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悲欢交织,一场婚事竟在一场丧事中敲定,回家奔丧的主人公审视生死,也审视着命运不可测的无奈。
市井长巷,聚拢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你爷爷老了,九号送,你八号得回来,祝染也一起吧。”家里说老人老了,就是老人去世了。
接到父亲的通知后,跟领导请了假,胡乱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自己回来了。
眼前老旧,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街道,和记忆中的生机勃勃相差甚远,看来时间不仅带走了我的生命力,同样也带走了它的。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让你来吗?这也没几步路了。”刚到镇子上,妹妹就开着电动三轮车来接我了,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一辆这种载货电动三轮车,前面司机座位可以坐两个人,后面的车厢可以装东西,方便又实用。
“把箱子放车上,不能直接回家,得先去给爷爷磕个头,爷爷灵堂在前面大伯家里,我跟你说下规矩,怎么准姐夫没来,待会你要挨熊喽。”妹妹往我身后望了望,没有看到祝染,揶揄道。
沿着村东头的池塘往村子里开去,开得不快,却异常地颠簸,池塘的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上了一圈绿色的铁围栏,把现在的池塘和记忆中的池塘完全隔绝开来。前面的路口拐进去,就看到了大伯家的小洋楼。
小洋楼前面临时搭建起来的酒红色大帐篷,大概可以容纳十来桌,一百多个人吃饭。沿着门前的这条路,一直延伸到隔壁的隔壁,有个五十来米,放了一排祭奠的电子花圈,祭奠人的名字在电子屏幕上面滚动。院子上空飘动着几缕炊烟,看来院子就是临时的厨房了。
大伯家的三层小洋楼是去年盖起来的,留给堂弟娶媳妇用,小洋楼竣工的那天,大伯摆了两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大伯举着酒杯说:“我的任务完成一半了,等小天结婚,我就可以闭眼了。”说完仰头喝完了酒杯里面的酒,脸上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高兴。
“红包我已经准备好了,孙子一千,孙女五百。”爷爷看着堂弟,笑得爽朗,那时候,他还能算家里的半劳动力,盖房子的时候,他一直守着替大伯监工。
爷爷终究是没送出这个红包,长孙的婚礼没等到,成了他临终前最大的遗憾。
“怎么祝染没一起回来?”这边忙完回去的路上,母亲终于问起。
“他新找的工作,不好请假。”我撒谎道,然后打开手机,看到空空如也的消息通知,又收了起来。母亲看看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我有想过要告诉他这件事,但是是出于“应该”,而非“我想”。
和祝染是相亲认识的,在一起不咸不淡的也有一年了,我三十二,他大我三岁,按理说该把结婚提上日程了,但我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祝染是我姑姑介绍的,他小姨和我姑姑嫁到了同一个村,过年的时候,祝染是先跟同村的另一个姑娘相亲的,但是没成,那天姑姑刚好在,和他小姨一商量,第二天就把祝染领到了我面前。
那天的相亲很顺利。
我没有扭捏,向他大大方方地介绍了下自己的大概情况,虽然我知道他小姨应该也已经告诉他了,他有些意外我的大方,但随即便露出些许赞赏,紧接着也开始走了遍流程。
我问他上一段感情什么时候结束的?他说一年前,谈了四年多,订婚的时候彩礼和买房的问题两家没谈拢,就分了。
“那你呢?”
“三年前,谈了两年吧,因为他父母不同意,而他也没坚持。”我答。
“哦,之后那么久没谈,是因为放不下吗?”他继续。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圈子太小,很难遇到喜欢且合适的而已。”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一点,我为什么不能允许他也是呢。
“那你之前没谈拢的条件是什么?”
