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映庐水电公司的回顾

文化   2024-09-23 22:06   江西  
作者:许杰夫  编辑:冯晓晖
本系列发布九江文史类研究文章,在“冯晓晖”“浔阳叙话”两个公众号上首发,并在国内主流自媒体网站(今日头条、百度、搜狐、新浪、网易、微博、豆瓣等)上同步转载。欢迎投稿,稿件要求及联系方式见自动回复。
本篇原刊于2019年版《浔阳商贸》,经浔阳区政协文史委授权转发。

九江“映庐”电灯公司,作为赣北开办最早的一家电力企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创办到新中国成立,经历了三十六个年头,至今亦常被人们所提起。它在江西电力工业发展史上,曾发挥过一定的作用。因为我的叔祖父是“映庐”公司的创始人,我父亲也是公司的技术工人,我本人则从 1946 年 8 月至 1951 年下半年,担任“映庐”公司的管理工作达五年之久,因此对“映庐”公司的一些史事,直接或间接有所了解,兹回忆于后,供研究地方史料的同志们作参考,如有疏漏或错讹之处,请予批评指正。
“映庐”的创办和发展

“映庐”筹建,始于民国六年(1917)。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各帝国主义列强正忙于战争,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工业随之有了相应的发展,全国出现了许多以轻工业为主的厂矿企业。“映庐”创办人之一的许森,字用之,是我的叔祖父(排行老四,我叫他四公公),早年留学日本,攻读法律。在日本受了孙中山先生民主革命思想的影响,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后来当上了孙中山先生的顾问,曾协助、参与孙先生《建国大纲》《建国方略》等重要文献的制订工作。

他在日本读书时,由于接触了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又受到外国人的歧视,痛恨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特别是看到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大力发展民族资本,使国家日益强盛,急欲效法日本,振兴祖国,重建中华。从日本回国以后,因参加讨伐袁世凯而被捕入狱,袁死后被释放。他按照孙中山先生“实业救国”的思想,回到家乡九江,一方面做律师,一方面积极准备开办工厂。

1917 年,他到上海和许楷廷(我的叔祖父、排行老三)、姚肇之(许森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许楷廷的内兄),以及徐霖泰、唐翌之、唐仁静等亲友相聚,共同商讨办厂事宜。大家觉得,上海、南京等大城市都已有电力企业,而九江尚无电灯,也无电力能源,于是决定办电,以带动其他工业的发展。方案既定,乃合股集资五万元,定企业名“映庐电灯公司”,由入股者组成股东会,推举许楷廷任经理。许楷廷原是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学生,是学美术的,兄弟及亲友们觉得他画画不如办企业对国家的贡献大,都主张他改行从商,所以一致推举他为经理。

九江映庐电灯公司徽章

公司地址选在龙开河以西的滨兴洲(即现在的九江供电局宿舍一带)。当时这里是一片低洼的河滩,建厂房必须填平地面,于是雇劳力填土,花了半年时间,以后建房装机,架设线路,整个准备时间为一年。第一台装机是从上海买来的德国制 50 马力单缸柴油发电机,发电容量折合 36.8 瓩。民国七年(1918) 初,“映庐”电灯公司正式发电,一到天黑,这台原始的 50 马力单缸柴油发电机便“嗵嗵”地吼叫起来,老远都能听得见。从此,标志着现代进步与文明的“电灯”,开始出现在浔阳古城。

负责“映庐”机房技术工作的,是我父亲许运枢。我父亲原在南浔铁路当铁路工人,能开车,会检修,通晓机电技术。“映庐”开办以后,因为企业是许家办的,家里人便叫我父亲离开铁路,到“映庐”来掌管机房事务。我父亲还从铁路上带来了几名技术工人,都是他的徒弟或师兄弟,形成了“映庐”早期的基本技术力量。从铁路来的技术工人中,有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如罗桂干,罗汝林等)虽然当时不明他们的政治身份,但在以后团结工人,克服困难,抵制日军破坏中起了很大作用。

“映庐”电灯公司开业以后,所发的电量甚微,只能供照明使用,而且每晚只开前半夜。尽管如此,由于电是个新鲜玩意儿,点电灯既干净又方便,当时九江的官府衙门以及资本家、商人的公馆、店铺,都争相使用电灯,为能够用上电灯而引以为阔气和荣耀。当然,广大普通市民对电灯是不敢问津的。

由于用户不断增多,促使“映庐”的生产逐年有所发展,在以后的十几年里,又陆续安装了两台 75 马力、一台 200 马力柴油发电机和一台 160 马力蒸汽发电机。1931 年又从德国进口一台 530 马力柴油发电机,使“映庐”的总装机容量达到 802 瓩,资产增加到 20 万元。这些电力现在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当时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从面临倒闭到落入敌手

