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本论》的第八部分“所谓原始积累”中,卡尔·马克思描述了使工人阶级与生活资料(means of subsistence)分离,将财富集中在地主和资本家手中的残酷过程。这是这本书最有趣且通俗的部分之一。然而,这部分也是一个持续引起混淆和争论的源头。数百篇文章试图解释“原始积累”的真正含义。其(原始积累)仅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还是延续至今?“原始”(primitive)是否为误译?是否应该更改该词?“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到底又是什么?在这里,我主张马克思认为“原始积累”是一个具有误导性且错误的概念。理解他实际上想讲什么有助于阐明两个基本的马克思主义概念:剥削(exploitation)和剥夺(expropriation)。1865年6月20日和27日,卡尔·马克思在伦敦向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的成员进行了两部分的讲座。他用明了的英语,借鉴了(在当时)几乎完成的《资本论》第一卷里的见解,解释了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阶级斗争以及工会作为“抵抗资本侵蚀的据点”的重要性。由于《资本论》的英文翻译直到他去世后才出版,这些讲座是说英语的工人直接从作者那里学习这些思想的唯一机会。[1]在解释工人是如何出售他们的劳动能力的时侯,马克思反问道,为何市场上会存在两种类型的人——拥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和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出售劳动力的工人:我们发现市场上有一批买者,他们占有土地、机器、原料和生活资料,这些东西,除了原始状态的土地以外,都是劳动的产品;另一方面,有一批人是卖者,他们除了自己的劳动力,除了劳动的双手和头脑,没有别的东西可卖。前一批人经常买进是为了赚取利润和发财,后一批人经常卖出则是为了谋生,这种奇怪的现象是怎样产生的呢?[2]他说,圆满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讲座范围内,但是“对这个问题的探究将是对经济学家们所谓的‘预先或原始积累’的探究,而它实际上应该称为原始剥夺”。我们一定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原始积累不过是一连串使劳动者与其劳动工具之间的原始统一被破坏的历史过程。可是,这样的研究,就超出了目前这个题目的范围。劳动的人脱离劳动工具的现象一旦成为事实,就会继续保持下去,还会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再生产出来,直到一种新的、根本的生产方式的革命把它消灭,并以新的历史形式再恢复这种原始的统一为止。[3]马克思选词向来一丝不苟。他不会轻易地将积累替换为剥夺。该替换极其重要,因为这是他唯一一次用英语讨论这个问题,没有经过任何翻译。在《资本论》中,该主题占据了题为“Die sogenannte ursprungliche Akkumulation”中的八章,后来翻译为英文“So-Called Primitive Accumulation”(所谓原始积累)。马克思选词的严谨再次重要起来——他在其中加入了“所谓”一词以讲清楚一点,即历史进程既不是原始的,也不是积累的。人们对马克思含义的许多混淆不解反映了对他讽刺意味的理解不足,不仅在此处如此,在别处也是如此。在第一段中,他告诉我们“ursprungliche”Akkumulation是他对亚当·斯密的“previous accumulation”一词的翻译。他用引号将单词ursprungliche(previous)括起来,表示该词是不合适的。出于某种原因,英文翻译中省略了该引号,导致他的讽刺意味丧失了。在19世纪,“primitive”是“original”的同义词——例如,始初循道会(Primitive Methodist Church)声称信奉循道主义的原始(original)教义。因此,马克思在19世纪70年代编辑的《资本论》法文版将ursprungliche翻译为primitive,且在1887年的英文翻译中得以延续,自那时起我们一直使用primitive accumulation,尽管该词含义发生了变化。马克思通过将先前积累(previous accumulation)的概念与基督教教义进行比较,来解释他为什么使用“所谓”和着重引号。先前积累概念的支持者在讲述着一个类似于基督教教义中说我们所有人都因为亚当和夏娃在遥远的神话般的过去犯了罪而受着苦这样的童话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勤奋、聪慧,尤其是节俭的精英阶层;另一种是懒散的恶棍,他们挥霍财富,且过着混乱放荡的生活……于是,前者积累了财富,而后者最终除了自己的皮囊没有什么可以出售的了。而从该原罪开始,绝大多数人尽管辛勤劳作,但贫穷仍然困扰着他们,直至今日仍只能出售自己,而少数人的财富却不断增长,尽管他们早已停止了工作。“这种愚蠢幼稚的言论每天都在为了辩护财产的正当性向我们宣讲布道”,但当我们考虑实际历史时,“血淋淋的事实是征服、奴役、抢劫、谋杀,总之,强制力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讲“所谓原始积累”的章节中描述了该实际过程,即“大批人被突然强行剥夺了他们的生活资料,作为自由的、无保护的、且没有任何权利的无产阶级被抛到劳动市场中去”。这些新获得自由的人在被剥夺了自己的生产资料和旧封建制所提供的一切生存保障之后,才成为出售自己的卖家。而这段历史,他们被剥夺的历史,以血和火写成的文字刻在人类的编年史中。马克思的论述主要关注英格兰的剥夺(expropriation)现象,因为那里的工人被强占得最为彻底,但他还提到了在美洲对土著的大屠杀、对印度的掠夺以及对非洲奴隶的贸易——“这些田园牧歌般悠闲自在平和美丽的行径是原始积累的主要时刻”。这句话以及其他相似的句子展示了马克思对于原始积累观点的一贯的讽刺态度。他并非在“描述”原始积累,而是在谴责那些利用该概念来掩饰“剥夺”的血淋淋的现实的人。如果不理解马克思是在为了驳斥“原始积累”概念本身而进行论战,便会产生另一个误解——即马克思认为原始积累只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当资本主义正在诞生时。这正是那些亲资本主义作家所指的先前积累(previous accumulation),正如我们所见,马克思将这种观点与伊甸园的神话进行了类比。马克思在“所谓原始积累”章节中之所以强调奠定了早期资本主义基础的暴力剥夺,是因为他在回应类似“资本主义是和平演变的”这种说法。但他的叙述也包括了1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的鸦片战争、资本主义苏格兰的高地清洗、殖民导致的1866年印度奥里萨邦高达一百万死亡人数的饥荒,以及澳大利亚土地的圈地和私有化计划。