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HPE书评|马慎萧:虚拟资本—“当代的崛起”还是“周期性地患上狂想病”

文摘   2024-12-03 09:10   广东  

《虚拟资本:金融怎样挪用我们的未来》

[法]塞德里克·迪朗 著

陈荣钢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4年10月出版





“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性地患上了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媒介而赚到钱。” 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里的一个经典判断。那么,怎么跳过生产过程而赚到钱?金融当然是一个“便捷”办法。《虚拟资本:金融怎样挪用我们的未来》,这本由法国经济学家塞德里克·迪朗著、陈荣钢译的马克思主义读物,对于当代资本主义如何借助虚拟资本、金融工具大量攫取利润、透支未来,做出了兼具理论性与生动性的精彩分析。

一、范畴的厘清:虚拟资本、金融资本与金融化

《虚拟资本:金融怎样挪用我们的未来》从概念的谱系探讨了虚拟资本,从利润来源的角度探讨了金融资本与金融化积累,那么虚拟资本、金融资本有哪些范畴上的重叠与差异,金融化为何又是资本循环运动呈现出的崭新面貌?

迪朗对于虚拟资本特点的概括非常精炼,“虚拟资本的生产是指通过信贷系统以货币形式创造资本,而没有任何与之相对应的真实资源。”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在资本主义经济的总过程中说明了生息资本、信用和虚拟资本作用。生息资本(借贷资本)都是由货币资本派生出来的,是指是用来作为商品出售和作为商品的资本,马克思在论述了货币资本转化为借贷资本的基础上,讨论了信用制度以及建立在其高度发展基础上的虚拟资本,指出“人们把虚拟资本的形成叫作资本化。人们把每一个有规则的会反复取得的收入按平均利息率来计算,把它算作是按这个利息率贷出的一个资本会提供的收益,这样就把这个收入资本化了。”这样和资本的现实增殖过程的一切联系就被消灭干净了,资本是一个自行增殖的自动机的观念就牢固的树立起来了。

金融资本是由拉法格在1903年发表的文章《美国托拉斯及其经济、社会和政治意义》中提出,希法亭在1911年出版的《金融资本》著作者中进行了系统地阐述与分析,他指出“银行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变为产业资本家。我把通过这种途径实际转化为产业资本的银行资本,即货币形式的资本,称为金融资本。”简言之,金融资本就是归银行支配、由产业资本家使用的越来越多用于产业的资本。这样的定义显然与当代金融资本的形态和特点不完全一致了。

而金融化则是一个新现象,迪朗引用克里普纳的观点,将金融化定义为资本积累的重新定向,也就是从生产和商业活动转向与金融有关的活动。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随着实体经济发展的停滞与新自由主义盛行,金融化在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获得快速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发生金融化转型,金融资本的概念也有了新发展、新变化。从金融在宏观经济中地位的变化角度来看,金融化是金融动机、金融市场、金融参与者和金融机构在国内及国际经济运行中地位的不断提升。从企业治理模式变化来看,金融化是股东价值导向的公司治理模式占据支配地位、资本市场取代银行成为动员社会资本的渠道而展现的一种经济现象。而在传统马克思主义视角中,金融化并非是一种纯粹的金融现象而是一种与货币化、货币资本化和资本虚拟化相联系的经济现象,是与价值运动和资本运动相联系的经济现象,脱离价值运动和资本运动就难以正确把握金融化的实质和意义。

在金融化积累模式中资本的利润主要是通过金融渠道而非通过贸易和商品生产生成,如资本利润主要来源于利息、股息、红利等,资本主义积累机制从贸易和商品生产积累向金融化积累转型。金融化的发展在本质上要求资本在增殖的同时保持货币的流动性,金融化的这一要求在生息资本和虚拟资本的形式上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因此部分学者把生息资本(或借贷资本)和虚拟资本的总和,称为现代金融资本。正是在这样金融化、货币化的形态下,迪朗对于当代虚拟资本的具体形式、金融资本的逐利方式进行了讨论与阐述。




