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首发于《九江日报 · 长江周刊》2024年10月20日,总第1004期。
2001 年 10 月 10 日,长航集团宣布,武汉至上海客运航线,即汉申客班轮航线,正式退出客运市场。该航线是 1873 年 7 月招商局开辟的。从当年"永宁"号首航以来,已有 128 年历史。2001 年 10 月 31 日,长航武汉客运有限公司的江申 117 号轮完成申(上海)通(南通)最后一个航班。一百多年来,那一声声悠长的汽笛,是九江这座城市每一天必不可少的背景音乐,只有偶发的战乱才会将它打断。汽笛从长江上航行的客运航班上发出,江申(上海长江轮船公司)、江汉(武汉长江轮船公司)都是大块头东北虎,吼起来低沉有力、中气十足,声音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自长江上滚滚而来,迸开了浔阳区,从庐山区的头顶上踏过,直达海拔千余米的牯岭。体积小两号的过三峡的江渝(重庆长江轮船公司)和短途汉九班(武汉九江专线),嗓门就差了一截子,高音强低音弱,近处听起来响亮,就如豹子一般,猛地越过甘棠湖,再跑两段,就没了多大后劲。“江申7号”轮 图源:新浪网
还有很多小船,过江到小池口的、去码头镇的、下湖口的,更远还有走都昌的、跑彭泽的,它们如欢快的土狗一般,兴冲冲地跑出去,快快乐乐地扎回窝。它们的汽笛更清脆,也只能在沿江这一片回荡。无论声音有多大,叫起来都要讲规矩。“呜……”的一声长,是要离开码头,“呜……呜……”两声长,是申请进港。每天下午四点半开始,上游下游来的长途航班都堆在江面上等待泊位,于是你“呜呜”,我也“呜呜”,不知它们在吵架还是在聊天。轮船的汽笛和汽车的喇叭给人带来的感受全然不同,尖锐的汽车喇叭是对他人的侵犯,低沉的轮船汽笛声却是在向你报告平安。当年,每个九江人都习惯了汽笛声,哪怕半夜听见也不会觉得吵闹,它是这座长江第二大客运港口城市的BGM,是九江繁荣与活力的象征,也是她安宁与惬意的体现。在长江、鄱阳湖边长大的九江人,都跟船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我们在长江边嬉戏、游泳,我们坐在江岸边谈情说爱,女人们用棒槌敲打衣服,男人们常常抽着烟看着长江发呆。时而有轮船在眼前飘过,有哒哒哒哒的小快船,有磨磨蹭蹭的胖大的货船。人们一定会停下来抬头注目的,还是长途客运航班,它们高大、挺拔,姿态优美,是长江船舶中的大帅哥,即便有些外表已陈旧锈蚀,仍保有着父亲般的威严。一百多年来,九江人目睹了这些长途客运航班的变化。咸丰年间,英国人的军舰开过来了,一群古怪的洋人拿着看风水一样的古怪仪器,到了九江岸边东张西望、指来画去。接着九江就开埠了,洋人们在江边圈了一块地,修起了洋房、洋码头。美国人开来了水花四溅的明轮船,带来了各式洋货。然后来了英国人的小火轮,白色瘦长的船体,又装货又装人。到了同治年间,从西门口到龙开河西岸,一排趸船钉在岸边,有咱们中国人的招商局、英国人的太古、美国人的旗昌、日本人的日清,大清国完了的时候,各家公司都有航班,天天都有轮船靠岸。招商局开航九江等地信息 《申报》1873年7月9日民国那些年,江上愈发热闹了,一天十几二十艘客轮,“呜……呜……”地靠过来,“呜……”地又溜走。老人们说,那时候的船次特别多,是后来比不了的。日本鬼子来了,江上到处都是国军投的水雷,航班全停。鬼子占领的后,清理了水雷,再开了航班。没过几年就改成了夜间航行,因为怕美国人的飞机白天来轰炸。日本人投降了,九江的航班再也没恢复到当年的景象,九江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解放后,航班又多了,船越来越大了,以前一条船只装两三百人,现在能塞一千多号,停船上岸,乌压压地涌出码头,片刻间把滨江路挤得满满登登。早些年航班都叫“东方红”,后来改了,上海船叫“江申”,武汉船叫“江汉”,还有专跑武汉九江的“汉九班”。最牛的还是九十年代的水翼快船,也是跑武汉九江专线,开得比汽车还快,小船能激起大波浪,所有趸船都跟着晃悠。八十年代的滨江路可热闹了,尤其是四码头那一片,干什么的都有。那些年,每天早晚呜呜的汽笛声,是九江人的时钟。早上的汽笛响了,那是武汉来的船,很多乘客会下船过个早,点一笼包子,捧走两只萝卜粑。总有一群武汉板儿跳下来,显然是来打架的,谁怕谁呀。傍晚的汽笛响了,那是南京、上海开来的船,在九江载客后,逆水 12 个小时,早上到武汉关码头,旅客们下了船就能过早吃碗热干面。平静而悠然的日子总会过去。九十年代以后,坐船的人越来越少,再过些年,九江的经济眼瞅不行了,企业倒闭,工人下岗,本市的人口净增长为负数,大批人出去打工,有些人登上了轮船,就再也没回来。近程的航班陆续停运,那帮土狗般的小轮很快就被马路上跑的农巴们赶走。长江大桥修起来了,去江北再也不用乘船。威猛的大客船越来越少,它们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各个灰头土脸,慢慢吞吞,嗓门也小了许多。渐渐地,船和汽笛声,都不见了。1993 年,九江站新客运码头建成启用,也就是在1993 年,在公路、铁路的冲击下,中国内河航运载客人数到达了最后一个小高峰后,无可挽回地步入衰退。2001 年底,长江客运航班停运。曾经的长江上第二大客运港口,就仅留下一个检票口,偶尔来停靠的客船是旅行团承包的邮轮,它们豪华、高大、周身雪白,它们又很低调,似乎不屑于发出声响,太响的汽笛声会打扰船上尊贵的客人们。再也不会有那种回荡数十里的低沉雄厚的 BGM 了,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新的 BGM 是这座拥堵的老城里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1993 年,毛宁以一首《涛声依旧》红遍全国,这首歌久唱不衰,已成为时代的经典。这首歌,也是中国内河航运没落的挽歌。被拆除改造的九江客运码头 供图:严耀喜
这是我写《九江历史上今天》系列中最具个人情感的一篇,没有太多文史内容,偏向于散文风格。这辈子在浔阳江畔生活了五十多年,在求学、出差、访友的旅途上,乘坐过长江上大部分长途客船,也在船上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我特别喜欢乘坐慢悠悠的客船,扶着斑驳的铁栏杆上,呆呆地望着慢慢向后退去的江岸。
直到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在家中的我突然间意识到,很久没有听到从江上传来的那浑厚有力的汽笛声了,我也很久没有坐过长江客班轮,一个时代就这么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