所有这些事件发生在马克思有生之年以及他写作《资本论》期间。这些事件没有一件是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一部分。资本主义发展的前几个世纪发生的剥夺是毁灭性的,但远未完成的。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无法仅停留在那里。它的最终目标是“剥夺所有个体的生产资料”[4]。他在其他地方写道,大资本家“会剥夺较小的资本家,同时剥夺那些仍然残有可被剥夺的东西的直接生产者的最后一点点残余”[5]。换句话讲,在资本主义成熟之后,剥夺仍在继续进行。我们通常较为宽泛地使用“积累”(accumulation)这个词,表示聚集或囤积,但对于马克思来说,它有着具体的意义,即通过剩余价值的累积达到资本的增加,而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源于对雇佣劳动力的剥削。他在“所谓原始积累”中所描述的例子都是指抢劫、强占(dispossession)和剥夺(expropriation),即不存在等价交换的离散占有(discrete appropriations)。(这些事)是剥夺,而非积累。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中,有着一种持续性的、辩证的相互作用,即彼得·莱恩博(Peter Linebaugh)称之为“X^2”的两种形式的阶级抢劫(class robbery)——剥夺和剥削。“剥夺先于剥削,但两者是相互依存的。剥夺不仅准备了条件,同时也加剧了剥削。”[6]剥夺是公开的抢劫。它包括强制圈地、强占(dispossession)、奴役以及其他形式的盗窃,这些是不存在等价交换的。剥削则是隐蔽的抢劫。工人看似以工资的形式获得了他们劳动的全部报酬,实际上雇主获得了远超过他所支付(给工人们)的价值。政治经济学家所描述的那种比别人更勤奋和节俭的人所逐渐积累财富的过程,实际上是暴力的、强制性的剥夺,其为剥削创造了最初的背景,且自此持续不断扩大剥削的范围。正如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和布雷特·克拉克(Brett Clark)在《对自然的劫掠》(The Robbery of Nature)一书中所写:像任何复杂而动态的系统一样,资本主义既有推动它的内在力量,也有规定其局限的外在客观条件,其关系也是不断在变化的。该系统的内在动态在等价交换的幌子下,受制于劳动力剥削的过程,而其与外部环境的主要关系则是以剥夺的形式。[7]简而言之,马克思并没有一个“原始积累理论”。他在《资本论》中用八个章节来证明那些推崇这样一个理论的政治经济学家是多么地错误,而这个理论只是一个编造出来为资本的真实历史来洗白开脱罪责的“童话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原始积累”前加上了“所谓”一词。马克思对于“原始剥夺”(original expropriation)的偏好并不仅仅是在玩文字游戏。这个表述体现了他的观点,即“对于直接生产者土地的剥夺——一部分人的私有制,同时对其他人而言则意味着土地的非所有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8]。人类与地球的直接关联渐行渐远的过程,从来都不是——也不会是——和平的:这段历史被血与火写成的文字书写着。伊恩·安格斯是线上期刊《气候与资本主义》(Climate & Capitalism)的编辑。他最近的著作是《反对共有领域的战争》(The War Against the Commons, Monthly Review Press, 2023),在该书中,本文作为附录出现。一个早期版本曾于2022年9月发表在《气候与资本主义》上。原文链接:https://monthlyreview.org/2023/04/01/the-meaning-of-so-called-primitive-accumulation/ [1]卡尔·马克思,“价值、价格和利润”,《全集》第20卷(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75-2004),第149页。[3]马克思,“价值、价格和利润”,第128-129页。[4]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New York: Penguin, 1981),第571页。[6]彼得·莱恩博,《住手,狗贼!:公地、圈地、反抗》(Stop, Thief!: The Commons, Enclosures, and Resistence)(Oakland, California: PM Press, 2014),第73页。[7]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和布雷特·克拉克,《自然的劫掠》(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20),第36页。近期【政经新时空】将举办第八期学术沙龙活动,第八期的主讲嘉宾是复旦大学方钦老师。演讲内容是方老师的最新成果,非常宝贵的学术分享会。请感兴趣的朋友们报名。
讲座题目:
知识、文人共和国和制度:重绘工业革命发生机制的理论图景
内容概要:
工业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事件之一,它彻底重塑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和生存模式。然而,关于工业革命,学界仍然有太多的“未解之谜”。特别是关于“工业革命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西欧”“为什么是英国”,学者们就至少提出了数十种理论解释,而每一种似乎都有缺陷,存在不足。因此《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曾说:“任何对工业革命原因的探索都是徒劳的,因为它没有一个简单的和主要的原因。”本次讲座的主题就是一次尝试,在基于对经济学界有关工业革命通行的理论解释的综合评价后,尝试提出一种解释工业革命原因的系统化理论。该理论聚焦于“知识”问题,即“知识如何能成为现代经济增长的关键变量”,围绕着乔尔·莫基尔提出的“有用知识”概念,我们将详细考察工业革命发生之前二百年的历史,探究启蒙运动、书籍传播、文人共和国、发明创新和相应的制度革命这些事件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提出一种“双重市场化机制”的理论框架,来重绘工业革命的生发机制。
时间:2024年12月28日(周六)19:00-21:00(北京时间)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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