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树木逐渐茂密，枝杈和灌木也慢慢变成了无法忽视的阻碍。
凯因向前走着，带着最理智的坚定，仿佛每一脚都要在地上踩出坑来。诺克兰和艾希娅吊在他身后三五米外的地方，沉默着，用脚尖拨开一丛丛落叶。
不久之前的争吵仍然带着没能消散的硫磺味，萦绕在三人之间，直到诺克兰率先开口说话。
「其实他对我也是这幅模样，不是针对你的。」他对艾希娅叹气。
艾希娅嘴里小声嘟囔了两句，凯因没有听清。他拿出地图，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在确认这里已经初步进入魔兽活动区之后，他扎紧身上的装具，开始提升能量准备加速。
但是诺克兰却紧走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先别着急，我觉得还是不要使用能量比较好。」
凯因拨开他的手：「路上我已经算过速度了，能量耗尽之前完全可以穿过这片区域。你想慢慢走我没有意见，但我要赶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提升能量，不再去看诺克兰的脸色。
诺克兰皱着眉头后退一步，躲开凯因身上溢出的能量：「那遇到魔兽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冲过去，仍凭它们在身后追着你？」
「你说对了。」凯因冷冷地说，「这片区域没有高级魔兽，它们追不上我。」
「你不会不知道，只要使用能量加速，能量波动就会被魔兽感知。我来告诉你后面会发生什么吧，你会引来一屁股累赘，然后在慌乱逃窜中被一根不知道哪里横出来的木头绊倒。最后……」
诺克兰张开手掌，模仿魔兽的嘴巴在空中虚咬：「丢掉一半刻印。」
凯因的能量已经提升到了他需要的程度，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把诺克兰的话抛在脑后。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魔兽了，我的跳跃式加速也很熟练。」凯因嘴硬道。
「但是，继续往里走，树木就会越来越茂盛。在魔兽追击你的时候，你将没有任何容纳错误的余地。」
凯因抬头向树林深处望去，着眼之处有着充分的开阔空间可供能量加速穿行。但他明白诺克兰说的没错，只要路上多出几根烦人的藤蔓，结果就会完全脱离预期。
看到凯因沉默下来，诺克兰的半颗心也放了下来。
「我们徒步行路，保留能量应对特殊状况，完全天黑之前应该也能到达安全区域。凯因，多耗费的几个小时并不是成为战士的阻碍，傲慢才是。」
凯因终于回过头来，但是在他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艾希娅突然叫起来。
「啊，好像有人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诺克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能量波动。」艾希娅抬手指向三人一路走来的地方，「有人在加速接近我们这里。」
女孩的能量感应能力远超其他二人，诺克兰和凯因在这个时候完全没有感应到任何波动。
诺克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把抓住凯因的胳膊：「跟我来！」
「为什么要跟你走？」凯因本能地执拗着。
「算我求你！你先听我一次！就一次就一次！」
诺克兰连哄带拽地把凯因拉向树丛茂密处，凯因实在拧不过，只好乖乖照做。艾希娅也带着一脸莫名其妙跟了过去。
「来，会爬树吧？都爬到树顶上藏起来！千万别用能量！」
诺克兰率先往树上爬去，笨手笨脚，但好歹是上去了。凯因没好气地看了他一会儿，使出小时候掏鸟窝的本事，驾轻就熟地爬上了另外一棵树上。
爬到一半，凯因抱着嘲讽的心态瞥了艾希娅一眼。没想到女孩比他爬得更快，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布绳，勒住树干，松鼠一样噌噌几下就上了树顶。
这家伙上去之后还有意无意向身在半截腰的凯因撇了撇嘴，把凯因气得够呛。
过了两分钟，凯因也感受了那股能量波动。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窜入了树林的范围。
凯因能够看出，那个人能量加速的速度比自己高出足足一倍，而且前进的方位也恰好是自己刚才提升能量的地方。
那人逐渐接近，凯因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波尔若。他快速行进着，又不时向周围适合藏身的灌木扔出一枚枚小型能量弹。
凯因的脑袋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那刺痛来自自尊，来自惊讶，来自恨，也来自恐惧。