“那你之前对方父母不同意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们把“条件”都谈清楚了并达成了一致,顺利得像谈一个项目一样。
翌日,送葬。
虽是三月的天,因艳阳高照,又无风,空气仿佛被太阳烤干了,一阵阵的燥热让人脑袋昏昏沉沉的,蒙在头上的白色孝布实在是遮不到太多的太阳,眼泪划过被太阳晒得滚烫又干燥的脸颊,一阵阵的刺痛,已经跪了快一小时的膝盖已经快没了知觉,整个人疲惫到忘记了悲伤,只是机械地跟随着宾客磕头,盼望着老知能早点喊结束。
“老知”是村子里红白喜事的管事人,资历老,威信高,村里人都很尊重他们。这次管事的老知,是我们同姓的爷爷,六十来岁,身量不高,身上的棉衣有些灰旧,精瘦的身板挺的笔直,两鬓斑白的银发昭示着他的岁数,但脸上的精气神和整个人散发的力量感,让人很难把他当成一个老人看待。我们村的红白喜事,几乎都是找他,不收钱也不收烟,纯粹的帮忙。
“还有没叫到名字的亲戚吗?抓紧时间过来祭奠了。”老知拿着话筒高声说着,同时收起了手里的宾客名单,我知道,祭奠快要接近尾声了。
“好了,亲戚们都可以入席了,本家的留下,位子不够了,让亲戚们先吃。”看看没有人了,老知终于宣布结束,但今天来的人比昨天统计的多出来了很多,本家人要留下,吃二道席了。
我刚要起身去吃饭,被母亲拉住了:“你干嘛?亲戚们去吃饭,你是本家人不能去。”
“那怎么小琼姐去了?”小琼是大伯家的大女儿。
“小琼嫁出去了,算亲戚。”
我跟着母亲和婶婶往后面走去,打算去避避太阳,边走边脱掉孝衣,把里面的棉衣脱掉,一下子就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之后又重新把孝衣穿上。打开手机,仍旧是没有消息通知,打开和祝染的聊天界面,看看我们平时的对话,还有昨晚的,不知道的会以为我和他是不熟的同事。
“明天周末想去哪里?要么还是陪你去书店?”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收到了祝染的消息。
“这周就不出去了,爷爷去世了,回家奔丧。”我回道。
“哦哦,节哀。”就结束了对话。
我看着对话框,字打了删,删了再打,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上面的正在输入也是停了输,输了又停,我终究也是没收到任何信息。
我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好。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是在用理性维持着这段关系,竭力的在做好很多应该做好的事情,我也是,而且我相信,他也感受得到。
收起手机,来到灵堂后面,姑姑们还有叔叔都在里面,陪着三爷爷聊天,三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现在跟着两个儿子定居在上海。他手放在爷爷的棺材上,看着旁边的姑姑和叔叔道:“将来可能给我也弄个一套一模一样的?”
“只要你回来,保证能给你弄一模一样的。”大姑红肿的眼睛半睁着,仰头看着三爷爷。
“唉,不让回来,他俩都说了,我们老两口回来,他俩的脸往哪里搁。”三爷爷很是失落。我们都知道三爷爷是想回来的,但一直未能如愿。旁边的人没有再说什么,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忽然想起隔壁奶奶谈起三爷爷能够和儿子们一起住在大上海时,她眼里的艳羡。
“你们干嘛的?桌子上的东西是你们能随便拿的吗?懂不懂规矩?”外面突然传来了大伯的声音。我们走了出来,就看到一个头戴红色破旧毛线帽子的老太太站在大伯旁边,狭长的眼睛里冒出的精光和她憨厚的脸庞极不相称,脸上堆着三分讨好七分无赖的笑容正伸着手看着大伯。大伯没再说话,黑着脸伸手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一沓五元钞票,看得出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抽出两张,一张给了红帽子老太太,一张给了后面的瘸腿男人。
