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坎贝军团入侵阿卡梅隆地区177日前
午后日光和煦，凉凉的空气逐渐暖和起来。是午休的时间，少年们占据了教塔后面的碧绿草坡，被课程搅得乌烟瘴气的脑袋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这种天气令人昏昏欲睡，摇曳的草叶搔着凯因的脸颊，微微作痒。
躺在高高的草坡顶端，可以清楚地看到镇子另一端的能量塔。那个高出其他建筑整整一倍的东西是这座镇子的标志。「慧眼」玛黑从不远的山地挑选了这些朴实的灰白色石块，又由「巧手」丽娜、「巧手」博德指挥镇民将塔建造起来。这些人被永久地刻在了塔身上，从下面路过的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到他们的名字。
不过和塔的设计者相比，那些名字的尺寸就不够看了。「匠」拉哈尼尔·洛特的名字不仅刻在最上面，甚至用醒目的黑色涂料郑重地描了起来——洛特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没有洛特就没有洛特】，当成年人用这句谚语教导孩子感恩的时候，凯因就会无法克制地生出厌恶。
不过，他更厌恶的是伙伴问出的愚蠢问题，旁边那个叫贝罗的男孩就是这么做的。
「你们说，人类到底长什么样？该不会和我们很像吧？」
周围的少年们立刻发出了无情的嘲笑。
「哈哈哈哈你这个白痴！脑子是不是不太正常！」一个矮个子快言快语。
「贝罗，你这个问题太傻了。如果神把人类造得和我们一样，还有必要把我们区分开吗？」海伯塔尔是这群少年隐隐的领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面对其他人的不屑，贝罗羞恼起来，「神决定人类是什么样子，他们当然就是什么样子，谁知道神是怎么想的！不可以猜测神！」
【不可以猜测神】，这句话比那句「没有洛特就没有洛特」更加陈旧，而一直没有说话的某个家伙对陈辞滥调有着本能的反感。
「很明显，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由谁决定——反正不是你。」凯因半闭着眼睛。
他语气中的不屑与其他人没有分别，然而贝罗积累的怒气已经到了极限，他站起身踢了凯因的脚踝。
「干什么？」凯因瞪了他一眼。
「起来！」贝罗恶狠狠地说。
凯因从不忌惮打架，尤其是别人率先挑衅的时候。
他刚刚站稳，右臂就迎上了贝罗挥来的拳头。受到冲击的臂弯撞在脸上微微作痛，却丝毫不影响凯因的还击，他的左拳几乎在同时射了出去。
「喂！不可以打架！你们快拦住他们！」一个名为妮娜的女孩跑过来，焦急地对其他男孩叫着，不过周围的观众没打算听她的话。
对男孩子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场日常的小小闹剧。
贝罗机敏地的躲闪，拳头在距离他的鼻子几厘米的地方掠过，打得空气喊痛。
凯因没有停顿，他急速转身，右腿狠狠踢中贝罗防御的手臂。贝罗快速击出两拳，逼着凯因后撤，然后提膝向对方腹部撞去。
凯因的重心已经不稳，不过他的低踢早就在等贝罗的膝盖了。
攻击命中，右腿瞬间失去控制。贝罗向地面摔倒，一场幼稚的打斗在几十秒内分出了胜负。
然而青肿的膝盖和受伤的自尊刺痛了金发少年。倒下之前，他伸手抓住凯因的衣服，一头撞他的脸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酸痛的面颊和鼻子令凯因怒火中烧。当贝罗爬起来的时候，凯因身上的能量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溢出。
贝罗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微能量加速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贝罗的头。被吓住的贝罗完全忘了防御——没有使用能量的他本来也不可能防住。
被打中的少年倒着飞出去三米。草坪的摩擦力阻止了翻滚的身体，却没办法阻止传向大脑的疼痛，贝罗在地上痛叫出声。
这让凯因充分享受了一下报复的快感。
「你……你竟然用能量！？」海伯塔尔在旁边惊恐地大吼。