波尔若是冲自己来的……他一定是从镇上得知，自己收拢了其他新人的刻印，便一路追了过来——这是凯因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足足一百枚刻印，就算折换了两件装备，也是一笔足以令人觊觎的财富。
艾希娅能够找过来，波尔若当然也能。假如不是诺克兰第一时间做出判断，现在自己已经再次落到了波尔若手里。
凯因透过浓密的树叶向诺克兰那边看去，诺克兰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波尔若他们的方向，表情很难看。
三个人很清楚波尔若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有点害怕了。直到波尔若和另一个人的能量波动完全消失，三人才从树上慢腾腾地溜了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艾希娅急得跺脚。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死了也不过丢五个刻印。」凯因铁青着脸，「他是冲我来的，跟你们两个没关系，我们就在这分开吧，别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诺克兰没动，艾希娅也没动。
诺克兰向凯因伸出手：「你那个地图好像很高级，给我看看。」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现在是有一个高等级的准战士盯上我了，你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死上一次才满意是吗？」
「唉，你哪儿那么多话呀……咱们先转移，免得他们再找回来。把地图借我，我找一条能避开他们的路线。」
凯因尖锐的情绪戳在诺克兰身上，却消失无影无踪。对方每一次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凯因不得不听凭理智的指引，将地图丢给了他。
诺克兰一边举着地图看，一边向树林更丰茂的方向走去。这回换了凯因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这让少年愈发不爽。
「你也不想被那家伙逮住吧？不如我们去这里怎么样？」诺克兰凑到凯因旁边，指指地图上另一个城镇。
对新人而言，那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历练区域。可唯一的问题是，那个方向不会有凯因需要的答案。
所以凯因坚定地对诺克兰摇了头：「不，我不会改变目的地。」
「你怎么这么固执啊！」艾希娅忍不住说。
然而诺克兰在凯因回击之前就按住了女孩的肩膀，他认真盯着凯因的眼睛：「那么，你是有某种原因，必须要往那个方向走，对吗？」
凯因犹豫了半天，最终「嗯」了一声。
「能告诉我们是为什么吗？」
诺克兰的问题换来的只有沉默。不过他也并不尴尬，低头重新在地图上指了一个圈儿：「那我们从树林外围绕过这片区域好了，既可以使用能量赶路，也不必担心会和波尔若撞在一起。」
「绕路的话，天黑之前不可能赶到下一个镇子。」凯因说。
「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根本就不能进城。如果我是波尔若，树林里找不到你的行踪，就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你。」
「啊……要睡在野地里吗？」艾希娅哭丧着脸。
凯因扭过头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对女孩说气话：「你们两个按照预定路线直线前进，晚上就可以踏踏实实地躺在床上，不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也不用吃额外的苦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我不是跟着你，我是跟着他。」艾希娅皱着鼻子，没给凯因好脸色。
诺克兰对凯因微笑着：「看见好处就扎成一堆，遇到麻烦就扭头跑路，那和野狗也没什么区别。说了要做同伴，总不能刚有一点不顺心就躲得远远的吧？」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表情却像石头一样坚定。
凯因无法再出言反对。短短一天之内，曾经那句「路上都要听我的」就被诺克兰掰开揉碎一脚踢到了天边。
三个人按照诺克兰的建议，沿着树林外围绕了半天，在确保能量波动的距离安全之后，才开始加速缩短路程。他们在天色渐暗的时候停了下来，在一个避风的隐蔽处升起了篝火。
生火的活儿大部分都是诺克兰干的，另外两个家伙根本不知道怎么搭建篝火堆，所以只能帮忙捡捡木柴。
黑夜笼罩下来，凯因坐在火堆边，由着那温暖的颜色驱散了压抑的不安。
三个人，围着篝火坐在三个角上。诺克兰用木枝插着薯饼，在火堆上烤了一下，吃得津津有味。凯因和艾希娅也有样学样，稍稍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味觉系统。