“他们是专门到人家红白喜事的时候去要钱要饭的,家里都叫他们‘串门’,前面的这个老太太,上回穿着旗袍,去人家的婚礼上,爬到人家的戏班子台上又唱又跳,给了钱才下去。”看着一脸懵的我,婶婶在旁边解释道。
后面很快又有两个跟了上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个衣着破烂的人。
其中有一个痞里痞气的老头儿,头上戴着青色的毛线帽,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裤子明显不合身,在打电话通知同行。“在后乡,对,你们赶紧过来,嗯,是的。”手里拨弄着老式的翻盖按键手机,打完一个,又换一个。旁边还有个嘴里叼着烟的老太太,给她钱她没接。“还嫌少,不愿意要。”旁边的人议论道。但是大伯并没有多给她,把钱揣回了兜里,摆摆手让她走。
“小轻,你去把小婷叫来,去院子里看一下,这些人待会如果拿吃的,装剩菜都没关系,别让他们把没开封的酒拿走了,酒太贵了,几百块一瓶,吃的没啥,让他们拿好了。”母亲看到越聚越多的讨饭的人,吩咐我和堂妹去临时搭建的后厨去看下。
我边点头,边往堂妹那边走,眼睛仍旧盯着刚刚的那个叼着烟的老太太。这时候我才发现,她嘴里叼着的香烟是没有点着的。褐色的破烂的棉衣左边的蓝色口袋明显是后面缝上去的,白色的针脚都露在外面,手肘的地方看起来像是老鼠咬破的,袖口和领口都已经磨破了,黑瘦的脸上有些江湖气,眼睛似乎是有什么问题,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小的那只似乎是某种病留下的后遗症。拒绝了大伯的钱以后,她并没有走,只是盯着大伯,不说话,也没有走近,两只手插在上衣的兜里,没有表情,僵硬地四处张望着。
我看了看她,问堂妹知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堂妹指了指后屋。
“爸,有烟吗?”我来到正在后屋里饮水机旁边换桶装水的父亲跟前问道。
“有,要烟干嘛?”父亲换好水后,转身进里屋拿了一盒没开封的烟给我。
我指了指外面的那个叼着烟的老太太,只不过这时候,她正拿着那根烟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之后又重新叼在了嘴里,仍旧在那里东张西望着。父亲看了看她,没说话,只是把烟拆开了,从里面拿出来了两根,然后把剩下的给了我。
我拿着烟,来到了那个老太太面前,把烟递给她,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很僵硬地笑着,露出发黄的牙齿,一直弯腰点头,嘴里还啊啊了几声,原来是个哑巴。
已经被加热了一上午的空气,越发地干燥了,鼻腔似乎都要被呼进的空气烫伤。我和堂妹已经钻进了后屋,时不时往外面看上一眼,现在有些桌陆陆续续的吃完了,已经有人开始打包剩菜剩饭,打包的人有亲戚邻居,也有那些后面来讨饭的人。其中有个手里拿着蛇皮口袋,穿着黑色旧棉袄棉裤的老头儿,刚刚并没有看到他,应该是后面来的,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餐桌那里打包剩菜,而是在整理酒瓶的地方,在和大娘说着什么。没一会儿,大娘递给他一个酒瓶,看样子是剩下没有喝完的白酒,他接过酒瓶对着嘴就灌了下去,把大伯吓坏了,赶紧跑过去阻止。
“喝那么急干嘛,又没说不让你带走,待会找个瓶子给你装好,你带回去慢慢喝。”大伯一边夺过酒瓶,一边又转过身数落大娘。
“让你看着点儿,你就是这么看着的吗?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往嘴里灌,再喝出个好歹来。”大娘很委屈,但是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这么多人在不好说什么,还是在心里后怕。
“没事儿,没事儿,俺酒量好着呢。”被夺过酒瓶的老头儿,眼睛没有离开酒瓶,憨厚地笑笑强调着,一边还在用脏得发亮的袖口擦着嘴边残余的白酒。
“小轻,你去拿个矿泉水瓶子来。”大伯看着旁边跑过来看热闹的我,指了指后屋。我点了点头,去后屋拿了刚刚自己还没喝完的一点矿泉水,仰头喝完,在旁边的水龙头冲了下,甩了甩里面残余的水分,走过来递给了大娘。大娘收集了大半瓶递给了等在旁边的黑衣老头儿,老头乐呵呵地接过来准备离开。
