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格致出版社。
【编按】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荣休教授赖建诚的《经济史的趣味》自2010年初版以来,广受读者欢迎,被广泛视作理想的经济史入门读物。《经济史的趣味》也是赖建诚教授在北京大学和台湾清华大学深受学生喜爱的同名通识课程讲义。格致出版社近期出版的《经济史的趣味》(全新增订版),是这部长销名作问世十年后的首次更版。赖建诚教授大幅增删了选录篇目,重新拟定了框架结构。在保留初版有趣、有娱乐性、有争辩性等特色的同时,新版内容更加精炼紧凑,入选文章更优质,知识密度更高。下文摘自《经济史的趣味》的“绪论:为什么要读经济史?”。 |
为什么要读经济史?
如果你想当个好经济学家,做些有贡献的事,读经济史有帮助吗?我的学识和声望不足以说服你,先介绍戴尔德丽·麦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的基本论点。她从哈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到芝加哥大学担任经济史教授,写了许多文章与专书,担任过美国经济史学会的会长。更特殊的是,她经历过痛苦的变性手术,把名字从男性的“唐纳德”(Donald)改为女性的“戴尔德丽”,详见她的自传《跨越》(Crossing,1999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我要推介她的文章《历史对经济学有用吗?》(“Does the Past Have Useful Economics?”,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1976)。麦克洛斯基认为历史对经济学可以提供五项功能:(1)更多的经济事实;(2)更好的经济事实;(3)更好的经济理论;(4)更好的经济政策;(5)更好的经济学家。这篇文章今日还相当有可读性,请欣赏她的文笔与博学,以及文中所附的138项书目。历史对经济学有用吗?她的答案是:当然。以古人来说,斯密、马克思、马歇尔、凯恩斯、熊彼特的著作里,都有明显的历史面向,这些人物的著作,转而留下重要的历史轨迹。以下是我对这个议题的看法。先举九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为例,他们都做过与历史相关的研究:第一位是保罗·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他写过不少分析经济史与思想史的重要文章。第二位是约翰·希克斯(John Hicks),他写过一本《经济史理论》(A Theory of Economic History,1969)。第三位是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他的著作有浓厚的历史思维。第四位是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他与安娜·J.施瓦茨(Anna J. Schwartz)合著了《美国货币史:1867—1960》(A Monet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867-1960, 1963)。第五位是乔治·施蒂格勒(George Stigler),他是经济思想史学界的大佬,也是马克·布劳格(Mark Blaug)写李嘉图(David Ricardo, 1772—1823)方法论的那篇著名博士论文(1955,哥伦比亚大学)的指导老师。第六位是芝加哥大学的小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Lucas, Jr.),他大学主修历史。第七位是1979年以发展经济学贡献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阿瑟·刘易斯(Arthur Lewis),他写过几本经济史的著作。另外还有西蒙·库兹涅茨(Simon Kuznets,1971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和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 Schultz,1979年获奖)这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们在著作中经常运用历史证据。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的经济学教育深受美国影响,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留学生。在美国攻读博士期间,若没读过经济史,回国后自然不会看重这个学门。而日本经济学界从战前起,就深受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影响,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至今都还是必修课。为什么战前也深受欧洲影响的美国,会把经济(思想)史作为选修甚至废止?第一,美国的实用主义倾向浓厚,高等教育学费高昂,学生倾向于可以立即运用的知识,普遍认为经济(思想)史没用。第二,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经济学愈来愈自然科学化,数学与统计大量引入后,吸引许多理工人才投入,文史取向的经济史自然被轻视。