矮个子跑去搀扶贝罗，妮娜则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周围的孩子们早就被两个人的打斗吸引了过来，他们也被吓傻了。
凯因甩甩拳头，对他们的失措露出轻蔑的表情。
完成能量训练之前禁止随意使用能量，这是教塔最重要一条规矩。
不过这条规矩对凯因而言只有腐臭味。
教塔的孩子们都不是特别喜欢凯因。在他们眼中，凯因冷漠自私，说话做事经常带着一股看不起别人的劲头。
更重要的是，凯因是教塔的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有打算成为战士的家伙。与之相反，他对那些叫嚷着想要成为战士的少年总是不屑一顾。
超越所有人之上的「战士」，少年们梦寐以求的未来，却被一个不受欢迎的家伙嗤之以鼻，这足以让凯因收获所有人的排挤。
一个根本不打算成为「战士」的人，有什么资格违反教塔的规矩？孩子们的逻辑可笑而简单，这件事很快就被传达给了「裁」洛特。
「裁」是唯一一种比「战士」更少的称谓，毕竟大多数聚居区只需要一名「裁」，而这个中等规模的城镇则有着二十二名「战士」。
洛特原来不叫洛特，但是按惯例，「裁」总是要冠以镇名。这的确带有一些强迫性质，但规矩毕竟是规矩。
听完海伯塔尔叽里咕噜一顿告状，胡子已经花白的洛特没有忘记对眼前的少年释放触探。
与此同时，他也触探了与海伯塔尔一同前来的妮娜。
触探告诉洛特，海伯塔尔的叙述已经毫无保留。当然，从妮娜那里也能够触探到，海伯塔尔的描绘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妮娜在矛盾着，也在担心着。在洛特看来，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
「谢谢，孩子们。」洛特用一贯的平淡声调说道，「我会做出适当的处理。」
海伯塔尔从一开始就与洛特保持着紧密的触探。当他从对方的触探中感受到诚恳与安抚以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里。
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出于对成人社会的叛逆心理，海伯塔尔也拒绝在同伴之间相互触探。但他不得不承认，断开与其它人的触探就像蒙起双眼，那无处凭依的感觉并不好受。与「裁」正面交流的机会，给了他冠冕堂皇的触探理由，而洛特的温暖触探让海伯塔尔更是心情愉悦。
洛特没有对男孩表现出的愉快感到奇怪。谁还没年轻过呢？孩子们早晚都会融入大家的触探之网，成为优秀的镇民。然而这份理解还没传达出去，海伯塔尔已经脱离了洛特的触探距离。洛特带着一点遗憾收回触探，开始思考凯因的问题。
违犯教塔的规矩，理所当然要接受惩罚。可是惩罚的目的是什么，惩罚的意义又是什么，如何惩罚，这三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对做了十几年“裁”的洛特来说，教导一个叛逆的孩子再简单不过了。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的。
当凯因从姐姐嘴里得知洛特要见自己的时候，他并没有多么惊讶。只不过，如果触探一下就会发现，凯因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毕竟这是第一次接受「裁」的聆讯。
「又闯什么祸了？」斯盖纱瞪着眼睛，问坐在桌子另一侧的弟弟。
斯盖纱比凯因年长四岁，是个拥有小麦色肌肤的开朗女孩。她身材高挑，笑容怡人，虽然不少人觉得她的行为举止略显男孩子气，但在凯因看来，斯盖纱大多数时间都非常体贴。
除非是凯因自己惹出麻烦的时候。
看着凯因那副吃了泥巴的模样，斯盖纱「哼」了一声，一边摇头一边钻进了厨房。
多年以前，父母以「疗」的身份被分配到另一座城市行医，斯盖纱则负担起了照顾凯因的责任。二人相依为命已经七八年，凯因甚至已经开始忘记父母的样子。
和其他少年不同，凯因拒绝触探不是出于特立独行的叛逆。他只是无法接受，当「战士」递来一缕触探之后，自己的父母就可以丢下他和斯盖纱，心甘情愿地搬去异乡。
凯因并非不明白，只要展开触探，自己也能毫无阻碍地接受成人们给出的解释。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他不想让那份属于自己的迷茫淹没在他人的触探之下。
