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女友都规划过结婚,但她的父母因为知道我的情况,所以并不支持。我也完全能理解她父母的顾虑。”陷入两难境地,吨吨常常与女友爆发争吵,“她更希望我能去说服她的父母,但我也没有这个底气和立场,我改变不了我过去生过病的现实。”25岁确诊肠癌,扛过了疫情、手术、造口、放化疗的吨吨却在结疗后被困在了生活的沼泽里。在他看来,肿瘤的阴影似乎还笼罩在自己的头上,那种时不时就会出现的“不配得感”,“让我什么事情都不敢想得太长久”。“我想为我女朋友的生活负责,但是我发现以自己的能力很难去解决这个矛盾。”吨吨说。当体检报告上赫然出现“肿瘤标志物指标异常”,吨吨第一反应是“茫然”。自己才25岁,怎么就和肿瘤扯上关系了?自2016年大学毕业后,吨吨便进入了当地的一家国企工作,“三班两倒,每次需要值班12个小时。”3年来,工作虽按部就班,但每隔3天便排上一次的夜班,还是让吨吨坦言“有些顶不住”。但是,联想到自己去年体检还一切正常,自觉年轻的吨吨并没把这次亮起来的红灯当回事儿,“毕竟公司那么多人都倒夜班,我也没听说有得肠癌的,甲癌这种倒是有;像我这么小就得肠癌这种老年病的,感觉真的很少。”直到体检中心的电话打来,联想到自己几个月前便开始的频繁腹泻,吨吨才在父母的要求下去了医院复诊。“医院先是建议我做了肠镜,但我爸又把报告藏了起来,骗我说没什么事,只是个小东西。”懵懵懂懂的吨吨请了病假,等待住院手术,“当时基本都是我爸安排的,我没有太操心,一直觉得切下来应该是良性的。”一直到看到提示恶性的病理结果,从未想过自己得癌症的吨吨才开始觉得“天塌了”。“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甚至开始思考能不能把家里房子卖掉,然后拿着钱出去旅游,看看人生最后的风景。”刚陷入悲观和焦虑的他偶尔会找朋友倾诉,“但是讲多了以后就发现,别人其实很难能理解你。”在他看来,彼时获得的支持大多都源自自己不善言辞的父母:“家里给的情绪安慰以及各方面的经济支援都是最大的。”吨吨回忆起5年前的场景,不由有些感慨。“我妈自从我生病后就开始信佛了;我爸也变了,以前年轻的时候爱喝酒,一个星期喝七天,是因为一个星期只有七天。但自从我生病以后,他就要开始照顾我。酒也不咋喝了。”吨吨说道。之后回忆起来,后知后觉的吨吨才意识到当时的父亲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早就偷偷搜索了“肿瘤标志物指标异常”往往意味着什么的父亲,在通往内镜检查中心的电梯里,紧张地握住了吨吨的手。反常的举动还让当时吨吨一度有些别扭:“上一次这样,根本记不起是啥时候。”
刚发现孩子生病后,吨吨的父亲便和单位请了长假。手术之后的病理结果显示“14个淋巴结转移”“神经侵犯”“脉管内可见癌栓”多个高危因素,思虑再三,吨吨想去上海完成后续的治疗,便托人挂上了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号。在后续的治疗过程中,原本并不亲近的父子俩在医院旁的小区租下了一个小单间,“一个3000块的单间,只能摆下我和我爸的两张床,厨房、卫生间都是共用的。”简陋的住宿环境加上严峻的疫情,让长时间被关在房间里的吨吨几近崩溃,“但我爸从来没有给我传递过什么负面情绪和经济压力。”在吨吨的印象里,爸爸还是不太爱说话,“就全程帮我买菜、做饭,然后陪着我去医院挂号。”但偶尔,沉默寡言的父亲也会流露出他的细腻。因为肿瘤距离肛门只有5cm,医生给吨吨做了术后的临时造口,“这个事情我在术前是完全不知道的,直到术后,护士拿我给实习生演示如何护理造口,我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还没等我问,我爸马上就开口说‘临时造口可以复原’,我就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趁着疫情缓和的档口,结束了放化疗周期的吨吨选择在老家做造口回纳手术,“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痛,你能想象徒手挤刀口吗?”为了避免术后刀口感染,术后的3天里,医生都会为吨吨进行伤口清创,“就像是抗战片里挖子弹头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冒冷汗,以至于那时候我看到医生都会害怕。”