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探望,我得知了独居奶奶意外离世的噩耗。为了弥补来去未明的愧疚,我收养了奶奶的三只猫狗。心有归属,无论是人还是会动物,就不算流浪。
1
从宠物医院回家后,我望向窗外的热闹夜市,摸索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该把生活捏造成怎样的形状。我将思绪沉浸在空白里,彻彻底底的空白,为的是不被任何外界因素搅扰。然而每当我闭目合眼,心头都会浮现生命被烧焦的画面。我甩开思绪,盯着窗外的夜空。黑得十分单调,连一颗残星也不曾瞥见。四下唯一的声响是远处马路突然传来的急促的刹车声。
听着音乐躺到黎明时分,我终于打消睡觉的念头。我换上外套,乘电梯走出公寓楼,坐进车里。我半躺着吸了支烟,随后下车打开后备厢,确认墓碑在里面。
天际渐次泛白,我沿着天空泛白的方向一路向西驶去。等抵达目的地时天已透亮,但太阳尚未露面,世界还带有夜晚那淡淡的灰色。身后垃圾场的垃圾比起往日有增无减,满满登登都是城市的排泄物。周边的住户少了很多,一些房屋显然已不再具有生活的痕迹。偶尔,还能从角落发现几只流浪猫,那几只猫都相当眼熟,说不定在她家里见过。大概是因为主人的离世而无家可归了吧。
我伫立在院门前,用指关节轻轻叩击铁锈门。我知道里面不可能有人。门没锁,回应的是门轻微晃动的咯吱声,里面随即传出落叶和塑料袋那种窸窸窣窣的动静。
前脚踏进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萧瑟气息。风从我身后钻入前院,卷起落叶和腐臭味。木质摇椅还放在梧桐树前,我用抹布拭去上面的灰尘,躺上去前后摇动。我紧闭双眼,想象她坐着摇椅陪猫午睡的场景。那时,身旁的瓦屋还未沦为废墟,空气中飘荡的是猫狗的毛发而非如今的余烬。
走进屋子,即便日光照射进来,里面仍是一片漆黑。地面堆满烧黑的木柴和家具,几乎找不到落脚处;凭借记忆,我还能分清哪里是床,哪里是餐桌,哪里是炉灶,但一切——正如主人的消失——已丧失所有色彩。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流浪动物,几只猫率先驻足院门后向内窥探,还不时发出低吼。我认出其中一只,叫了声“狸花”,它愣了少顷,而后徐缓靠近,直到某个节点,它认出了我,放下戒备疾步走来,有几步还险些摔倒。接着,是一只流浪猫,口中还叼着一根没有拆封的火腿肠。
我喜不自胜,喊它“姑娘”。猫还认得我。它丢下火腿肠,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叫声听来相当委屈。仔细看去,那瞳孔中仿佛还微含忧伤。
我取来提前准备的早餐递到“姑娘”和“狸花”面前。想来很多天没吃顿饱饭了吧,它们的确饿坏了,甚至无心辨别是什么食物,不等我解开塑料袋结就直往里钻脑袋。
该做正事了。打量一遍前院,合适的地点只有梧桐树下。踩踩土地,由于前几天刚下过雨,还算柔软。我从车后座取来铁锹,又大费周折将墓碑从后备厢搬到树下,挑了个中意的位置,拿起铁锹向下挖去。
挖土期间,我的内心大概也在向下挖掘什么,那类似于向下挖到地心的执念,以至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深度已差不多快两米了。而我原本想的,只是挖一个深度没过脚踝即可的小坑。
我望着土坑,琢磨在里面留下点什么东西,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值得埋葬的;又或者说,想要埋葬的太多,这个小土坑根本不够用。
最终,在重新填土之前,我掏出背包里为她拍的照片,把它放在里面。照片中的她正给“姑娘”喂食,身上还穿着那件大三个号的黑色羽绒服,短发依然乱得毫无章法,鼻尖和脸颊都沾满黑尘,皱纹因此格外明显。整体上看去,她就像刚钻过煤窑,仿佛一说话就会吐出碳灰。此刻,许多画面浮上心头,我心生一股无法形容的悲哀。
墓碑不算大。购买的时候,我告诉店长,要一块一个人能搬得动的小墓碑。店长问是否需要刻字。我说不需要。店长问我是给谁下葬。我说是一位奶奶,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
说起来很惭愧,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的姓名,索性为她立一块无字碑。
虽说这块墓碑是为了祭奠老妇人。但从挖土到立碑期间,我竟有种正为自己安排后事的错觉,因而会带有私心地想,不如把我的什么东西一起埋葬在这儿。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立墓碑。
2
我和奶奶相见不过五次,乃至二人之间没有太深的感情,更谈不上忘年交。
面前的瓦屋就是奶奶生前的住所,面积不过二十平方米,各类生活需求统统在这个房间解决。瓦屋是她老伴年轻时盖起来的,没过几年老伴就死了,徒留她一人艰难维生。
初次见她时,她年过八十,已入耄耋。她没有工作,更没有力气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就只得靠拾荒过活。而附近恰好有个垃圾场,她便将拾荒当成工作,或是去捡一些过冬的衣服,或是捡一些没吃完的剩菜。有时候,捡来的吃不完,她便分给街边的流浪猫狗。如此一来二去,那些颠沛流离的流浪动物慢慢将她视作主人,也算是弥补了她膝下无子的遗憾。