只有斯盖纱，凯因是不忍拒绝她触探的，而她也从未强迫过他。也正因如此，凯因才难以面对她失望的表情。
就在凯因绞尽脑汁，盘算着该怎么交代的时候，斯盖纱已经将晚餐摆上了桌。对两个少年而言，这顿饭十分丰盛。雨萝搀在土豆里熬成泥，浇上鳟鱼热腾腾的油脂和鱼肉，辅以刺激味蕾的香辛料。满屋的香味几乎让凯因忘记了压在脑门的烦恼。
「饿了？」斯盖纱没好气地问。
凯因咧咧嘴，露出尴尬的假笑。
「那还不快吃！吃完就赶快去！让洛特等久了你的麻烦只会更大。」虽然没有被聆讯的经验，但在斯盖纱看来，认错态度好一些肯定没有坏处。
凯因闷闷地应了一声，将注重力集中在了可口的食物上。
按照规矩，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只能在镇子里领取基本水准的生活物资。这种情况在镇子里很常见，例如海伯塔尔，他已经独自生活了两年有余。虽然衣食无忧，但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凯因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吃上美味的晚餐，完全是因为斯盖纱在镇上有着一份烘焙面包的工作。
斯盖纱没有进修称谓的想法，比起当一名「巧手」或「炉火」，在她眼里还是被面包围绕比较幸福。所以她早早结束了各种训练课程，负担起了支撑家庭的责任。
已经拥有工作的斯盖纱完全可以找一个伴侣，组成独立的家庭。然而当有人这样建议她的时候，她总是不屑一顾。要是别人再唠叨，她就干净利落地断掉触探，从令人头疼这一点来说，姐弟两个倒是很像。
凯因也问过斯盖纱同样的问题，而且在她回答的时候用触探做了连接。斯盖纱的不屑一顾不是装出来的，她只是还没遇见让她心甘情愿抛却旧新生活的人。
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向往着成为「战士」，最高级的称谓有着无穷的魅力。而凯因是个另类，他十岁以后就没再对这个称谓产生过幻想。因为身为同龄人的姐姐当了一位普通的面包师，一份如此普通的工作却让两个人过的如此幸福，这件事让凯因比其它少年更早学会了脚踏实地。
凯因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当一名邮差，在城市之间穿梭一定是很有趣的生活。
晚餐也不能一直这么吃下去。凯因出门的时候，还是不得不面对斯盖纱的质问。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死闭着嘴？」
每当斯盖纱摆出一副家长模样，凯因总会笑话她，可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唉！不过是揍了贝罗一顿！」
「就为这个？」斯盖纱不满地呲了一声。
凯因叹气：「揍他的时候用了能量。」
「哦！」斯盖纱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而从未违规使用能量她，也完全不了解等待凯因的是怎样的处罚。
「很严重么？」凯因底气不足。
斯盖纱故作高深地露出微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哈哈。」
一直以来，斯盖纱都在努力塑造阅历丰富的形象。她希望自己能够弥补父母的缺位，给弟弟一些普通家庭应有的安全感。只不过，有时候她难免力不从心。
凯因慢慢走着，他将一块石头踢上高高的空中，然后在它落下来的时候脚背稳稳接住。这是他引以为豪的小把戏，但是此时却无法平息心中的不安。
几十步一盏的玻璃灯从能量塔汲取着能源，为暮夜中的街道破开黑暗。
这个镇子附近的空间很稳定，几乎不会有「恶」从另一侧世界掉落过来，否则这种规模的城镇不可能只有二十多名「战士」。
无需顾虑夜晚的安全，那么从镇外直接绕到目的地就要近得多。越早些结束这种折磨越好，抱着这个念头，凯因脱离了镇内的大路。
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暗，只有头顶的镜面太阳勉强洒下一些光亮。尽管凯因不想，但贝罗的身影还是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