第三,发展中国家的学生涌入美国,重点放在学习最新的技术,老掉牙的经济史无人问津。第四,经济史学界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不够争气,由老式的制度学派掌控,他们的视野、论点、教材、著作都缺乏竞争力。20世纪50年代末期,计量经济史学开始发展,经过30多年的努力,罗伯特·福格尔与道格拉斯·诺思在1993年以经济史的研究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个学科才获得基本的尊严。现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MIT、芝加哥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都有经济史名师,这个学科总算有点门面了。最关键的是走了量化史学之路:把经济理论、统计方法、数学模型相结合,来探讨历史的经济面向,自称为计量史学(cliometrics, Clio是希腊的历史女神,metrics是计量衡量学),或历史经济学(historical economics)。这和使用叙述手法、借助简单图形与表格说明的传统经济史截然不同;而对一般经济学者而言,却有共同的语言与沟通平台。要为经济史正名,基本的道理很简单。如果有效的经济学理,是根据事实来提炼有用的概念,那么现代的经济学理视野,必然受到观察样本的限制。历史的重要功能,就是开阔认知的可能性。历史提供许多精彩现象,是当前不易观察到或想象到的。研究古生物,能让生物学家了解演化过程;研究古代地质,能帮助理解地球的长期发展特性;研究冰冻层,能帮助理解地球暖化问题。过去的经济活动,必然有许多严重的失业和景气循环、物价膨胀(紧缩)、货币供需失调,是今日无法观察到,也不是现代理论能充分解释的。经济史学者通过集体努力,汇编了更丰富的史料与文献,让我们现在拥有比过去更多的统计数字,有更多元的历史观点与分析工具。我们甚至比古人更了解他们的时代,举个具体的例子。如果你要掌握恶性通货膨胀的特质,难道没有必要去了解20世纪上半叶德国的经验?历史是社会的实验室,有许多让人叹为观止的事件。若能温故知新明白新道理,过去的事就会成为丰富的宝藏。
现在换个话题:经济理论会影响经济史研究吗?答案是肯定的,例子很多。例如李嘉图主张自由贸易,认为让各国的资源交流,可以使各国的工资与物价水平逐渐拉平。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就是全球化的过程。有不少经济史学者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就投身研究这个题材。现在已有明确证据显示,李嘉图的理论是对的。弗里德曼与施瓦茨的《美国货币史》,也是支持货币数量学说的重要研究。反过来问:经济史的研究会影响或修正经济理论吗?答案也是肯定的,举个显例。20世纪50年代起,经济发展与经济增长理论迅速兴起。如果没有经济史的研究根据,增长理论学者怎能掌握英国经济的长期变动特质,并据以提出增长模型?如果对俄罗斯与日本的经济发展没做好充分的历史理解,怎能臆造出农业国家的发展机制与双元增长模型?你可以问研究经济增长的学者,例如保罗·罗默(Paul Romer)或罗伯特·巴罗(Robert Barro),看历史知识对他们有什么用处。你大概也愿意相信,爱因斯坦对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的贡献都很熟悉。历史知识对科学发展的重要性,在欧洲一直没有人怀疑过。20世纪50年代后,发展中国家留学生的急切心态,把历史的重要性压缩到另一个极端。现在的经济学已经过度逻辑化,从数学模型建构出来的理论,未必有实际的解释意义。倒不如在人类的共同遗产里,找寻廉价实惠的史实作为分析对象,这对经济理论的推展,反而是最可靠的投入要素。人类的文明史若以五千年来算,各大洲、各地区、各国发生过的事件不知凡几。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工具,远不足以解释这么复杂的现象。经济思想史家E.雷·坎特伯里(E. Ray Canterbery)说:“数学把严谨带入经济学,但历史让经济学免于被数学的僵硬压垮。”为什么要在数学模型里,一味追求逻辑的严密性,以人为的方式建构纯推演的理论,而不顾虑这样的模型是否有解释真实世界的能力?为什么不问问我们的祖先,看看他们遇到过哪些难题与趣事,看看现今的理论能否帮他们解答,以及更重要的,看看能否从祖先的血泪经验中,找到办法来改善现今理论的不足,扩展思考的视野?这种观点在冰岛诗人埃纳尔·贝内迪克松(Einar Benediktsson)的作品中,表达得很贴切:(转引自McCloskey, Donald, 1976,“Does the Past Have Useful Economics?”,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453)如果经济史那么重要,为什么没有多少人愿意投入?第一,很多人认为这个行业看不到前景,就业困难。各大学和研究机构,对经济史的人才需求不高,但20世纪90年代之后就不同了。《经济史期刊》(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每年都会公布当年的最佳博士论文奖,刊出论文摘要与评审报告,以及这些生力军目前的职位。第二,经济史的研究不够科学化,显现不出模型与计量方法的惊人分析效果。计量史学就是要把经济理论与统计方法,运用在历史题材上。如果你翻阅经济史期刊《经济史探索》(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的文章,会看到今天的研究者已很纯熟地在运用计量方法。