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7月12日,中国人民大学杨恒达教授在北京因病去世,享年75岁。杨恒达教授一生教书育人,为人宽厚正派。他深耕教学和学术,勤译不辍,译界流芳。
杨恒达的语词翻译哲学:转向人性的根本之思
夏可君
内容摘要 一个翻译家的哲学思考是与众不同的,这是尼采所言的语文学之为哲学思考的前提。杨恒达对几个核心词的独特翻译与细节理解,不仅体现出20世纪语言转向与跨语际交往的翻译哲学背景,也是他自己对中国文化思潮与人性的深入洞察。本文通过他对几个关键词的理解,比如罪、心、情、以人为本等,试图理解杨恒达独特的翻译哲学观,发现其内在的思想深度与启发价值,并且指明,这样的翻译哲学还来自他在对尼采的翻译与思考中所获得的深度共鸣,其潜在的思想价值,还有待于继续发掘和研究。
关键词 杨恒达 尼采 核心词 翻译哲学 人性转向
一、以真理的翻译为根本的反思出发点
然而,尼采在这里所说的关键,是知识的真实性问题,也是我们是否能用概念和名称一成不变地把握认识对象的问题。按照尼采的看法,用相对固定或稳定的概念和名称去把握在动态中瞬息万变的认识对象,是不可能具有恒定真实性的,这由人本身的局限性所决定。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依靠概念进行演绎,当然会离真实性越来越远。而中国学界一般都将这样的真实性(德文中的Wahrheit或英文中的truth)翻译成“真理”,从而倾向于把真实性理解为“真实的道理”。这实际上又使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局限性在中国文化中成为必须隐讳的东西。当尼采质疑Wahrheit的时候,虽然他实际上是在怀疑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会有恒定的真实性,但中国人也许会认为他大逆不道,竟然怀疑真理的存在。尤其是,中国人唱的《国际歌》歌词中,有一句“要为真理而斗争!”可是,如果你通读法、英、德文的《国际歌》歌词,你会发现根本找不到中文翻译成“真理”的这个词(法文中是verité,英、德文中如前所注),这是因为在西方语言中,这个词并无“道理”的含义在内,只是强调真实性而已。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文化差异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影响,而且进一步说明尼采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挑战在当代中国具有更为深刻的意义。[6]
其实,当尼采最初传入中国的时候,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也在倡导语言的改革,这本是一个可以从尼采对语言的真知灼见中悟出其中道理的契机,并从对语言改革的思考中把握当时正在影响中国思想界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一些重大问题,因为逻各斯中心主义总是在试图寻找一个永恒的中心,一种形而上的本源和绝对的权威,而历来的语言传统正是人们不断进行这种追寻的顽固工具。这就是之所以不少思想家在批判形而上学传统时,却在语言上仍然无法摆脱这种传统影响的原因。尼采也属于这样的思想家。但是,尼采却早在19世纪就已经看出了语言上这种问题的倾向。他说:“语言对于文化演变的意义在于,在语言中,人类在另一个世界旁建立起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人类认为如此固定不变的地方,立足于此,就可以彻底改造其余的世界,使自己成为世界的主人。人类长期以来把事物的概念和名称作为永远真实的东西来相信,同样也养成了他们借以居于动物之上的那种骄傲:他们真的认为在语言中掌握了关于世界的知识。语言的创造者没有谦虚到了如此地步,乃至于相信他给予事物的只是一些符号,他宁愿认为,他是在用言语表达关于事物的最高知识。”从这段话里,我们不仅看到尼采对西方语言,对逻各斯中心主义式的思维方式的质疑,而且听得出他对人将自己置于世界主人或世界中心地位的做法感到不屑的口气。但是当时中国语言改革的倡导者并未注意尼采在这方面的先见之明,只是致力于让语言更好地发挥工具理性的作用,让更多的中国人更容易接受启蒙“真理”的教育,进而参与对旧文化、旧传统的批判,尼采也只是作为传统的彻底叛逆者的形象进入到新文化倡导者的视野中。[7]
杨恒达教授译《尼采全集》(第3卷)书影,2015年
二、人性的重新定向
在笔者看来,值得继续思考的是,杨恒达选择orient,其实体现了作为一个国际汉学思想者的内在多重联想的可能性。其一,orient与“东方学”或“东方主义”(Orientalism)相关,具有转向东方的某种无意识。这也是为什么杨恒达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同行做了大量的国际汉学工作的原因。其二,orient来自德国哲学的伟大传统:从康德的思想中“定方位”,至尼采颠覆价值之后的重新“定向”,直到雅斯贝尔斯存在主义的“世界定向”。对于熟悉德国思想的杨老师而言,以“定向”来翻译oriented,也是德语思维的反向作用与激发。其三,这与杨老师这一代人对西方文化保持开放的精神态度相关。当他们面对现代世界的不确定性时,没有祖宗既有之法可以依靠,一切都在面对人性的复杂性中寻找可能的方向。这是笔者今后试图发挥的“方位学”,面对全球化的“球体学”(如同斯洛特戴克的三大卷著作),我们需要另一种的“方位学”吧!
杨恒达教授旧照
三、核心词的文化无意识发现
这就是汉语的“情”,不仅仅是情感与情欲,还有感发(affection)、情境(situation)、情势(trend of events)、情态(disposition)的意义。正是在这里,杨老师再次回到了他自己的“真实观”:真情或实情的思考,是主观认识与客观现实的一致,有着对于情势或事态、时间与空间的深入感知。因此,在翻译的时候,要有着严格的区分,“情”甚至就翻译为truth,而不仅仅译为feeling与emotion,此即真实的情感:true feelings以及real sentiments。[19]
尼采将形而上学的局限性归结为人的局限性,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要引起人们对文化问题的关注。人通过文化而掩盖了人自己的局限性,将弱点美化为优点。人的生命和活动范围、感觉器官、大脑皮层的有限,决定了人类的认识能力无法穷尽无限丰富的世界。由于在封闭环境下形成的文化心态,人们往往会把自己的一孔之见当成对整体事物的全面看法,从而养成从单一视角以偏概全地看问题的习惯,最终把自己当成了世界的尺度,无限拔高了自己。最可怕的是把对世界、对事物的肤浅、片面、有限、不求甚解的认识当成了“真理”,以不可质疑的权威强加于人。中外历史上由此而引起的冲突、迫害、杀戮、战争还嫌少吗?曾几何时,“人定胜天”的口号在中国激动了多少人的心弦,甚至大腕科学家都为之呐喊,为之论证,但结果如何呢?[21]
作者简介
夏可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哲学。
编辑丨梁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