夜深了，但谁都没有先睡下。诺克兰用一把巴掌长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根木枝，在氤氲中发出「嚓嚓」的声音。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苗，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凯因。
「你那里，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指指凯因的左眼。
「你已经好奇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凯因哼道。
「对啊，」诺克兰笑着承认了，「总不会连这个都不能说吧？」
「没什么值得问的，战斗的时候伤到了。」凯因随口说。
诺克兰沉默了一会儿：「所以，阿卡梅隆真的是在和人类打仗，对吗？」
「嗯。」令人作呕的记忆在身周的黑暗中微微涌动起来。
「你的眼睛就是在战争中受伤的？」诺克兰缓声问，手中的小刀没有停。
「是。」
凯因吐出这个字，紧紧地盯着诺克兰的表情。对方一发问，胸腔里深埋的怒意就变得不安分起来。如果诺克兰在这个时候露出任何一丝怜悯，凯因会立刻用尖锐的词句捅在他身上。
然而诺克兰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连削木枝的频率都没变。
「他们毁了你的家，这就是你希望成为战士的理由。」他轻声说着，根本没有寻求凯因的肯定，仿佛自语。
「那么你呢，艾希娅？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将削好的木棍递给女孩。
艾希娅把衣服下摆撕成长长的布条，在木棍便于着手之处一圈一圈地将布缠上去。
「我是王亲自选召而来的。」女孩带着一点点骄傲说，「阿卡梅隆不是在打仗吗？王便将国度中没有父母的孩子召集起来，从中挑选优秀的战士候选人。我是第一批被选中的！」
当艾希娅说到「王」的时候，凯因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他随即意识到，女孩指的是默拉费蒙，而不是那欧·阿卡梅隆。
「明明是我们在打仗，你们费什么劲。」凯因冷冷地说。
「王说过，今天属于你们的战争，明天就可能属于我们。为你们而战，就是为我们自己而战。」艾希娅虔诚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天真。
但就是这抹天真，噎得凯因说不出话来。如果她有一天真的成为战士，说不定同样会在阿卡梅隆的土地上战斗。他再也无法继续任由自己的愤怒滋生恶言。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凯因生涩地将目标扭转到了诺克兰身上，「你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诺克兰拿起另外一根给自己准备的木枝，继续削制着武器。他露出无辜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凯因在说什么。
「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扮演你的老好人角色。但你之前作出的那些判断，根本不是平民能够拥有的经验。」
「啊？你指的是什么？」
「你在第一时间就推测出，来的人对我们有敌意，所以才会让我们藏起来。那个时候如果我脑子清醒一些，大概也会这么应对，我权且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可是，我只会傻呆呆地躲进灌木丛，而不是爬上树……解释只有一个，你曾经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诺克兰瞪大眼睛看着凯因：「你还真是挺聪明的！」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凯因非常尴尬：「别拿这种好听的话敷衍我。」
「还要我说什么呢？你猜得都对。」诺克兰缓声说，「因加斯贝昂，和你们两个的国度是不一样的。我们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战斗经验。」
「是因为你们那里的魔兽多吗？」艾希娅问。
「大差不差吧……唉……」诺克兰叹气，「我们都有成为战士的理由，否则也没办法从自己的永生世界走出来。」
没有人再说话。火堆中的木头在燃烧中破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声音安抚着三个人慢慢睡去，直至一夜过去。
第二天，三个人在清晨的凉意中早早醒来。火堆几乎已经熄灭，他们哆哆嗦嗦地啃了两口饼，然后继续上路。