“映庐”公司在开办前期生产量有所发展,但在黑暗的旧中国,作为一家私营企业,遇到的难题是难以尽述的。首先是数不清的敲诈、盘剥和欺压。当时国民党的县党部、县政府、县参议会及军警督察机构,用电是不交钱的,对他们供电只能确保,甚至连那些大小头目常去嫖赌的场所,也不能停电,如若停了电,他就说你“通匪”,借口吊打“映庐”工人。还有那些谁也惹不起的伤兵,常常接线偷电,到南门湖触鱼,没有哪个敢说他们。有一个国民党的陆军少将参议、流氓头子叫蓝军恒,不仅用电分文不交,连家里使用的电灯泡都要给他送上门去。这一类的事例实在不胜枚举。

九江水电公司员工服务证

电费不能如数回收,又要承受各种税收负担和额外剥削,使企业经济困难无法对设备经常进行维修。燃料缺乏,靠洋商“美孚”“德士古”供应,价格浮动大,且供不及时。种种原因使“映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面临倒闭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许楷廷于 1932 年辞去了经理职务,由姚肇之接任。然而不景气状况有增无减,股东会决定求助于国民政府的建设委员会,请他们来接管。建设委员会本有吃掉“映庐”的想法,请他们接管,正中下怀。于是,在 1933 年成立了“映庐电灯公司整理处”,委派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电机工程师单基乾为专员,带了几个人接管了“映庐”公司。这个时候,“映庐”早期安装的几台小型发电机因缺少备品配件,大部分已损坏报废,建设委员会又从德国进口一台 750 马力柴油发电机,使生产勉强维持下去。

1937 年,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建设委员会派驻“映庐”的经营管理人员纷纷撒离,匆忙中将发电设备交还给原“映庐”股东会。这时候,股东会当中的唐翌之在苏州,姚肇之、徐霖泰、唐仁静都在上海,许森、许楷廷虽然都在九江,但在当时那种动荡时期,谁出面也管不好,只好把这个烂摊子“交给大哥处理”,于是我祖父许维之当上了“映庐”公司的经理。

我祖父排行老大,是许楷廷、许森的胞兄,没读过多少书,没进过洋学堂,胆小怕事。接手不久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 七月,日本侵略军进入九江。日军到达前夕,为了不让敌人得到完好的设备,许维之指挥工人把机器上的重要部件都拆下来,埋藏起来,然后指挥大家撤退。当时我祖父患有肺气肿病,工人们抬着他上了庐山。由于受了惊吓,病情加重,大量吐血,结果在庐山去世,终年 67 岁。工人们把我祖父安葬以后,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下山往南逃难去了,分别逃到赣州、吉安、泰和等地,靠担任省参议员的许森的关照,才安下身来。

九江这边,“映庐”发电设备落入日军之手。不久,两台 530 马力柴油发电机被美国飞机炸毁,日军于是将“映庐”遗留下来的线路设施和已在 1926 年 4 月投产的“久兴纱厂”原动部(装有美制 750 瓩蒸汽发电机两台,专供内部生产使用)合并成立“华中水电公司九江出张所”,使之为其侵华战争服务。

日本鬼子为了修复“映庐”设备,四处搜索未离开九江的“映庐”工人,试图找出埋藏在地下的机器零件,但被抓去的人,没有一个人讲出来。老工人戴怀正等人被日本人抓去,至死也不肯讲出机器埋藏的地点,表现了“映庐”工人高尚的民族气节。

我与“映庐”

我生于 1923 年 5 月。父亲在 1925 年国民党九江市党部左、右派发生摩擦时,因支持左派,被打死。我母亲在我 8 岁时也去世了,我由我的曾外祖母养大。日本人来以前,我在九江新坝上“永生布店”当学徒,老板姓陈,安徽人,那时我才 13 岁。日本人到九江以后,我跟随“映庐”职工们一起逃难到泰和,找到许森(四公公),他叫我进学校读书。当时安福有个豫章中学,校长夏家光是九江人,对九江去的孩子一律免费入学,我就在那里读完了初中,以后考取泰和农业专科学校,又读了 5 年。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的堂叔许德瑗叫我回九江去,把我父亲当年的师兄弟们团结起来,恢复“映庐”的生产。这时候我只有 22 岁,对我父亲当年的同事,年长的我都以“叔权”“伯伯”称呼。这些“映庐”的老工人,虽然有技术,但文化都比较低,他们重感情,讲义气,看我是姓许的后代,又看我祖父、父亲的份上,加上我又读过几年书,对我寄予很大希望,都愿意跟我回九江重建“映庐”。

