纱重复了溪牙不久前说过的话。她并不真正这样觉得,但作为一个敷衍的答案却还不错。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当个战士。」

少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斯盖纱犹豫了一下,没有用触探将她驱走。

「像我一样?」斯盖纱想试着发出一声冷笑,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一次也失败了。

少女察觉到了斯盖纱脸上的一丝异样,她怯怯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们的村子……很好……」斯盖纱缓声说,「很安静,很柔软,我原来生活的地方和你们这里一样。」

「可是你还是做了战士呀。」

「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斯盖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但你不同。成为战士要付出很多东西,还要经历你现在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诉说变成自怨自艾之前,斯盖纱停了下来。

「很累吗?」少女小心翼翼看着她的眼睛。

天真而单纯的问题差一点捅穿斯盖纱压抑着的情绪。她忍了下来,如果那些情绪顺着触探送出去,这个脆弱渺小的平民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冲碎。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好好在这里生活就可以了。」

她这样告诉着少女,带着不可抗拒的触探。少女懵懵懂懂地点头,想要成为战士的心潮澎湃在短短一秒钟内沉没了。

「我一直都想离开村子出去看看。听说那些城市住着好几万人,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景象。」少女托着腮,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斯盖纱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少女和自己东拉西扯。她是那么信任自己,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可能会被嘲弄的小小念头都搬了出来。

斯盖纱想起自己刚刚去到王都的时候,远远那座高耸入云的王城几乎让她惊掉下巴。密布至视野尽头的建筑物组成了一座奇异的丛林,屋檐下则是生活在这座丛林中的一个又一个群落。很有趣的体验,不过那种兴奋和好奇很快就会消退,真正令人着迷的是另一种东西。

那种东西叫做力量。

斯盖纱对力量没有什么渴求,她能够从神都中走出来也不是因为获得了多么强大的力量。可是无法否认,是力量改变了她。那像是一种循环,因着迷于力量而追寻它,然后付出各种各样的代价,在得到力量之后又去寻求更大的力量,仿佛没有尽头的轮回,直到某一日获得成为战士的资格为止。

几乎所有人都在神都中走过同样的路,但像她一样对力量感到害怕的人不多。因为斯盖纱和其他低级战士不同,她从缝隙中窥视过令人恐惧的真实。

那种矛盾的纠结曾经折磨了她很多个夜晚,她成功克服了自己的胆怯。只是,现在她依旧感到后怕。

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篝火似乎熄灭了。宴会到了尾声,人群被战士们的触探轰散,温热的空气也在逐渐变凉。

「走哇,走哇,回去睡觉啦!」帕切在大声叫唤着。

「姐姐,我送你回去,我知道路。」少女拉着斯盖纱站起来。

斯盖纱喝了两杯果酒,天色又深下来,她已经忘了村里的路该怎么走,于是便随着少女走了。

「裁」为战士们准备了三间并排的小屋。沙法兰作为队长独占了其中之一,剩下的两栋按照性别分开。少女将斯盖纱送到房门口,然后便和她告别。

「明天你们是不是很早就要走了?」

「是,我们有……」

斯盖纱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了溪牙的声音:「啊,这个不错。」

女孩扭过头去,看到溪牙正晃悠悠地走过来,他搂着一个女性村民,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脸上挂着放松的笑容。

「你回去吧。」溪牙对旁边的女人说道。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她转身离去,非常安静。

然后他抬起胳膊,对斯盖纱身边的少女勾了勾手。少女一脸不解地向他走过去,顺从而利落。

「啊!我也想要这个!」帕切也丢下自己身边的女人,快步走过来。

「我先看到的。又不是没有别的女人。」溪牙一把将他推开。

「不如这个好看啊。」

「那你等我先玩完了吧,哈哈哈。」

「行啊,我不急。」

斯盖纱瞪大眼睛听着他们的对话,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他们的意思。直到溪牙将胳膊放到少女的肩膀上,轻轻捏着她的脸颊,斯盖纱才骤然惊醒。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斯盖纱用力按压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与怒意。

