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二的晚上,夜幕刚刚降临,地学楼206教室里已有人等候。
学生们陆续落座,期待且心怀忐忑,看着一位高瘦挺拔、银发斑驳的外国人走进教室。身上常年不变的素色衬衫,手上黑白间色的腕表,无不彰显这位荷兰籍教授简约内敛的风格。
他就是2022年受聘为北京大学访问讲席教授的方德万(Hans van de Ven),一位享誉国际的著名历史学家。他身上有许多令人目眩的光环:剑桥大学副校长、东亚研究系教授、圣凯瑟琳学院驻院院士、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皇家亚洲研究学会院士……但在进入课堂脱下外套后,转身露出的一抹微笑,又显示他只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师而已。
方德万
方德万早年在荷兰莱顿大学修读汉学,随后在哈佛大学获得历史与东亚语言博士学位。此后,他在英国剑桥大学开启了长达30年的任教生涯,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共党史、中国近现代军事史、中国海关史等。多年以来,他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耕耘不辍,写出了《从朋友到同志》《潮来潮去》等多部学术著作。
方德万在授课中
这是方德万在北大开设的第一门课程——“二战中的亚洲: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1937—1952”。在他的引领下,学生们的目光眺望回了百年前的世界,在欧洲大陆爆发的一场大战,如何牵动远在千里之外的亚洲各国。欧洲战场与亚洲战场虽相距万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缺少资源的日本将前进步伐转向东南——时为荷兰殖民地的东印度群岛。
在他慢声细语的讲述中,我们仿佛跨越时空,俯瞰过去满目疮痍的世界,视角不断变化:美国、英国、荷兰、中国、日本……他在茫如烟海的史料中抽丝剥茧,细密地编织成环环相扣、持续互动的世界地图,毫不吝啬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曾被誉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在二战前是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贸易、商业、金融中心之一。然而,1940年德国对荷兰进行猛攻,使其陷入了二战的泥沼之中。战争沉重打击了荷兰,也给荷兰人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后创伤。在父母的身上,早年的方德万看到了战争遗留的影响,这也为他埋下了反思战争史的意识。当他后来学习中文并了解到中国这个同样深受二战影响的国家,以及那些和他父母一样有过战争遭遇的中国人民时,他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情。但在此前,欧洲学界对于中国抗战史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方德万决定为此作出一点贡献。
方德万是最早向西方介绍中国抗战的学者之一,但他早年并未预见到自己日后能与中国结下这样深远持久的缘分。在荷兰上高中的时候,教育制度要求学生提前选择一个方向进行学习。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英国文学、阿拉伯语……而当他看到“中国”时,发现自己对这个远在东亚的国家一无所知,由此燃起了想要了解它的兴趣。这个选择仿佛按下了一个有关未来的按钮,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和方德万初次接触时,中国学生几乎都被他的汉语水平惊艳到了。他不仅会流畅准确地使用专业术语,还能随口说出许多接地气的流行语,比如“公厕革命”“996”。
其实最开始接触“中国”时,方德万就是从学习汉语入手的,甚至包括古代汉语,虽然学起来很艰难,但他仍然觉得很有意思。之后,兴趣点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变化,他想知道更多有关中国的知识,中国近现代史就这样悄然走进了他的视野。就像偶然觅得一位默契的舞伴,方德万选择了它,而它也紧跟步伐,给他提供了更多机会:他得到去哈佛进修中国近现代史博士学位的机会,与中国学者交往切磋,如今加入北大。
方德万喜欢旅游,在来北大任教之前,他总是寻找细碎的机会踏上中国的旅途,沿着中国共产党早期党支部建立的轨迹,在上海、南京、长沙等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当时,他对中国海关史特别感兴趣,去了许多与之相关的海关城市,其中,厦门的鼓浪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慨那里的美丽,神往的目光仿佛又陷入回忆之中,那里海风轻拂,矗立着不同国家风格的老建筑,鼓浪屿的潮水拍打两岸,恰如其名。
20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之际,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邀请方德万来北大参加学术会议。在和系主任王奇生教授交谈时,他偶然说出很想亲自来北大授课的愿望。此时方德万已经在剑桥大学工作30年了,他一直想为自己做一些改变。同时,在国外研究中国史的人不多,没有交流的研究将是停滞不前的。