凯因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量水平在三个人里最低，更是因为身上穿了一件金属胸甲。穿到现在，最初的安全感和兴奋感消耗殆尽，凯因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了肩膀上沉重的分量，还有大口喘气时候胸口的阻碍。
「不如把你那件铠甲给我穿吧。」在凯因不知道第几次别别扭扭地调整铠甲的时候，诺克兰终于开口说话了。
「想得美。」凯因瞪了他一眼，继续赶路。
「穿配铠甲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不是简单套在身上就可以的。你还没有适应它的重量，到了战斗的时候只会拖慢你的速度。」
听起来，诺克兰确实是曾经有过穿配铠甲战斗的经验，但凯因终究有些舍不得，他选择不去理会对方，自顾自往前走去。
「你现在正是身体成长的时候，一直穿着那么重的东西，可能以后会长不高。」
凯因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捏了半天拳头，然后将铠甲卸了下来。
艾希娅捂着嘴强行忍着没有笑出声，诺克兰连连对她摆手，生怕凯因扭过头看到。
接过凯因不情不愿递过来的胸甲，诺克兰将旅行斗篷叠起来，顺着胸甲的鸠突部分塞好，这才套在了身上。
诺克兰一边穿戴，一边观察着凯因的表情。
「雷依诺恩，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你说。」看着铠甲穿到了别人身上，凯因一肚子不爽，但也只能强作无所谓的模样。
「你们那里吃渡牛吗？」
「有别的牛，但没有渡牛。」凯因说。
「我们那有。」艾希娅插嘴。
诺克兰点点头，「渡牛比别的牛大很多，但是跑起来速度特别快。平民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把它杀死。所以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呢？」
「打伤它，放血。」凯因说。
「答得好。渡牛嘛，喜欢泡在水里，它入河或者上岸都会走同一条路，我们就在它的必经之路上埋个陷阱。当它路过的时候，就会被陷阱弄伤。」
「渡牛脾气很大，它会追你们的。」艾希娅说。
「对。如果它追过来，就有更厉害的陷阱等着它；如果它逃跑，我们就追着它继续找机会放血。所以，你们应该明白了，想猎渡牛，最重要的因素有三个……」
艾希娅率先数起来：「第一个是掌握它上岸的位置，第二个是足以弄伤它的陷阱。第三个……第三个是什么？是追击吗？还是下一个陷阱？好像也不是特别重要。」
「恰恰相反，第三个因素，才是最重要的。」诺克兰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望着凯因，眼中游弋着陌生的光色。
凯因的心跳快了两拍，因为他已经明白了诺克兰的意思。
「最重要的因素是，要有猎杀它的决心……」凯因轻声说。
投影人物制作得非常真实，它们几乎能够对所有准战士的互动做出恰当反应。但那也仅限于第一层，如果准战士完全把他们当做人偶，继续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投影人物会在激烈反抗之后改变行动模式，忽视准战士们的存在。
这是波尔若用两年时间摸索出的规则。他坐在一户投影人物家的窗户旁边，依仗这里良好的视野眺望着不远处的树林。而房间原本的主人，正在客厅的桌边机械地做着清洁工作。
他已经盘算好了话术和战术，只等那个少了一只眼的少年出现在视野之中。近百枚刻印，这不仅可以延长消耗的时限，更是能极大缓解纳贡的压力。
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追到他，但毫无疑问，在这条路线上也只有这个镇子可以作为补给点。波尔若决定在这里等候两天，如果仍然没有收获再扩大搜索范围。
他已经整整一夜没有睡觉，一直借着夜幕守在房顶上，以免漏过趁着夜晚躲进镇子的少年。不过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曾经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经历。
等待没有白费。在下午时分，少年孤零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原野上。
波尔若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瓶水，抹抹嘴，抄起了支在窗边的剑。
不确定镇子里有没有别的准战士活动，所以他不准备在镇子里动手。如果被别人占了便宜，自己的工夫就白费了。
他走出房子，戴上兜帽，向少年出现的方向靠过去，并很快跟上了目标。少年钻进了一家贩卖食品的店铺，几分钟后拿着一块肉饼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是想继续赶路，于是波尔若没有直接跟着他出城。少年被坑过一次了，所以对付新人用的谎话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波尔若知道，自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定会有激烈的反抗。