规矩之所以存在自然有它的意义。教塔禁止少年们使用能量的原因很简单，能量是神赐予的礼物，它拥有着创造的力量，也同样有着毁灭的力量。如果放任滥用，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这就是教塔导师们天天放在嘴边的废话。
凯因厌倦这些废话，正如他厌倦一切不讲道理的古老训教。
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能量水平远远超过了其他孩子。虽然比不上经过多年训练的成年人，但超过他们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那股力量在血管中挣扎呼啸，如同手脚的延伸。那条规矩变成了沉重的石板，将凯因压在小小石穴里蜷缩着，他想要伸展双臂，却被冰冷的石壁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于是凯因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愤怒小孩，像是一棵少年们避之不及的带刺灌木。
「喂。」
安静的夜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凯因一跳。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背对镜面太阳，凯因看不清对方的脸。
「晚上离开镇子是有危险的，没有人告诉你吗？」
对方走过来，身上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凯因意识到，对方穿着铠甲，那是一名「战士」。
「洛特要聆讯我，我正在赶过去。」
对方的面容在暗淡的光线下慢慢清晰起来，凯因认出了他。
「战士」浮拉里斯，凯因对他的了解仅仅限于名字。齐耳的利落发式，修长匀称的体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坚实稳重的男人。
浮拉里斯额心有一道伤痕。这道伤给大家造成了一种他总是皱着眉头的错觉，平添了些许不真实的忧郁。
对镇民来说，镇里的二十二名「战士」是再熟悉不过。年轻人时常围绕在这些「战士」周围，希望得到一些指导，或者听到一些故事。结果往往令人失望，可是这并没有降低青年和孩子对这个称谓的向往。
灰黑色的斗篷将浮拉里斯和身上的铠甲裹得严严实实，使得身影十分宽大。棕色的头发从兜帽里露出少许，然后是更多……他将兜帽摘了下来。
「夜晚是滋生黑暗的幕帐，使我们勇敢而诚服的，是黑暗中祈祷的光明……」浮拉里斯轻声念着一小段诗歌，他低头看向凯因，「走吧，我陪你走一段。」
这是凯因第一次和「战士」单独交谈，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就在这时，对方的触探突然而至。
当里林彼此触探的时候，双方的情绪会在触探间毫无保留地穿梭，所有的念头再无遮掩。无论多么强烈的怒气和憎恨，都会随着彼此的连接而烟消云散。
可是凯因厌恶的正是这股不由分说的「理解」。那些来自别人的真诚情绪，和自己的阴涔搅拌在一起，然后舒缓调和，仿佛是将别人的感情覆盖在自己心中。
他不想被别人的感情同化，变成一个可以盲目幸福着的家伙。
然而，一直拒绝别人触探的凯因，在浮拉里斯面前失去了所有防御。「战士」的触探穿透他的身体，是否接受那股触探已经不由凯因自己说了算。它伸进来，广阔而雄浑，在呼吸之间消解了凯因的反抗心。
庞大的温暖笼罩了他的心灵，充满尖刺的少年立刻变成了驯顺的绵羊，即便身在漆黑的夜晚，心中也盈溢着没有道理可言的安全感。
他无法察觉其中细小的扭曲。
凯因被这股温暖牵引着，跟随「战士」而去。
「你一直都守在这里的么？」凯因问。
「每天晚上，我们中的六个人会在镇外，五个在镇内，剩余十一个休息。太阳升起的时候会有轮换。」
浮拉里斯的坦诚让凯因略感意外，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和对方保持着触探，理所当然地知道对方没有隐瞒。
「已经入夜，还要去见‘裁’……是不是犯错了？」一小段沉默过后，浮拉里斯扭头问凯因。