方德万渴望得到在中国工作的机会,以加深自己对中国的了解,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降临,北大历史学系向他发出了邀请。2022年,方德万正式加入北大历史学系。此前他虽然也曾短暂在中国停留,但从未有一次如此长久,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长达五年的深交。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方德万惊喜地发现,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京的天气变得更好了,环境怡人,北大的校园也欣欣向荣,各种设备和硬件齐全完备,图书馆和数据库甚至比剑桥大学的还好。让他感慨的是,中国的国际化程度不仅体现在这些硬件设备上,更生动地体现在人文环境中。比起90年代中西学者之间的差异,现在的中国学者更加与国际接轨,学生拥有更多的语言工具,视野也比从前更开阔了。
“当我在跟这边的同事交流时,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他们的知识非常广博,我也从中收获了特别多。”方德万说。
方德万的课堂
在闲余时间里,他也喜欢听中国歌曲和阅读中国文学,在课上,他津津有味地和同学们聊起《巨流河》,聆听他们对这本小说的感受。这本由台湾学者齐邦媛根据个人经历撰写的自传小说,在方德万眼中已经超越了文学的范畴,成为反映近代中国东北移民历史的珍贵史料。这些移民在时代的动荡之中不断地辗转迁徙,就如那条波澜壮阔的巨流河,曲折而严寒,正是近代中国颠沛流离命运的缩影。
但一个学者的时间总是紧凑的,生活似乎无法与研究剥离,以至于他无法像普通读者那样以文学来舒愉身心,更无法像普通游客一样浑然沉浸在陌生城市的享受之中,而总是投身于各地的档案馆。在那些被国外学者忽视的海外档案馆中,他花了大量时间埋头其间,仔细翻阅,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搜集了不少宝贵的海外资料。
有一次在荷兰的国家档案馆翻阅时,他发现当时作为荷兰殖民地的印度尼西亚出现了一篇署名“毛泽东”的新文章。他查阅大量资料,又询问了一些中国学者,发现这篇文章从未在中国出版的毛泽东文集中出现过。原来当时毛泽东在印度尼西亚具有很高的知名度,于是便有人假借毛泽东的名义撰写了这样一篇“伪文”,这一小小的细节生动地反映了当时印度尼西亚的思想动向。
在研究抗战史时,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馆长马振犊告诉他,馆里的两栋楼里有很多当时在海关工作的外国人留下的资料,一栋楼是中国资料,另一栋楼是英文资料,并问他愿不愿意去帮助整理。这些资料虽然枯燥冗杂,却暗藏当时海关与政府、海关与地方商人之间晦暗微妙的互动关系。方德万觉得它们很有价值,便欣然同意了。后来在这里所获取有关海关总税务司署的档案资料,凝结成为他的学术著作《潮来潮去:海关与中国现代性的全球起源》。
方德万很早就注意到,大多数中国学者或学生很了解欧美国家的历史,却对印度尼西亚、越南等第三世界国家的历史一无所知。而且在对外交流时,中国学者与欧美学者之间的沟通很密切,与其他国家的学者却缺少交流。这不是中国学界独有的问题,西方学界也同样忽视了一些声音。
方德万在课上与学生交流
正因如此,在今年的北京论坛上,方德万特意安排了一个分论坛——帝国的终结、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亚洲的转型,邀请了从印度尼西亚、印度等国的学者与中国学者一起讨论,从跨亚洲视角审视亚洲在近代历史上的一个关键转型,探讨它由欧洲帝国主导的大陆向现代民族国家新秩序的转变历程。在这场独特的分论坛上,衣冠满座,平时互不打交道的各国历史学家们齐聚一堂,就共同关心的问题展开友好交流,思考共同的历史和未来,为将来进一步合作奠定基础。
“每个地方都有值得注意的学者。”方德万强调道。
就如最初他突破西方视角,将注意力转向中国立场,方德万总在尝试突破既定的视野框架,去聆听更多微弱的声音。这种刻意去打破信息茧房的尝试,就如推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不断地将眼前可见的世界推向更远一点的边缘。
拿他所关注的二战史来说,方德万意识到其界定范围是受到话语权影响的。传统观点里将二战定为1937年开始,1945年结束,但在他看来,这是西方对二战的定义,并不能代表亚洲诸国的视角。在日本投降之后,亚洲各个地区的战争还未结束。除了同盟国打败法西斯联盟这一主题,亚洲诸国还有赶走殖民者、建立民族国家的历史任务,这些事件也应当被看作二战的一部分。他希望有更多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因此在北大开设了“二战中的亚洲”这门课程。不过,这门课并不是他单方面的授课。每当有学生作课题展示时,方德万就坐在讲台下,戴上眼镜,像一个好学的学生,将每一个打动他的观点认真地写在笔记本上。
课堂上的方德万
突破既定框架的最终追求是什么?
“全球化。”方德万一直在强调这个词。他认为,一些定义虽然帮我们厘清了概念,但在某种程度上看,也人为地制造了人群里的差别。而打破这种隔阂的办法,就是勇敢地去交流。“更多的、更深入的全球化是一个很重要的新趋势,我希望不论是中国学者,还是欧美学者,都要更有信心,更有勇气一点,去建立沟通,打破隔阂。”
来源 | 融媒体中心
文字 | 池如渊 杨迪
编辑 | 山石
责编 | 安宁
排版 | 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