第三,研究经济史太麻烦,要到处找零碎的史料、残缺的统计数字,弄得满身大汗,吃力不讨好。理论模型所要求的变量,很难找到对应数据;还要花很多时间,去了解时代背景。要做很多投入还不能得到预期结果,投资报酬率太低。第四,如果我的数学能力好,统计观念强,当然愿意选择在计算机前、桌子上、飞机上、咖啡馆里、汽车内就能完成的模型推演,既方便省事又优雅科学。何必把全身弄脏,去做缺乏科学美感的经济史?再说,如果我这两方面的技能相近,有写篇经济史文章的精力,早就完成了好几篇纯逻辑推导的优雅论文。第五,缺乏滚雪球效应。如果我经过一家餐厅,见到里面只有小猫两三只,我通常会选择另一家排长龙的。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么多人的检验,是香花还是毒草早就清楚了。除非我品位特殊,否则怎么会在冷门领域里浪费时间与精力?但我也常提醒自己: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如果不比别人强,那就跟别人不一样;太多人淘挖过的金矿,就不必凑热闹了。福格尔和诺思在20世纪50—60年代读博士时,正是勇敢选择了超冷门的经济史,才能在1993年得到超额的报酬。如果你的历史感受力不错,能写简单的数学模型,会操作中级的统计软件,肯流汗挖掘历史材料,那就可以考虑选择这个行业,应该会比在主流经济学领域更容易立足。如果你建构数学模型的能力,比喝开水还容易,也能在主流经济学科里出头,那不妨考虑把经济史当作第二专业,享受重新诠释历史的快感,说不定还会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惊喜。前面提过的几位大师级人物,也走过这条路线,营造出古今贯通的添翼效果。事必有因,近果必有远因;近因易知,远因难定。本书挑选中外史例,逆寻几世纪或上千年前各种政策与作为的深远影响。远古的DNA就像戏偶身上的细线,若隐若现地影响着我们的受想行识。科学的探索就是要让这些草蛇灰线,在隐藏千百年后逐一显现。千百年前的经济轨迹,也在影响今日的作为与成果。经济史就是要让这些伏脉千里的深影,重现历史的踪迹。遥远的事迹不易精确认证,我对此事的基本信念与统计学家约翰·图基(John Tukey)相似:“从正确的问题得到粗略的答案,远比从粗略的问题得到正确的答案,更有价值。”希望这本科普小书能传达还没有精确答案的好问题。
经济史入门经典,名家赖建诚作品
长销十年,一再重印;科普名著,改版归来
北京大学、台湾清华大学作者同名通识课程讲义
在经济学视角下,历史原来是这个样子
作为一本普及型读物,本书每章围绕一个中外历史上的主题,以说故事的形式,对相关研究者的发现展开解说,原汁原味地呈现前沿学者的智识历险。全书背后有百余篇经典文献支撑,代表了经济史学科的知识精华。读者可以追随赖建诚教授的讲述,体味当今的经济史学者是如何收集证据、一步步构建自己的观点,并最终为貌似定论的历史翻案的。对非专业读者来说,阅读本书也可以说是一次现代经济学理论和分析工具的洗礼。
赖建诚,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博士,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荣休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特邀教授。在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领域深耕多年,建树丰厚,著有:《近代中国的合作经济运动:1912—1949》《当中国遇见<国富论>:严复译介<原富>百年回眸》《梁启超的经济面向》《边镇粮饷:明代中后期的边防经费与国家财政危机,1531—1602》《王室与巨贾:格雷欣爵士与都铎王朝的外债筹措》以及《布罗代尔的史学解析》等。在《经济史的趣味》中,赖建诚先生以尽可能让普通读者接受的方式,按照“有趣”和“原汁原味”的原则,展示了当今经济史领域各种分析方法及其成果和魅力,可谓精彩纷呈。——本力,《香港国际金融评论》执行总编辑、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政策研究员
十多年前读到初版的《经济史的趣味》之前,我还不知道赖老师大名,但读的时候,就感觉作者非同常人。赖老师的《经济史的趣味》跟常见的经济史、金融史科普读物完全不同,具有选题很有趣、言必有出处和文字简约洗练三个显著优点。《经济史的趣味》是对经济史领域众多新颖有趣的研究所做的一次精彩的科普展示。赖建诚教授浸淫经济史四十余年,学识广博,识见超卓。他为本书所选的论文既有启发性,又很开脑洞,给出的解答常有出人意表之处。书中涵盖的经济议题也十分广泛,引人入胜。赖建诚教授善于在绵密的学术考证之中,突然以幽默的笔调发几句简评,既切中肯綮又令人捧腹。——李井奎,浙江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目 录
序
第5章 泰坦尼克的美丽传说:海难时最先沉没的是骑士精神第12章 领跑者让位:为什么英国会衰落,美国会兴起?第13章 日本战后经济起飞的关键:诸子继承与扩大内需第14章 德意志的权力游戏:普鲁士崛起和希特勒上台第16章 帝国主义的成本与收益:大英帝国的长期经营第18章 历史的叹息:甲午战争赔款与日本的金本位之路第20章 伴君如伴虎:为什么犹太人会被中世纪统治者抄家?第22章 望远镜视角下的经济:马尔萨斯陷阱与英国的证据第23章 传说中的吉芬商品:理论玩具还是严酷现实?第27章 隐秘便携的暗资产:战乱时期美术品的投资报酬第28章 多萝西的愧疚:《绿野仙踪》作为货币史寓言第30章 流动的白银:美国《购银法案》对中国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