但那对波尔若来说不算什么，少年的能量等级对自己几乎毫无威胁。他有把握在五分钟内砍掉对方的手脚，然后少年就会哀嚎着，央求着，将所有刻印拿出来，交换一次快速简单的死亡。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开始时的颤抖、厌恶和动摇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麻木残留下来。
他没有反省过，因为他也曾经被这么对待过。
波尔若看着少年离开镇子，向不远处的林子走去。他没有着急，凭他的能量加速可以很快追上对方。如果提前被对方发现，只会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麻烦。
不过他同样没有等待太久。在确保少年看不到自己之后，波尔若用能量将自己浮起来，向预定的方向追去。这些新人完全没有隐藏行迹的经验，地上的脚印清楚地指出了追击的方向。
十分钟之后，他在树林边缘看到了少年的身影。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波尔若的能量波动，他回过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然后用笨拙的能量跳跃向前逃去。
波尔若立刻将速度提升高了一倍，他向少年追过去，腰间的剑也拔了出来。
少年看起来已经使出了全部能量。能以那种速度在树木之间流畅穿梭，对一个新人而言已经非常不易，但波尔若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追了上来。
树木越来越稀疏，慌不择路的少年没有选择遮蔽物更多的树林深处，而是在不知不觉间逐渐脱离了树林的范围。
新手常见的错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波尔若的脑海，眼前就滑过了一道精光。
拦在加速路线上的什么东西绷断了，而高速飞行的波尔若则被绊得完全失去了平衡。
那是一根细细的金属线。如果没有身上的防护罩，波尔若现在已经被割成了两截。
他在空中翻滚了两圈，根本来不及恢复姿态。他扭曲着身体摔在地上，勉强用能量做了缓冲。石块和木头从各个角度拍在身体上，将波尔若撞得晕头转向。
翻滚的身体刚刚停下，一大股能量就从天而降。
诺克兰怀中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借着能量加速和重力，将石头直愣愣地闷在波尔若的脑袋上。
波尔若只来得及做出一层薄薄的护罩，勉强将石块挡开到一边，强烈的震荡让他几乎丧失了意识。
诺克兰从背后抄出能量加护过的木棍，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波尔若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一味加厚能量护罩，强行挡过了十几秒的攻击。
意识稍微恢复清醒，他抬起胳膊挡住诺克兰的棍扫，顺势一拳凿向对方胸口。然而裹挟着能量的拳头却结结实实撞在了金属胸甲上，震得手生疼。
诺克兰被打得连退几步，波尔若终于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妈的，你上哪儿找来的帮手？」
他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不远处的凯因，试图用挑衅式的对话让自己多休息一会儿。
但是从另一棵树上跳下来的女孩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凯因将刚刚捡起的、属于波尔若的那把剑向空中掷去，艾希娅凌空将剑接住，用力朝波尔若刺了下去。
能量消耗了不少，但波尔若依旧有余力挡住艾希娅的攻击。他将能量凝聚在手上，死死抓住了刺向自己胸口的剑刃。女孩的能量强度远超波尔若的想象，他有些慌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另一把剑结结实实地穿透护罩，刺进了他的腰间。
波尔若倒在了血泊中，三个新人围在他的尸体旁边，大口喘息着。
诺克兰在这一日的早晨，用一个无聊的小故事成功打动了其他两个同伴。他们都意识到，如果放任这样一个敌人跟着自己，那么后面无论做什么计划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主动出击，是唯一能够结束这件事的方法。他们知道波尔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们，这也是唯一一次出击的机会。
「我们的计划生效啦！」诺克兰将胳膊搭在凯因的肩膀上，高兴地笑着。
这一次，凯因没有将他甩开。
他们两个一起看向面前的女孩，艾希娅是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她望着面前面目狰狞的尸体，整个人都在颤抖。