术后肿瘤标志物仍偏高、放疗延期、化疗副作用大、手术清创……年仅25岁的吨吨经历了许多人生的“至暗时刻”,“磕磕绊绊”的看诊经历让他自觉有了一些心理变化:“越来越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活着就很不容易了;我记得做放疗前,医生说我要不要做个术前的精子冷冻,我当时还说不用,先考虑活下来吧。”虽然挂在身上的PICC和造口袋都已被摘去,但结疗后的吨吨却坦言自己并不能很好地摆脱“病耻感”。2021年元旦,吨吨回到了工作岗位,考虑到身体情况,单位将他从三班两倒的一线岗位调整到规律上班的行政岗位。工作、社交的恢复,让吨吨渐渐走出了过去高强度抗癌的阴影。“但还是会有不太有边界感的同事,每每看到我吃辣椒或腌制品的时候,都要说一句,‘这个你也能吃吗?’”他表示,每当自己觉得生活回归平常时,这种“区分式”的话语都会提醒他是个病人,“有个东西我说我不吃,他就会说‘你是你不能吃’,但我只是不爱吃而已。”尽管觉得不舒服,吨吨却觉得“懒得掰扯了”。在他看来,自从患病后,自己对生活的预期和热情都慢慢降低,生活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消极处理,“但是感情不可以。”在刚患病时,彼时还是朋友的女友便给了吨吨很多关心。“自从生病之后,我也能感觉到,原有的朋友圈都会有意无意地疏离我。但是我女朋友完全相反,我们之前没有太多交集,反而在我生病之后,她没有嫌弃我,还经常关心我的情况。”结疗后,对恋爱并没有设想的吨吨陷入了拧巴的情绪里,“在一起之前,我和她说了很多风险,比如说复发之类的,但她也没有退缩。所以除了情情爱爱之外的情绪,我还是对女朋友有感恩的情绪,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如今,结疗后的吨吨按照医生的要求维持着3个月一复查的频率。不比原先的平常心,恋爱后的吨吨面对复查的心情越来越忐忑:“要考虑到以后的一些事情。要是真复发了,以后女朋友怎么办?”意外的肿瘤过早地砸落,成为生活里无法跨越的鸿沟。当时间被每3个月的复查阻断,任何长期的规划都会变得奢侈,“更别说结婚了。”理解女友父母的顾虑,背负着“不能耽误人家”的心理压力,吨吨慢慢开始需要安眠药辅助才能入睡。“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说,以后如果复发了,我就把新房卖了,然后花一小部分钱去治病,剩下我能给她的,我都尽力给她。作为弥补也好,亏欠也好。”只是,面对未来未知的境遇,吨吨仍没有底气向女友的父母开口。
时不时传来的病友离开的消息,让吨吨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悲观,“我记得之前,有一个女孩,她在去世前一周发消息问我,她说她吃了个肉包子,然后觉得不太舒服,她就问我她是不能吃。”那时,作为病友群管理员的吨吨并没有想太多,“我就跟她说,这个情况应该吃点清淡,不应该吃得太油腻。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不在了。”病友的突然离世,让吨吨猛烈地感受到死亡的冲击和生命的脆弱。“另外,我也特别难受。我会觉得自己当时如果早一点叮嘱她吃得清淡点,是不是就不会引发后续的事情,她能多留几天;或者说如果当时我能安慰或是开导一下她,她心里是不是也会好受一点。”尽管如此,吨吨仍然选择继续在病友群担任管理员,遇到与自己一样年轻的患者,他也会下意识地更加关注。总是自嘲自己因为化疗或是安眠药作用记性越变越差,但回忆起5年前一起抗癌的战友,吨吨仍如数家珍。抗癌的经历横亘在生命中,也融入到血肉里。结疗后,原本爱玩的吨吨并没有像旁人想象中的那样,报复式地旅游或玩乐。吃点美食、去趟健身房就能成为他排解情绪的方式。“我觉得平淡无味就挺好的。命运也给了你平淡的机会,你才能平淡下去。”只是,当长期规划在生命中不得已地被删除,“看得明白但挣不开”的心理困境仍时不时给吨吨带来困扰,“一时悲观摆烂,一时开朗乐观”的“仰卧起坐”式心态也常常让他觉得割裂。但更多的时候,深知活着不易的吨吨还是会劝自己平静下来:“想太多有啥用,还能不活了吗?”“但我能肯定的是,不论怎么样,都要多陪陪家人、父母。”时过境迁,很多生病的细节已经被吨吨有意无意地忘却,但他仍记得5年前在医院电梯里被父亲紧握的手。“他们永远是你的支撑和依靠。”吨吨补充道。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姓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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