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载《鲁迅研究月刊》2024年第9期
内容提要《自题小像》是鲁迅一首著名的旧体诗。但关于该诗的理解，特别是其中三个意象“神矢”、“寒星”、“荃”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该诗已被黄新渠、吴钧陶、詹纳尔、陈颖、寇志明等翻译为英文，对于该诗的理解提出了一些新的视角。本文将综合比较评述中外学者和翻译家的观点，并提出自己的解读。
关键词《自题小像》；英译；旧体诗；鲁迅
鲁迅赴日本留学一年后，于1903年春剪去辫子，拍照留念，并写下了《自题小像》一诗：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①
这首旧体诗一直备受瞩目，一方面因为它是鲁迅思想的一个新的起点，用美国学者莱尔（William Lyell）的话来说，“它标志着鲁迅意识到自己社会作用的重要转折”。②另外一方面，关于这首诗的理解，特别是其中三个意象“神矢”、“寒星”、“荃”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自题小像》目前拥有五个英文译本，分别为1979年黄新渠（Huang Hsin-chyu）译本、1981年吴钧陶译本、1982年詹纳尔（W. J. F. Jenner）译本、1988年陈颖（David Y. Chen）译本、1996年寇志明（Jon Eugene von Kowallis）译本，他们的英译文和译文后的注释对于该诗的理解提出了一些新的视角。为了便于比较，先将五篇译文抄录如下：
全诗四句，我们分别来看。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其中“灵台”出自《庄子·庚桑楚》“不可内（纳）于灵台”，晋代郭象注：“灵台者，心也。”直译为spirit tower（寇志明）是可以的，④但只译为tower（詹纳尔）则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是一个物质性的台子。实际上，黄新渠、吴钧陶译为heart 更为直截了当。陈颖在heart前加上 hallowed （神圣的）未尝不可，心被认为是精神的安放之所，比人体其他器官更为神圣。
当然，在“心”前面加上“神圣的”修饰也是为了和第一句后面的“神矢”相对应。黄新渠、吴钧陶将“神矢”译为丘比特之箭——the arrows of Cupid、the Cupid’ s arrow-head，显然是顺着“心”的翻译而来，小爱神的箭是以心为目标的。其他几位译者虽然没有让丘比特出场，但sacred arrow也是大同小异。众所周知，丘比特之箭是爱情之箭，被它射中就会坠入爱河。曾有国内学者认为诗的第一句表达了鲁迅对于包办婚姻的不满，但鲁迅被母亲从日本召回绍兴结婚是在1906年，也就是写《自题小像》三年之后，所以从时间上来看，此说很难站得住脚。
更为常见的意见是，丘比特之箭只是借用罗马神话，它真正激发的是鲁迅的爱国之情，这也为译者们所普遍接受，如黄新渠在注释首句时写道：“丘比特之箭是一个隐喻，暗示诗人对于自己祖国的热爱。”⑤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逃”（黄新渠用evade 、詹纳尔用avoid）这一支箭呢？鲁迅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祖国和人民，是自觉自愿、无比真诚的。“无计逃”带有不情愿的意味，在五份翻译中陈颖的fails to escape最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
寇志明最初将“神矢”译为divine arrows，后来在1996年版《全英译鲁迅旧体诗》中改为the arrows of gods or man。可见他认为矢除了来自神（丘比特）之外，还有可能来自人，对此他解释道：“作者意识到他正要把生命献出去，结果可能会忍受暴虐的命运的毒箭，如果清廷真这么想，它的特务会在日本将他逮捕，送回中国审判，还可能被绞死。”⑥这一看法虽然不无道理，但和“灵台”相去较远，逮捕、审判以至绞死都是针对肉体，而不是“灵台”（心灵）。
“神矢”不是爱情，不是爱国热情，也不太可能是清廷的缉捕，必须向别的方向寻找“灵台无计逃神矢”的意义。许寿裳提供了一种解释，此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⑦。许寿裳是鲁迅留日时期的密友，也是最早接受鲁迅照片和《自题小像》的人，他的说法很有启发。可以补充的是，鲁迅所受的种种刺激主要来自国内。“神”即“神州”的简称，“矢”指刺激，全句的意思是，自己虽然身处国外，但无法逃避由国内传来的刺激，所以这句可以译为There’ s no way for my heart to evade the stimulus from China.