凯因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诺克兰也不是。但艾希娅不同，她虽然有着微微超过其他二人的能量水准，却还是第一次亲手夺取性命。
「他不是真的死了，一天之后就会在附近某个地方活过来。」凯因安慰了她一句。
「我、我知道。」女孩回过神，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波尔若的尸体慢慢变成粒子消失掉之后，艾希娅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
一身皮甲，一把匕首，一把价格远远超过二十刻印的新长剑。看着面前丰厚的战利品，三个人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而最重要的是，波尔若在这次溃败之后，应该不会继续纠缠不休了。就算他依旧有着这个念头，也很难在间隔一天之后重新找到三个人的行动轨迹。
凯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波尔若了。一场成功的杀戮，就可以获得努力很久都得不到的奖励，不是每个人都能抗拒这种诱惑。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原谅那个家伙。因为原谅意味着，自己也可能成为一样的人。
波尔若的剑给了能量最强的艾希娅，凯因分到了那件染着血的皮甲，而诺克兰也用匕首替换了那根可怜的木棍。赢了战斗，有了武器，三个人走路的时候变得更加有劲了。
而最令凯因兴奋的是，左眼的疼痛正在随着旅程变强。他越来越确定，自己距离某个预定地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们在野外走了三天，来到了一座真正的城市。
他们看到了许多准战士。其中大多数人的装备都只有一把简单的剑，没有任何防具。他们没有对其他人的防备态度，脸上也没有太多负面情绪——至少比凯因他们三个的脸色爽朗多了。
凯因不得不承认，或许是自己太倒霉了。这说明大多数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遇到过波尔若这种人，那种阴暗而恶毒的彼此戕害只是小概率发生的事。
哪怕感觉到了这个事实，三个人还是不敢大模大样地走在阳光之下。他们用旅行斗篷仔细地遮盖了自己的身形和样貌，以免被什么人暗中盯上。
他们在城边小旅馆的房间里小小庆祝了一下。诺克兰要了一点酒，而这是凯因和艾希娅第一次面对这种辛辣的饮料。
「按理说，你们这个年龄是不应该喝酒的。」诺克兰在另外两个人的强烈要求下，磨磨蹭蹭地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战士是时间之外的人，在这里谈论年龄已经没有意义了。」凯因尝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艾希娅喝得还挺高兴，一杯下肚，又催着诺克兰多给了她一杯。
喝几杯酒，诺克兰的话稍微多了起来：「凯因，你在外面的时候，应该和战士有不少交集吧？」
「我能从人类的攻击中活下来，当然是因为有战士救了我。」
「但是你似乎知道很多关于战士的事。」
「你也一样。」
「我只知道，战士们眼中的平民完全不值一提。我没有和任何战士真正交流过，而你不一样。」
他好像有点像妮娜，凯因暗自想着。同样不被触探束缚，同样胆怯于被战士们发觉。
「是的，那些救了我的战士，都在等着我回去，和他们并肩而战。」
「所以你才会那么着急，才会那么愤怒……」
「才会脾气那么大。」艾希娅没好气地说。
凯因没理她，而诺克兰则在旁边笑了笑。
「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评价你的处事态度。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你这样一直愤怒着，是不行的。」
他的话语让凯因感到异常烦躁，但他还是努力用冷静的声音问了「为什么」。
「所有人的愤怒都来自于仇恨，而愤怒需要这样的燃料。仇恨会折磨人们的意志，会割伤胸腔里的血肉，它听上去是非常糟糕的东西。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除了这些之外，仇恨还是温暖的……身处于孤独的冰冷之中，人们就会沉溺于仇恨的温度。」
凯因静静地听着，很久没有说话。
「可是，这是个动力，对吗？」艾希娅望着凯因，眼睛里没有了针锋相对的颜色。
「是的。我只是觉得，虽然现在看起来我们这支队伍还算不错。但如果有一天我们失散了，雷依诺恩就会这样消失掉。因为变成仇恨的奴隶太简单了，仇恨和同伴放在同一个天平上，人们难免屈服于执念，去选择孤独的那条路。」
凯因没有反驳，他只是回望着诺克兰：「你想劝我？」
「不。如果你真的和我们不告而别，我只会给你祝福。我可以成为你的同伴，但我不能接过你的仇恨，那太重了。」
「嗯……很公平。」