「违反了教塔规矩，打架的时候用了能量。」厚重的安全感让凯因忘却了陌生的距离。
「后悔么？」
「嗯……因为让斯盖纱担心了。」凯因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斯盖纱是我的姐姐。」
「没有后悔用能量攻击了别人？」
「……」
不需要触探也看得出来，凯因完全没有因为这个而后悔。
「如果打中要害，你可能会杀了他。」浮拉里斯用不带情绪的语气说。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你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没有打算杀他。」
「可是你没有控制住自己。还是说，就算杀了他，你也不会后悔？」
「我没有杀死他。」凯因忍不住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浮拉里斯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用触探强行融化凯因的尖锐情绪。两人再次沉默下来，直到镇子的灯光笼罩了脚下的道路。
「再见……」凯因看了看浮拉里斯，慢吞吞地告别。
「凯因，我和你一起去见‘裁’。」
凯因惊讶地看向浮拉里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斯盖纱做的面包不错，我们都很喜欢。她经常提起自己的弟弟。」浮拉里斯浮现了一抹笑容。凯因微微愣住，他这才发现，「战士」也可以露出富有感染力的表情。
「要我告诉她么？」凯因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
凯因在浮拉里斯的陪伴下敲响了「裁」的门。看到浮拉里斯的时候，老人愣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
「巡夜的时候碰到了他，事情结束之后我会把他送回去。」浮拉里斯回答。
洛特将两个人让进屋，凯因按老人的示意坐去了客厅，而浮拉里斯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人向凯因递去触探，而凯因则一如既往，死死关闭着自己。和洛特所想的一样，如果不是一直拒绝触探，少年也不会惹出现在的乱子。
「你做错了，孩子，所有的规矩都有它的意义……」
冗长而枯燥的说教开始在耳边响起，凯因坐在那里，试着让自己扮演一座雕塑。可是在浮拉里斯若即若离的注视之下，那些长篇大论的道理不知为何越来越刺耳。
「……没有资格的人胡乱使用能量，将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洛特自顾自地说着。
凯因终于按耐不住，他发出了今晚第一声反驳。
「我当然有资格使用能量！」
听到这句话，洛特微感欣喜，有所回应毕竟比独角戏好些。
「不，你没有，孩子。打开触探吧，你会明白我所说的都是……」
「洛特先生，我不明白，如果你的道理能够说服我，为什么非要用触探交流？」凯因努力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孩子，语言是狭隘的，它无法承载一个灵魂的全部意志。而触探则是神的恩赐，只有它才能让我们的心灵无限接近，彼此宽慰，彼此依靠……」
凯因清楚洛特说的是真的。他也和所有人一样，是在邻友触探的包裹下一点点长大。身处所有人相互连接的大网之中，围绕着汪洋般的温柔，没有人真正讨厌那种感觉。
可是随着成长，凯因心脏深处那个针刺般的抗拒变得越来越大，大到令他无法忽视。
「你们触探送来的，只是你们根深蒂固的念头。我的能量水准不低，我也没有真正伤到贝罗，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
洛特叹了口气，他刚刚准备继续这场漫长的沟通，却突然呆在了座位上。
凯因奇怪地看着老人，随即意识到是远处的浮拉里斯对洛特释放了触探。
几秒钟后，洛特的神情不一样了，他从一个耐心和蔼的老人变成了威严庄重的「裁」。
「凯因·雷伊诺恩，现在宣布对你的惩罚措施。」
总算来了，凯因这样想着。
「明日午后开始，你要接受为期十到十五天的能量训练课程。课程结束一周内，由战士陪同进行战斗试炼。」洛特用沉缓的语气说道。