二、当代的崛起:20世纪金融资本的第二次浪潮

迪朗用银行信贷、公债、公司债券和股票等指标具体描述虚拟资本的类别,例如在信贷方面考察了银行信贷以及提供给非金融企业、非营利机构和家庭的一系列其他形式的信贷,在这些虚拟资本的复杂形式中,迪朗特别分析了“银行脱媒”以及作为平行信贷体系的影子银行,并且指出,虚拟资本基本形式的各种化身结合起来,在相关时期造成了虚拟资本的定期扩张,由此书第四章以“虚拟资本在当代的崛起”为题做了详细的现实讨论。事实上,仅在20世纪,这样以资本在虚拟领域的活跃而引发的金融浪潮,就不止一次。

20世纪初,资本主义经济进入垄断资本主义时期,金融资本的发展引起希法亭、列宁等马克思主义理论者的讨论,仅在20世纪,如果将此视作金融资本的第一次崛起,那么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金融化快速发展事实上是金融资本的第二次崛起。金融化体制下的金融资本与希法亭、列宁时代的金融资本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金融化不代表银行对工商业资本的全面控制,而是代表着金融部门的相对自治和金融资本的扩张。伴随着银行职能的转变、金融机构的多样化以及金融市场的创新,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能够从公开金融市场中获得可贷资本,表现在频繁的金融交易中;金融机构也通过金融掠夺、开展投资银行业务中寻找新的利润来源;工人家庭也持续被卷入私人金融领域来维持住房、消费、教育、健康和养老等基本生活需要。

迪朗在书中经常涉及而没有专门讨论的问题是,虚拟资本在当代的崛起对工人家庭及其劳动力再生产过程的影响。例如在虚拟资本的当代形式中,特别提到对家庭的信贷;在利润的异质来源部分,讨论了各个国家家庭贷款额、家庭负债率的增长趋势,说明了金融资本对劳动收入的先占性,等等。但是除却现实上的表现,较少去探讨生产之外劳动力再生产环节中金融的影响。事实上,在虚拟资本的扩张中,资本不仅对价值的直接生产过程从时间和空间上实现了全方位的控制,而且对劳动力的再生产过程进行了有效的控制。在金融化过程中,资本借助信用体系向工人家庭提供金融手段,以缓解劳动力再生产矛盾、扩张资本积累限度。劳动力再生产的金融化一方面以信贷的形式缓解了工人低工资与消费需求之间的矛盾,但另一方面,也持续加深了工人家庭的被剥削程度。

“金融利润是价值的化身,但不是价值生产的结果。”纯粹的金融资本循环并没有创造剩余价值,只是通过促进产业资本循环从而提高单位时间内生产的总剩余价值量并加速资本积累,由此获得分割总剩余价值的权利,即为金融利润。金融利润分为利息、股息、分红等,一方面可能直接来源于对产业工人创造的新价值的分割,另一方面也来自于通过金融信用系统对工人家庭未来创造的价值占有,其根本来源仍是工人创造的价值,本质是对工人创造的价值的多次掠夺。金融化条件下金融信用系统的扩张对资本限度的超越、对劳动力再生产矛盾的暂时延缓,使得工人家庭陷入一种更不稳定的状态,而通过劳动力再生产的金融化,资本主义企图实现的经济增长与积累根本无法持续。在这一点上,可能最能体现迪朗在标题所描述的“金融怎样挪用我们的未来”。



三、周期性地狂想: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虚拟资本的动态

当代的崛起还是周期性地狂想?“从17世纪的荷兰郁金香事件到次贷危机,我们在大多数投机事件中都发现了同样的机制。前者的投机对象是郁金香球茎,后者的投机对象是住宅物业。”正如阿瑞吉所认为,资本主义体系的四个积累周期(热那亚、荷兰、英国、美国)中,金融扩张是周期性的发生,伴随着资本主义中心国家从主导生产扩张转向主导金融扩张的过程,另一个积累中心逐步崛起,而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金融化,不过是以美国为核心的积累体系的金融扩张。