凯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麻木地应着诺克兰，然后在夜深之后爬上了床。
他们休整了整整一天，重新上路。而诺克兰和艾希娅已经隐约察觉到，凯因身上有某种秘密，所以才会选择一个特定的方向前进。
他们的猜测在两天之后被证实了，因为凯因左眼的疼痛已经开始变得难以承受。
刺痛已经变成了灼痛，带来灼痛的方向感也消失了。眼窝无论朝向哪一边都会疼痛难忍，除非完全扭过头去才会微微缓解。
换做任何人，大概都会把这解读为一种拒绝。但凯因不同，他知道，左眼的魔纹是里奥雷特给他的，那不是拒绝，而是某种试炼。
他苦苦熬了半个上午，疼痛已经严重侵蚀了意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抽搐的肌肉也迅速消耗着体力。
他跪倒在地，喘息着，努力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诺克兰沉默地靠过来，架着胳膊将凯因搀起来，艾希娅则架起了他另一边的胳膊
「还要继续走吗？」诺克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凯因已经无力说话，他只能微微点头，然后将脑袋别向后方止痛。
诺克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向艾希娅望了一眼，彼此确定了决心，然后就这样扶着凯因一步一步向前蹭去。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天。凯因全身都不断涌出着冷汗，汗水顺着皮甲浸透出来，沾湿了两个同伴的衣服。凯因咬着牙看向两个人，他们的脸上也只有汗水，没有动摇。
夜晚休憩的时候，凯因全身哆嗦着，被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诺克兰和艾希娅也累得全身酸痛。但他还是给凯因一口一口喂了饭，而她则找来凉水湿布，敷在了凯因滚烫的左脸上。
凯因忍不住对他们说「你们根本没必要这样帮我」。而诺克兰的答案却让凯因无言以对。
「我们跟着你，是因为我们都很迷茫，我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有你是坚定的，你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也不惧怕付出任何代价。我觉得，只要能够一起这样坚定着，我们就可以一起成为战士。」
第二天的中午，左眼的疼痛终于达到了极致，它贯穿整个头颅，再也没有可以缓解的余地。
凯因的双腿软倒，诺克兰和艾希娅也再也扛不住他，只好将他平躺在地上。
凯因痛得想要打滚，可是却没有力气。那疼痛烈火一样烧过他的头颅，几乎要点燃他的另一只眼睛。
他再也无法保持在同伴面前的矜持，惨叫声脱口而出。
然后他看见了。没有眼球的左眼，看到了东西。
是一片湛蓝色的天空，清凉透亮的颜色，在风中上下摇摆，又向下飞降。高耸的群山，绵延的谷地，翠绿的森林，滚滚翻涌的大河冲入峡谷，峡谷中疾风凛冽，黑色的岩层如刀削斧剁。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我们走吧！我们把他带回去吧！他这样不行的！」
艾希娅焦急的声音将凯因的意识唤了回来。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指向某个地方。
「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一个恶毒嘶哑的声音从斜后方响起来。凯因勉强偏头看去，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蓬头垢面的波尔若。
「我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了……」波尔若手中提着一把新手剑，脸颊抽搐着，向他们大步走来，「把刻印给我！我没有时间了！只要给我，我就不杀你们！」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三个人都不可能屈服。
艾希娅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见了，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凯因拼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他向前不远处的那棵树迈出了脚步。
在翠绿的树冠之上，停留着一只带着翅膀的低级魔兽，仿佛一只浑身镶满鳞片的秃鹫。
而它的嘴中，叼着一枚暗金色的眼球。
凯因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就是那枚眼球所视之处。他感觉到它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是传入大脑的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象，让他更加头晕目眩。