这完全出乎了凯因的意料。他从没听说过，有人在成年之前接受能量训练课程。
从四岁开始，少年们要学习十年以上的逻辑、计算、语言以及格斗，十七岁以后才是为期数年的能量控制训练。
在这期间，少年们可以根据志向和喜好选择其他高级课程。不过，那取决于是否有人愿意提供指导。希望要成为「匠」，就需要镇子里的「匠」来做导师。想真正拥有某种技艺，至少需要十年以上的后续学习。这也是斯盖纱离开教塔，开始平民生活的主要原因。
提前开始能量训练，意味着可以提前开始工作，也意味着为斯盖纱减轻生活的负担。如果这也可以叫做惩罚，那可越多越好。
「我会向教塔说明。接下来的一两周，你可以暂停基础课程。当然，将来要补上。」
「嗯！我知道了！」凯因强忍住心里的兴奋，用力点了一下脑袋。
「你可以走了。」洛特用触探礼貌性地抚了一下对方，然后为他打开了屋门。
他像一个木偶……这个念头从凯因脑中一闪而过。
浮拉里斯也走了出来，洛特在他们身后说：「浮拉里斯，凯因交给你了。」
身后的灯火被关闭的门扇遮住，凯因品着洛特的最后一句话，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处罚决定……是你对‘裁’提议的，对不对？」他问浮拉里斯。
浮拉里斯没有正面回答他，他慢慢走着，轻声对凯因说：「你拒绝触探，是害怕失去自我。」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猜测。浮拉里斯这样说着，就像在谈论确凿无误的事实。
连凯因自己都没有真正探寻到这个答案，他惊讶于浮拉里斯的洞察力，许久未能说话。
「你为什么会理解？刚才你没有触探我。」
「触探之上，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让我们相互理解。比如在彼此对视之时，灵光闪过的直觉。」浮拉里斯缓声说，「你不是唯一一个害怕失去自我的人，凯因，我也曾经害怕过。」
对话向不受控制的方向滑去，凯因只能追随着自己的好奇心发问。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
「触探不会让我们失去自我，凯因，但很多别的东西会，比如憎恨，比如绝望，比如背叛。期望保持自我不是错的，但拒绝触探只是逃避……我们不得不面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但是你赢了那些挑战！」
「不，时至今日，我依旧会因为迷失自我而胆怯。我只是，不再逃避了。」
凯因知道，凭借「战士」的触探强度，浮拉里斯本可以将这些念头强行注入自己的意识。可是浮拉里斯没有使用触探，他平静而安详，他的话语慢慢渗入了凯因的心脏。
「我只是……不想去理解所有人，我也不需要所有人理解我。」凯因用力嚼碎心里的想法，倾倒在浮拉里斯面前。这名「战士」的剖白与克制赢得了凯因真正的信赖。
「你是对的。只有遇到值得理解的人，我们才有资格成为彼此的同伴。」
能够得到「战士」的肯定，让凯因有些动容。
「可我还远远无法理解你。你们战士……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或许你会有那个机会。只不过，无人能够窥视他人的命运。」
亮着灯火的家门就在不远处，凯因能够看到斯盖纱正倚在门边等候自己。女孩百无聊赖地踢着小腿，她在看到凯因身后的「战士」之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样子。
浮拉里斯远远对她点头致意，然后向凯因挥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凯因试着将两个人的触探保持了很久，直到浮拉里斯走出了触探的距离。
「被‘战士’亲自押回来，你是不是麻烦大了！？」斯盖纱一把将凯因拽进屋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什么叫押回来！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啊！」凯因哭笑不得地说。
看着凯因轻松的表情，感受着弟弟送来的触探，斯盖纱终于放下心来。她在窗户旁边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切断触探，对凯因露出一副不够爽朗的表情。