这时大伯递过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满满一矿泉水瓶子的酒:“拿着赶紧走,别在这里杵着了。”说完摆摆手让他走。
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个黑暗且充满肮脏和悲剧的角落,这个角落存在着这样的一种活法,一个尊严和生存没有并存的活法。村里人隐晦的、不动声色的善良,养活了他们,与此同时也保护了自己。
“本家人可以吃饭了,赶紧上桌。”老知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是吃过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看着妹妹带着侄子过来了,我很奇怪,刚刚明明她跟着亲戚来吃饭了。
“没,被老知赶出来了,我跟咱爸妈没分家,算本家人,我也不懂这个。”妹夫是入赘,妹妹一家现在和爸妈确实也没分家。
“我也不懂,不过等我们死了,估计也不会按照这个规矩来了,我死了之后,烧都别烧了,直接给我扔海里好了,像鲸落那样,也发挥下余热。”堂妹在旁边说。
“你们有听说过人体胶囊埋葬吗?就是人死之后,把人体和一棵树种埋在一起,然后用人体的养分去供养这棵树,相当于把人的生命转化为树的生命,用树林代替了墓园。”我突然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这种新型埋葬方式。
“没听说过,不过这个也不错,可以考虑下。”堂妹一边摆碗筷,一边说。
“姐,你看,那不是准姐夫吗?”正吃着饭,妹妹指着外面朝我们走来的父亲和祝染。
我很疑惑地看着祝染,并没有说话。
“在这桌,你赶紧吃饭。”父亲跟祝染说着,眼神示意我去后面拿凳子,之后就去忙了。
“我怕你不让我来,所以就跟叔叔说了下,直接过来了,我觉得我还是需要来一下。”他看着我解释道。
“没事儿,赶紧吃饭吧。”我没再多说,对于他的意外到来,我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叔叔跟我说了这边的习俗,三个月内结婚没问题,否则等上三年太久了。”他继续道,很平常的语调,没有听出什么情绪。
“哦。”我虽然找不出结婚的理由,但也同样找不出不结婚的理由,毕竟,我并没有想过要孤独终老。
“婚礼打算在杭州办一场,你们这里办一场,杭州那边的费用我们家承担,你家这边的,叔叔说了你们这边会承担。”祝染继续道,显然事先他已经和父亲谈过这件事了。
“彩礼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明天我父母会过来,我们就不用回去了,后面再请假也不好请。三金和钻戒的话,你看看能不能先只置办一样?剩下的我后面给你补,行不行?”他继续。
“可以的,我都行。”对于这些细节,我并不是很在意。
“好,叔叔说待会吃完饭过去找他一下,跟我们说下还有哪些要准备的。”
“好。”
下午两点半,抬棺,下葬。
棺材抬起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了。
日头依旧很大,总是看不清遗像上面爷爷的脸,我在脑海里竭力地去搜寻爷爷的脸,却怎么都搜寻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穿着舒适的老头衫,头上戴着帽子,总是骑着或推着自行车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声音却记得真切:“小轻回家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围已经哭作一团,而我却忘记了哭泣。只是竭力地去搜寻那张本该无比熟悉的脸。抬头看着头上的太阳,我突然感觉有些晕眩,不知道是因为太阳,还是因为我怎么都找不到那张熟悉的脸。
三点半,结束了,大家赶着晚上的火车或飞机,回到自己的生活。
圆坟回来的路上,路过村子东边的池塘,我停住,跨过绿色的围栏,往里面扔进去一个石子,水波荡漾开来,一会儿的功夫,水面又回归了平静,仿佛石子没有到来过。
我和祝染的婚期定在了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