「喂！！」
身后传来诺克兰的大吼。凯因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看到一道能量刃向自己砍来。
但是诺克兰用身体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那件胸甲被砍破了，一大股鲜血涌出来。诺克兰摔倒在凯因身边。
「你……」
「妈的……痛死了……既然穿了铠甲，当然要有替人挡刀的觉悟……」
凯因无法再前进，他俯下身想说些什么，但是诺克兰的眼睛已经失去神色，开始化成一蓬粒子。
身后传来女孩的惨叫声，而凯因已经没有了扭头的力气。他放出全部能量，一剑劈向树上的魔兽。
魔兽在惊吓中振翅飞起，凯因摔倒在地上，几乎要被绝望吞噬。
「还想跑吗？嗯？你们这些垃圾干的好事……把我害惨了……」
波尔若的嘴里吐着污言秽语，手里抓着艾希娅溢满鲜血的头发，将剑刺到了女孩脖子里。
凯因看着她的鲜血喷溅，撕咬着全身的火焰突然不见了。就像在洛特镇，面对着那群即将屠杀自己的人类时一样。
刚刚飞起的魔兽口中突然爆出一大股能量，将它的脑袋炸了个粉碎。
凯因想要的，是杀掉面前这个人的力量。
暗金色光芒从坠落的眼球中四散爆开，将周围的树丛切割的面目全非。被光线割中的波尔若，发出恐怖的哀嚎摔倒在地。
凯因向前爬去，将掉落在地的眼睛捡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左眼。
大火熄灭。混乱的视野合二为一。
凯因抖了抖先前因抽搐而酸痛的手臂，提着剑向波尔若走去。丢掉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的准战士，身下的血泊正在不断蔓延。
「别、别杀我！我的刻印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被排除了！！」
「别人都可以，但你不行，对吗？」凯因将剑尖点在他的胸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你不明白！！如果我再被排除一次，就再也没办法醒过来了！不要杀我！」
「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法再回来呢？」凯因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
波尔若身体痉挛着，脸上已经涕泪横流。
「我……因为……我动摇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成为战士……」
凯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他本来就不配成为战士，所以他将无法再从自己的永生世界醒来。波尔若曾经刺入凯因心口的动摇和疑惑，在波尔若自己的忏悔中消失了。
「那就不要再挣扎了。去那个永远幸福的世界安睡，也不是一件坏事。」
凯因低头静静地和他对视着，直到波尔若眼中的惊慌与狂乱变成了懦弱与认命。
他将剑刺了下去。
凯因抚摸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眼睛，意识仿佛被清爽的溪流冲刷得一尘不染。他再次摸到了失去已久的距离感，丢掉了因缺少一只眼睛而埋藏在心中的自卑。
他看着诺克兰和艾希娅身体消失的地方，很久都没有动。他们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醒来，和自己一样，孤身一人。
他想起了诺克兰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如果我们失散了，雷依诺恩就会这样消失」。
凯因离开了这里。
他孤独行走在荒野里，两个白天，一个黑夜。
他回到了那座城市，来到了和那两个家伙一起喝过酒的地方。
他推开旅店的门，扫视大厅，在墙角的一张桌子旁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他们脸上阴云密布，身上也丢失了之前得到的所有装备。
他们和凯因目光相对，诺克兰的表情被惊讶所占据，艾希娅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凯因突然发现，仇恨消失的地方早已被另一种东西填满。
无法抑制的，他向两个人露出了一抹微笑。
（待续）
PS：下一次更新是一个两万字到三万字的大合章，所以一月份的更新会比较晚，请大家耐心等待，争取春节更新，可以一次看完一个完整故事。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2022年就这样消失了，2023年抓住了我们的脚踝。
希望接下来的一年，朋友们的快乐得以延续，苦痛得以纾解，享以安静和坚定，好好生活。
祝你们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