「放松一下而已。」溪牙随口应着,好像在说某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斯盖纱快步走过去,拉住少女的胳膊:「你们是不是喝醉了,快去睡觉吧。」

溪牙先是皱起眉头,然后笑起来。他松开手,任由斯盖纱把少女拉到身后。

「你又犯病了。」他哼道。

「可能是吧……」斯盖纱胡乱应着,暗自给少女送去一道触探。

——走,回家——

然而少女这一次却没有依照斯盖纱的指示行事。

「你们为了保护我们都那么辛苦了,我也想要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少女这样说着,又向溪牙走了过去。

「你……」斯盖纱死死地瞪着溪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清楚,溪牙也给少女送去了触探。只要加上一点点来自战士的浓厚情绪当做佐料,平民就会对接下来所有的事情心甘情愿。

无关真假,那是一种没有壁障的浸染。平民的认知可以在战士的意志之下被肆意摆布,斯盖纱也不是没有做过,正如她不久前敲散了少女成为战士的念头。

「不要听他的!你快回家!」斯盖纱忍不住喊出声来,把自己的触探也伸了过去。

完全不同的命令像两股粗大的缆绳,紧紧缠住了一根细细的桅杆,想要将它拉去自己的方向。

可是斯盖纱刚刚尝试了一下,便惊惶地将触探缩了回去。少女小小的意识根本无法承受两个战士的触探拉扯,截然相反的意志只会把她变成疯子。

溪牙笃定地将触探连接在少女身上,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要做这种徒劳的事嘛。」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斯盖纱忍不住喊道,「他们不是我们该保护的人吗?!我们曾经也和他们一样!」

「我们保护了!」溪牙大声说,「我们没日没夜地和魔兽拼命,泡在血浆和泥巴里,吃着狗屎一样的食物,所以他们才能在这里安居乐业!现在让他们稍微报答一下,很奇怪吗?!」

「不要吵……不要吵……我本来也想要报答你们的……」被触探占据的少女在旁边喃喃着。

斯盖纱束手无策,她只能强行收回自己的攻击性:「触探是神赐予我们战士的权柄,是我们用来引导他们的,我们不能这样滥用我们的权力!」

「谁说是滥用的?有任何一种命令禁止我们吗?」杰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阴沉地站在溪牙斜后方,挑衅式的看着斯盖纱。

听到阿卡梅隆人自己唱起了反调,溪牙和帕切带着些许意外看向杰兹。不过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拥着少女准备进屋。

斯盖纱挡在他们面前,伸手按住溪牙的肩膀:「你好好想想,我们是为什么……」

「滚开!」溪牙毫不客气。

「吵什么吵什么!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

伊芙拉嚷嚷着走过来,她的声音让斯盖纱心中一松,她刚想对伊芙拉讲讲事情经过,却看到她身边也跟了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伊芙拉,他们、他们……」女孩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伊芙拉瞟了溪牙他们一眼,扭头对斯盖纱说:「好不容易有机会消遣一下,有什么好吵的?」

斯盖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你看来,扭曲摆布人们的心意,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事情吗?!」

「我可是精心挑了三个身材好的,要不要分你一个?」伊芙拉笑起来,像摸狗一样摸着旁边一个青年的脑袋,「我们给他们提供保护,他们给我们提供一点乐子,这不是很公平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想!」伊芙拉拧起了眉毛,「和我们的出生入死相比,他们只不过是小小服侍一下我们罢了。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你闹什么脾气呢?」

「对因加斯贝昂人来说,这种事这么平常吗?!」

「哈!」伊芙拉也生气了,「因加斯贝昂人是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维护你的时候,一直努力让大家忽略你的出身地……倒是你,依旧在心里给我们贴着标签,真有趣……」

