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在读现代管理学家之父德鲁克的书。他提到评估知识工作的品质时,用到了Measure(评估)而非Judgements(评价)。他也在原文中特意说明了——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对知识工作的质量进行评价而非评估。
可我总会自动代入“评价”而非“评估”,就仿佛是要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工作质量定义好坏。这让我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和不安。而这种把评估和评价混为一谈的思维是如何发展出来的?
说到评价,我会想到从小到大的考试成绩。读初中时,成绩公布后大家都站在教室外面,按照成绩排名进教室选位,成绩好的先选位子,成绩差的最后选。读高中时,老师眼里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能考上北大的人,一类是考不上北大的人。成绩决定着一个学生在学校获得多少关注与认可。
慢慢地,我们不再享受学习本身带来的自我成长,学习变成了获得外界评价的手段。一旦没有获得好的评价,就会怀疑自己的学习能力,丧失了学习的信心。
与此相反,什么是评估?评估是确认教育者教学进度与学习者理解进度是否在同一节奏的过程。
等等,这定义看了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接下来我和你分享三门课的例子,它们颠覆了我对于作业和批改作业的认识,形成了我对于评估的理解。
一门干预研究的课。教授W第一节课就说:“你无需一开始就提交一份完美的草稿。我也不会带着这种期待批改作业。我的打分是基于你对我反馈的吸收程度。我更看重你如何在一次次作业中改进你的论文。“W总是给我的论文非常多的反馈。正是这些反馈帮助我逐步清晰一个研究要达到发表的标准需要注意哪些。她从来不会预设一个博士生就该写好一篇论文,这是一个需要老师具体指导的学习过程。一门计量统计的课。教授M对随堂测试、每周作业的定义是:”随堂测试更像是彼此互动的对话。每周作业是对大家学习进度的确认。我的Office Hour是专门为这门课开放的。大家千万不要害羞,把我当成你们的学习资源之一。” 同时,我们可以根据教授的反馈,无限次修改自己的作业,分数以最终修改版为准。这是人生第一次有老师和我说,测试不是单向考核你的理解度,而是我们对话的方式。他一下子缓解了我对测验的紧张,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形式轻松并不意味着作业难度降低。我好多次都写不出作业要求的代码。有一次死活跑不出来一个代码,就去他办公室求救。他给我解释了半天,我依旧清澈而无知地望向他。他没有嫌弃我,而是和我说:“No worry.” 然后打开电脑,与我分享自己的代码。整个春季学期被这两门课虐得死去活来。我曾发狠话:“我再也不选这老师的课了!” 但每次深夜收到老师及时的反馈,又会很感动。他老人家大晚上都在看我一团乱麻的代码,特意标红出需要修改的地方,标蓝出我写得好的地方。回顾博一,这是我收获最大的两门课。一门临床诊断课。我是这门课的助教,负责作业批改和部分授课。这门课的核心作业是给学生不同精神疾病的案例,学生根据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手册(DSM-5-TR)来诊断案例属于哪类精神疾病。老师Julie最开始就和学生们说:“我的打分标准并不是你是否给了正确答案,而是你诊断的推理过程。”是呀,学习精神疾病诊断并不是为了背出疾病类型,而是为了提高学生的诊断能力。这门课大部分学生都是非全日制上课。为了不占用大家的课外时间,Julie特意留出课堂时间给大家完成诊断作业。我们本以为这样能缓解学生的压力。但第一次课堂作业时间里,一位学生焦虑到哭了,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业。Ta沮丧地说道:“我很懊恼自己速度这么慢,真的很沮丧。”当时Julie耐心地说道:“我的存在是帮助你更好地学习。此刻我希望你能放下作业,先照顾好自己,你可以晚点交作业。你的自信比完成作业更重要!“ 学生听完后立刻放松了很多。Julie的女神光环在我心中闪耀,她亲身向我示范了一个好的教育者是如何帮助学生建立自信的。学生的眼泪让我想到了过去接触过的很多学生,Ta们一边自我怀疑一边完成填鸭式作业时,多需要有Julie这样的老师站出来呀。和这个学生交流后,我立刻建议Julie把作业的DDL延后一天,让大家都有个缓冲时间。因为这是大家第一次写诊断作业,容易低估了它完成的难度。另外Julie反复强调了大家可以利用课堂时间完成,所以很多人以为课堂2小时能写完,便没有提前准备。这反而会让大家在这2小时内非常紧张。Julie同意了我的建议,并修改了后面所有作业的截止时间。这三位教授对学生完成作业的态度,颠覆了我对作业和批改作业的理解。在过去的记忆里,按时完成作业高于一切。正确答案只有一个,不容置疑。我们对学习的厌恶、学习能力的自我怀疑大概就是在完成作业的沮丧时刻累积起来的吧。可三位教授让我知道了,在学习信心和兴趣面前,机制是可以随时调整的。作业的目的是帮助人把理解转化为应用,批改作业是在学习者吸收知识的过程中提供鼓励、给予下一步可以如何进步的反馈。带着这样的新体验,我重新理解了评估的重点——确认教育者的教学进度与学习者的理解进度是否在同一节奏上。如果不在,我们可以在学习过程中设置怎样的机制促进大家在一个节奏上?对于学习者而言,可以更主动地借用可及的资源和工具——老师和助教的Office Hour、每周老师提供的阅读材料、同学之间的互助。(1)根据学生理解进度,对课程内容进行调整,回到对基础概念的讲解,减少更艰深话题的讲解。我们无法要求一个还不会走路的人去完成马拉松。教授W给我授课的首要建议便是:“简单、重复。” 有一次她发现大家的随堂测验都错了很多,便决定不把这次测验的成绩算进总分,并专门拿出一节课与大家回顾容易混淆的概念。(2)根据学生课业量,把部分讲课时间改为作业时间,给学生更多时间去完成。当教授M感知到大家修改往期作业都已经忙不过来时,他把最后一周作业设置为选做,还把最后一周的课取消了,让我们有更多时间修改往期作业。而教授W给研究生上了多年研究方法课后,发现学生期末论文质量总是很差,于是她把期末论文改成了课堂展示。因为她觉得,学生期末论文质量和其学术能力没直接关系,而与期末的时间管理能力有关。大部分学生到了期末,一堆论文要写,根本没办法交出一个高质量的论文。这让我想起了高中疯狂刷题,有时是越刷越挫败,学习不该只靠数量来推动。(3)不要只对学生的作业打分,而是给学生作业细致的反馈。通常我们会采用三明治反馈法:开头称赞,中间写具体的问题,结尾称赞。
其实在工作中也是类似的逻辑。我发现最有工作动力的项目往往都是团队成员和领导能够及时给予反馈的项目,我们便对”如何做好这件事“有更深的对话。最没有动力的项目是领导撒手不管,只验收最终成果,过程中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干的项目。在这种项目中,我就特别容易拖延。拖延本身是一种逃避,而我逃避的是独自面对所有的困难,且没有支持资源让我找到解决困难的办法。越拖延,越孤独,我就越容易放弃对好的品质追求。看似是我放弃了对自我的要求,也是他人放弃了对我的支持,同时我们都在恐惧被评价。
那么对于常常与人协作的知识工作者而言,不妨多问一句:- 这个任务做到什么样才是我们认可质量高的?(确认彼此心中对工作品质的定义)
- 什么样的反馈能够帮助我更好地评估自己在靠近好的品质?
- 什么样的反馈会让我感受到被评价,而不是在评估?或者说会阻碍我向高品质前进?
- 为了达到高品质,我在过程中需要获得什么支持?什么样的反馈让我感受到了被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