1946 年九江水电公司复业全体同仁摄影纪念  编者配图

1945 年 8 月日本投降,我 7 月间回到九江,“映庐”被轰炸的痕迹历历在目,到处是一片废墟,要想恢复生产,面临重重困难。但是,跟着我从赣南回来的这些“老映庐”们,对他们曾经为之流过血汗的企业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大家表示要和衷共济,同渡难关,竭尽全力,重建“映庐”。第一步是成立了“映庐电灯公司复员工人装灯合作社”,大家推举我当主任,凡属“映庐”复员回乡的人员以及少数原来未走的人员,大家都进入到合作社里来,在经济上十分困苦的情况下,设法凑钱入股,五块钱一股,为恢复生产积累资金。工人们一方面靠装灯赚钱,养活家口,一方面把埋藏在地下多年的机器零件挖出来,在残破的废墟上修复设备。九江市民对“合作社”也很支持,商会批准成立“映庐电灯公司清理处”,我任清理处主任。这时候,原来的股东老板当中,许楷廷、唐翌之已经在八年抗战时期死去,其他的都各自西东,无人问事。

这个时期,国民政府的经济部委托汉口的“既济水电公司”代管着“映庐”事务。1946 年 7 月,我们和“兴中纱厂”(原久兴纱厂)达成协议,把“兴中”原动部借过来(原动部有两台 750  蒸汽发电机,实际只能开一台),恢复了生产,并兼管日本人遗留下来的自来水厂,改称为“映庐水电股份有限公司”。

到 1947 年上半年,经过清理工作,“映庐”的一台 750 马力柴油发电机修复,单独发电容量为 400 于是把“兴中纱”借来的设备,仍旧归还了原动部。这是工人们两年来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成果。不多时,老“映庐”的股东们纷纷从各地回到九江,召开了股东大会,问我们赚了多少钱,要我们分钱给他们。我对此很生气,心想工人们用血汗修复设备,刚刚恢复生产,你们不仅不慰劳,还迫不及待地伸手要钱,这没有道理,结果与他们闹翻了。股东们不承认我的经理职务,工人们恼火了,发动了总罢工,大家要把集资修好的机器拆下来。闹了一天没发电,社会影响很大。

在这些股东当中,四公公许森从外地回来得早一些,亲眼看到过工人们克服困难,恢复生产的情况,在股东会上为我说话,最后股东们都不管了。于是,许森作为董事长,以董事会的名义正式聘任我为“映庐水电公司”经理。这是 1947 年 5 月的事。

1949 年 5 月 17 日九江解放,不到一年九江市人民政府成立,我被选为九江市副市长。在这期间,我仍兼任着”映庐“公司经理职务。以后由于市里工作繁忙,由刘炳乾同志主持“”工作,我就没再问事了。

1953 年 3 月,“映庐”公司和“兴中纱厂”原动力部再次合并,实行公私合营。1954 年 10 月收归国营,国家在官牌夹“兴中”原动部旧址安装 1000  英制汽轮发电机组一台,正式成立国营“九江电厂”,加上原有可用设备,总装机客量为 2500  。从此,“映庐”公司结束了它历时 36 年的历史。

1953年兴建的九江电厂一角  编者配图

“映庐”公司走过了数十年坎坷的道路,它为九江电力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回忆“映庐”,展望今天,使我心中无限感慨。“映庐”从 50 马力单缸柴油发电机、36.8  容量起家,三十多年间,最鼎盛时期也只发展到 800 多 ,而且历尽了艰辛。当政权属于人民之后,这 38 年间,九江的电力已发展到 29.9 万 ,是“映庐”最高容量的 373 倍,这是何等巨大的变化呀!看到今天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感到由衷的欣慰。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今天都成了现实。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我相信,随着我国经济建设的不断前进,九江的电力工业必将有更大的发展。


资料来源:

1988 年九江市政协文史参考资料第四辑。


【编后记】
本篇作者许杰夫,当年的许大公子,后来的许老先生,映庐水电公司经理,是九江旧社会资本家唯一的有长远影响的代表性人物。他担任过九江解放后第一任政府的副市长,改革开放后又再次担任这一职位。他还是九江市政协副主席、市民盟主委。许先生为九江解放、经济建设和民主党派建设都做出过杰出的贡献。
关于许杰夫的故事,之前发表过一篇回忆文章,见《浔城故事 |  万九如——许杰夫先生二三事》。

冯晓晖
漫游遐思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