斯盖纱愣住了:「我并不是……我只是想说……」

「对,你们阿卡梅隆人都很清高。那我建议你走远点,别让我们把你弄脏了。」

她无法和伊芙拉吵架,这个女人帮了自己许多许多。可是……

「都闭嘴!」一声呵斥声响起来。

战士们安静下来,转头看向站在另外一栋房子门口的沙法兰。

「雷依诺恩,过来。其他人早点休息。」

没有任何人能帮那些平民,更没有任何人能帮自己,斯盖纱已经无计可施。她向沙法兰走过去,身后几个战士发出更加响亮的笑闹声。她听到杰兹故意向着自己的方向说「让我也一起」,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报复。

「沙法兰队长……」她想让沙法兰去阻止他们,可是她也清楚,他不会这么做。

「我屋里还有一张床,你去睡。记住,如果晚上磨牙打呼噜,我会把你踢到外面。」沙法兰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你为什么放任他们这么做?」斯盖纱跟着他走进屋,心里一阵阵绞痛。

「你想改变整个世界?」沙法兰缓声说道,带着点滴的嘲弄。

「至少不能看着这种事在面前发生……」

「看来,阿卡梅隆是个很平和的地方。」

沙法兰翻身上床闭上了眼睛,留下斯盖纱站在房间中央。她觉得双脚沉甸甸的,无法挪动分毫。

「这和今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能想象,」沙法兰依旧闭着眼,「在阿卡梅隆,你们的战士就像牧羊人一样看顾着每一个平民。一边保护他们的安全,一边做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可是,你们的战士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不需要面对一座又一座崛起的黑巢。杀戮和死亡是有重量的,重量会压弯一个人。我不指望你能理解因加斯贝昂人的所作所为,但至少不要高高在上地指摘他们。」

「我并没有想指摘什么……好吧,或许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事情就是有对错之分!」

「那就试着永远正确下去吧。看看你在正确的路上能走多远,看看其他人会不会帮你完成你紧紧握住的任务。」

沙法兰再也没有说话,他翻过身去,陷入了沉静。

斯盖纱在原地站了很久。

女孩在辗转中睡去,然后在黎明前醒来。她默默收拾好行装,穿好了铠甲,一个人坐在屋外的门廊边,看着太阳缓缓升起。

三个男青年从伊芙拉的屋里走了出来,他们目光呆滞,面露疲惫,打着哈欠走掉了。

而从男性战士屋子里走出来的只有少女一个人。

斯盖纱死死地盯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没有了看她的勇气。可是当少女再次唤她的时候,斯盖纱还是没能保持自己的冷漠。

「姐姐。」

她看着少女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过来,她看到了手腕上的淤青,还有脖子上的指痕。斯盖纱的心脏无助地抽动起来,她很清楚昨天晚上少女经历了什么。

斯盖纱伸手将少女揽入怀中,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姐姐什么都没做啊。」少女不解地问。

「是的。我什么都没做。」斯盖纱呢喃着。她松开少女,用手指轻轻拂过少女的脸颊,「昨天晚上我是错的。如果你想要成为战士,就义无反顾地去吧。到神都去,去赢得力量。力量会夺走你很多东西,但至少它会给你带来自由的机会。」

斯盖纱用自己全部的意识凝聚出一抹触探,送到了少女的眉心之中。

少女的身体发出了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呆呆地盯着面前的战士,仿佛有了一瞬间的惊悟。

触探抽离,少女的眼神再次变得混沌。斯盖纱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迈出那一步,但这已经是她能为她做的一切。

其他战士从屋里走出来,他们伸着懒腰,活动着筋骨,说说笑笑地嚼着村民们为他们准备好的早餐。他们没有一个人将目光落在斯盖纱身上,包括伊芙拉在内。

队伍在沙法兰的一声令下之后腾空而起,将这座游村抛在了身后。

岩石与砂砾逐渐多起来,贴着地面生长的矮小灌木丛像伤疤一样零零散散地点缀在大地上。一座座高耸的岩架从地平线出现,然后变成脚下起伏不定的沟壑。

(待续)

阿卡梅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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