「送你回来的，是浮拉里斯吧？」
「没错。他说很喜欢吃你做的面包。」
「哈哈！怎么样，以后不许小看我的手艺了！」女孩得意地笑着。
凯因没有应声，他好像看到，那爽朗的笑容下藏着一团软软白云。
人类坎贝军团入侵阿卡梅隆地区第27日
第三天的时候，那欧带着身穿残破铠甲的战士，救回了四个幸存者；第七天的时候，带回了五个。第十四天，一个。
凯因坐在洞穴的一角。
指头长的甲壳动物窸窸窣窣地从腿边爬过，凯因将它捻起来，放进口中，用牙齿将它嚼碎。坚硬的甲壳刺得口腔作痛，刺鼻的海腥味糊满了喉咙。
但是他太饿了，他将那团泥沙一般的碎肉咽了下去。
他的身边挤来了越来越多的同胞。
有的人和他一样，身上的伤口可以被时间恢复；有的人身处弥留，却死死握住一缕希望不愿放弃呼吸。有的人在默默挣扎之后，于众人环绕下静静死去；有的人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其他「战士」也在搜寻难民，海底岩洞的幸存者已经增加到接近两百人。而负责警戒、补给和救援的「战士」只有三十多个。他们在阴暗的洞穴中沉默地穿梭，像脱离这个世界的游魂
胳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减少，但是活动起来仍然困难。相对于手臂，残缺的视力带来了更多不便。
凯因尝试着去帮助别人做一些事情，希望可以暂时忘记盘旋在头顶的死寂。但是那些忙碌的战士只是轻柔地触探他，然后告诉他「你需要休息」。
于是他只能坐在那，紧贴着湿润冰凉的岩壁，蜷在分配给自己的软垫上。软垫里填充的干草散发着霉味，布料带着海水的腥气，潮湿污浊。
洞穴里的时间走在生锈的钟上，冗长着，仿佛凝固的焦油。只有当另一端响起呼喊声的时候，这群失魂落魄的里林才会动起来。
那是分发食物时的呼唤。凯因有时候忍不住想，其实现在的所有人都需要别人的呼唤，而不仅仅是在分发食物的时候。
他慢慢从垫子上站起来，牵动手臂带来的剧痛让冷汗浸湿了领口，不过凯因早已习惯。
长长的队伍。凯因前面是一个健全的中年女性，她留着贴着头皮的头发，从后面可以看到横跨半个脑袋的伤疤。
跟在后面的是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女孩的脸上缠满了绷带，露出了两只漆黑的眼睛。从绷带的形状看，她的鼻子似乎被削掉了。不过更严重的是肢体的残缺，她的右臂从肩胛骨处消失，只在肩膀留下一个恐怖的凹陷。凯因尽最大努力释放出一丝温柔的触探，但陷入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痉挛着抽出自己的触探，急促地喘息。
「战士」不与他们一起用餐，所以队伍里的都是平民。没有一个人拥有触探别人的胆量，他们害怕被别人的绝望吞噬.或者被自己的恐惧撕咬。一群面无表情的伤患，孤独地站在人与人之间，寂静的洞穴中回荡着无声的凄厉嚎叫。这情形让凯因近乎疯狂，只是像所有人一样，他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发疯。
一名「战士」将食物从硕大的布袋里掏出来，递给上前的人。他的身后是三个分发热鱼汤的平民。凯因把冰冷坚硬的面包塞进衣服，然后将手伸向递来的汤碗。
他没能接住。对刚刚失去一只眼睛的人来说，距离感变得无比陌生。
汤碗跌碎在地上，热腾腾的鱼汤与地面的脏污绞在一起。
「对不起。」凯因小声说。
递汤的平民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又盛了一碗新的。虽然浪费了珍贵的食物，但那个平民的眼神里没有诘责，只有同情。
「给下一个。自己的过失，没理由让其他人分担。」守在旁边的另一个「战士」突然走过来，阻止了分汤的平民。
「他盲了一只眼，艾瑞德。」分发面包的战士侧过脸，对同伴说。
「我知道，穆兰。」艾瑞德重新看向排在后面的幸存者，「下一个。」
没有争辩，凯因尽可能优雅地离开了那里。尽管那碗温暖鲜甜的汤汁非常诱人，但凯因远远还没到放弃自尊的时候。
他躲到自己的位子上，用还能活动的手掏出面包，拿过旁边的一小盒水。他将石头一样的面包泡在盒子里，耐心等待着食物变软。
凯因开始了自己来到岩洞之后的第十六顿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