从国内传来的消息让鲁迅感受到民族的多灾多难，而他立志报国的决心也就顺理成章了。“故园”就是祖国，詹尔纳将之翻译为ancient garden过于拘泥字面，反而使语义含混。其他四位译者的处理都比较恰当，黄新渠的wind and rain like a millstone darken my homeland无论是与原文的对应还是英文表达，都最为清晰恰当。
和第一句一样，对《自题小像》第三句的理解歧义较多，特别是其中的“寒星”和“荃”。“寒星”按照字面翻译为chilly stars（黄新渠）、cool stars （陈颖）都可以。有一种意见认为《自题小像》写于1903年夏天，但从“寒星”这个字眼来看，春天更合理，如果是夏天，就无所谓“寒”了，而且“寒”字和当时的时代气氛也比较合拍。寇志明、吴钧陶用meteor和 shooting star这两个表示“流星”的词来翻译，未尝不可，但没有表达出“寒”的意思，他们的理由是“寒星”出自“流星”，最早可以追溯到宋玉《楚辞·九辩》中的“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但这样追寻典故似乎比较勉强，还是应该按照字面直译。
“流星”的典故出自《楚辞》，“荃”同样如此，“荃不察”显然是化用了屈原《离骚》中的诗句：“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王逸《楚辞章句》注释云：“荃，香草，以喻君也。人君被服芳香，故以香草为喻。”屈原的“荃”，自然是指楚王，而鲁迅诗中的“荃”则指当时中国的民众。他们受到西方列强和清政府的压迫还没有觉醒，对此鲁迅感慨很深，后来在《孔乙己》《药》《故乡》等小说中都有描写。在几种英译文中陈颖的表达最为明瞭：A message via cool stars, the grass roots don’ t understand。grass roots（草根）是美国惯用语，指普遍民众，“草根”一词现在也已经在汉语中普遍使用。
寇志明将“寄意寒星荃不察”翻译为A shooting star might convey men’ s will,
but the Fragrant One lacks judgment still，并解释说，寒星是忠心于清廷的人士，他们把改革的意图传达给皇帝（the Fragrant One），但后者还浑浑噩噩（lacks judgment still）。换句话说，鲁迅对清廷以及改革人士还抱有一线希望，但事实是如此吗？他剪去象征效忠清朝的辫子，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另外最后一句中的“轩辕”指汉族始祖黄帝，在20世纪初反清运动高涨时期关于黄帝的宣传文字大量出现，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可以说是用诗句释放了最强的信号。将“轩辕”翻译为Yellow Emperor（黄帝）或者意译为motherland（祖国）都是可以的。吴钧陶将最后一句译为I’ ll offer my blood to my Cathay，可谓别具匠心，Cathay是古代西方对中国的称呼，也意味着清朝以前的中国，这无疑更好地表达出了鲁迅剪去辫子，与清朝一刀两断、重建家国的决心。
注 释：
①《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3页。
② William Lyell, Lu Hsun’s Vision of Real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p. 58.
③ Huang Hsin-chyu, Poems of Lu Hsun (Hong Kong: Joint Publishing Co., 1979), p. 1; 吴钧陶译注《鲁迅诗歌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81年版，第19页；W. J. F. Jenner, Lu Xun Selected Poem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82), p. 5; David Y. Ch,en, Lu Hsun: Complete Poems(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65; Jon Eugene von Kowallis, The Lyrical Lu Xun: A Study of His Classical-style Vers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6), p. 102.
④ 寇志明在注释中说，除了spirit tower，还可以译为spirit terrace，spirit platform。Jon Eugene von Kowallis, The Lyrical Lu Xun: A Study of His Classical-style Verse, p. 104.
⑤ Huang Hsin-chyu, Poems of Lu Hsun, p. 1.
⑥ Jon Eugene von Kowallis, The Lyrical Lu Xun: A Study of His Classical-style Verse, p. 104.
⑦ 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9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欧美汉学家中国美学学术史研究”（23&ZD300）系列成果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