“一旦我们打开了自由化金融的‘潘多拉魔盒’,就不可能半路止步了。”这句话用来概括危机后资本主义的现实再恰当不过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资本主义金融化转型,以金融资本为主导的积累模式在一定时期内刺激了资本主义经济增长,但也为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埋下祸根。“如果从狭义的金融逻辑来看,2008年的金融危机可以解释为金融超级周期的结果。”次贷危机对美国经济社会影响深远,危机充分暴露过度依赖金融的美国经济的脆弱性,暴露经济金融化的弊端。时至今日,危机已经过去十余年,美国历经奥巴马政府、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采取了系列政策举措以期摆脱金融化泥淖,那么结果如何?次贷危机后美国经济金融化趋势能否逆转?“再工业化”能否为美国寻得摆脱经济危机的新型积累模式?

正如迪朗所说,金融化似乎是一种系统性的幻想,2008年的金融危机还不足以阻止它。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和美国经济分析局数据,美国2007年至2019年制造业平均劳动生产率增速仅为0.4%,比2000年至2007年4.4%的增速低了4%。反观,金融业则在危机后快速恢复并且继续发展,2009年金融业净增加值占GDP比重就恢复到2007年水平,此后整体上呈现上升趋势,2016年金融业净增加值占GDP比重达到占21%,对比2016制造业净增加值占GDP比重达最低仅占11%,从2013年起金融业增长速度远远高于制造业发展速度,金融膨胀而实体经济逐步萎缩。危机后美国经济金融化趋势尚未逆转,金融资本依然强势,在试图寻找以工业化为动力的积累模式尚未成功后,原有的以金融资本为主导的资本主义积累模式依然发挥作用,美国无法走出过度金融化的困境。“我们应该强调,从整体层面来看,2008年发生的金融危机并不是转折点。”

正如迪朗在“金融利润从何而来”“无须积累的利润之谜”等问题中讨论的,金融本身并不生产剩余价值,以金融资本为主导的积累模式极不稳定,金融资本快速膨胀而实体经济的发展日渐萎靡,当金融风险袭来时,整个经济系统会受到巨大打击,进而再次引发危机。因此资本主义经济金融化发展的趋势将是稳定与矛盾并存,稳定在于在职能资本与金融资本博弈过程显示现代金融资本在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中占据支配性地位,金融资本垄断程度加深并且在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和新型贸易保护助力下势力不断增强,金融资本为主导的资本主义积累模式是长期稳定的,金融化趋势难以逆转;矛盾在于金融资本主导的积累模式并不是一种可持续发展模式,金融化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也暴露出许多问题,金融化加剧了劳资矛盾,扩大了贫富差距,金融化使得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不断激化,一些新矛盾、新变化的出现蕴藏着金融化趋势逆转的可能。譬如美元地位和世界体系的变化使美元霸权地位和美国金融霸权地位不断遭受挑战,是否会再次出现“美元危机”;比如在技术革命下随着产业后备军的扩大、劳资矛盾不断加剧,组织性、抗争性持续增强的工人能否催生新的变革,这些都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和探究,从其不断激化、无法缓解的基本矛盾来看,资本主义经济是不稳定的经济,持续金融化以换取经济恢复与增长无非饮鸩止渴。




四、结语:“秋天的迹象”与启示

迪朗在本书前言中引用布罗代尔的话,金融化是“秋天的迹象”,与去工业化和社会两极分化齐头并进,指征着衰落,而当代金融化标志着资本主义一个新的秋天。而这种周期性的狂想与秋天的如期而至,是否印证着马克思所预判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在相当长时期内,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还必须同生产力更发达的资本主义长期合作和斗争。在当前,虚拟资本不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资本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也存在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和社会主义社会的资本固然有很多不同,但资本都是要追逐利润的。“国际金融危机也不是经济全球化发展的必然产物,而是金融资本过度逐利、金融监管严重缺失的结果”。我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实践只有四十多年,我们需要充分吸取发达市场经济国家虚拟资本发展、金融实践的经验与教训,要依法加强监管、引导虚拟资本有序发展,发挥制度优势,防止虚拟资本野蛮生长,增强金融服务实体经济能力,走好中国特色金融发展之路。



书评作者:马慎萧,中国人民大学
编辑: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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