很多猫狗来了又离开,她不会刻意挽留,因为数量太多,无法兼顾。有些患了绝症或受了重伤,没几天就死了,她便找个小土丘埋掉;有些认定了她,每天如影随形。久而久之,她根据它们的外貌特征挨个取了名字。她说自己记性不好,但当我从几十只猫狗里挑出一只询问时,她却又总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其名字。她还说,从老伴死后她就保持着收养流浪动物的习惯,至于数量究竟有多少,加起来大概有上千只,不过眼下真正留在身边的不过几十只。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在暗自庆幸还有这样的小动物作陪。我想,在她的意识深处,恐怕也有那么一幅画面,她与老伴坐在床头,两人说说笑笑,抚摸着膝头的小猫,而不是每日拾荒,等待死亡召唤。对那些流浪猫狗,她似乎发挥出有生之年最后的柔情,度过了并不绝对孤独的晚年。
“从七十吧,到现在,就一直这么活。”奶奶说。
“亲人呢?”我问。
“都没啦。”她露出苦笑,“就剩我一个了。”
“要不你留个电话给我吧,平常有什么需要就打给我。”
“我从来没用过那玩意儿。”
我望着她充满倦态的面容,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她,但如鲠在喉。我听着她慢慢讲述过往的经历,从并不通顺的语句里感受她的人生。说到触动心弦的地方,她的眼角蓄满澄澈泪珠、随着一声叹息,她不再言语,仰头眺望天空,轻轻抚摸身旁的中华田园犬。
沉默过后,她看着狗说,这狗被车压瘸了一条腿,后来就干脆叫它“瘸腿”了。
我对这只狗有些印象,也早早察觉到它走路蹒跚。奶奶收养的猫狗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健全的反而罕见。我摸着“瘸腿”的脑袋,说它挺乖的。奶奶嗯了一声,说: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吃饭的时候也不抢,都是等其他狗吃饱了才去吃,也从来不跟其他狗吵架。
说完“瘸腿”,奶奶又指向前院里睡在摇椅上的另一只狸花猫,说它就叫“狸花”。她说是七个月前去市区里捡废品时领回来的。那时,她看到“狸花”坐在宠物店外面,正观望店员抚摸着另一只小猫的脑袋。由于两只猫只有一门之隔,店员伸手时,玻璃门外的“狸花”也歪着凑上前,将脑袋抵在玻璃上,渴望着被人抚摸。奶奶见它可怜,便用昨天赚来的钱去宠物店买了一小袋猫粮,没想到它竟然吃着吃着落了眼泪,两颗泪珠从眼角流到鼻尖。这让奶奶想到自己先前饥饿时被人施舍面包的时候。吃完猫粮,奶奶起身离开,回头发觉“狸花”一直跟在身后。她于心不忍,决意带回家收养。
“老伴以前就爱养猫狗。”她继续说,“死了之后给我留了两只小土狗,现在也没了。”
她的声音,虽然是以释怀语气说出的,但若仔细聆听,总会从中听出几分孤独和寂寥。
“是生病了吗?”我问。
“是被人撞死的。”她说,“惹不起的人。”
3
十二月上旬,国内全面解封,真正落实到我所在的城市还是两天以后。终于能够自由出入家门,其实没有多么开心。公司照常运转,十天过去,几个同事先后发起高烧,不到一个月,病毒在公司横行肆虐。没过多久,我也中了招,体温直逼四十度,浑身疼痛不堪,就像数千只虫子在体内啃骨吸髓。我向公司请了半个月假,准备打持久战。所幸我的身体还算不错,苦熬了十天,虽算不得恢复如初,但至少能够完成日常所需的活动。
老板见员工纷纷患病,干脆改为居家办公。我不是中坚职员非坐在电脑前不可,用手机完全可以应付日常工作。因而工作时间我大都在外散步,或是闲坐在家里陪刚失业的朋友闲聊,有需要就打开手机回复信息。
元旦过后下了场大雪,大到铺天盖地,简直要将世界染成白色。这段时间里,我忙东忙西,仅剩的闲暇时间只想发呆,即便偶尔冒出不妨去看看奶奶的主意,也很快被疲惫淹没。放空思绪之余,难免会思考到意义之类的空泛而难以解答的问题。
赶在春节之前,我又去拜访了奶奶。路上,我买了两碗馄饨、八宝粥和五个手掌大小的肉包。我原本想给她网购几件厚衣服和棉被,又或者是两三斤肉,但因为忙碌和懒惰,本有充足的时间购买,结果直到出发当天的途中才想到。事后每次想来,我都自责不已。
开车绕过垃圾场,停在门前。看眼手机,九点三十二分。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唯有院内的犬吠传来。我隔空喊了声“瘸腿”,只听得呜呜声,又叫一次,它终于认出我得声音,除了欢快的叫声以外,隐约还能听到它在前院跑来跑去。
等待的时间,寒风吹得脸颊刺痛,于是坐回车里,给窗户开一条小缝,边吸烟边听歌,心里琢磨该说什么才能解释没有带衣服和棉被。对于其他人,我大可做到完全不必自责地搪塞过去,然而对于奶奶,我却认为对其撒谎是种相当不道德的行为,即便她压根不知道我曾有心为她准备过什么。然而彼时我没能考虑到这些。
约莫二十分钟过后,听见铁锁撞击大门的声音,转头看去,见奶奶正在拿钥匙开锁。她背后放着装满各类垃圾的麻袋,这是她今天的成果。我叫了声奶奶。她愣了几秒,认出是我,旋即迎上笑容。只有她笑的时候,才能从掉光牙齿的嘴巴里看到一丝血色。
“还记得我吗,奶奶?”我说。
“记得记得。”奶奶说,“快进来,外面冷。”
我带上准备好的早餐,同她踏进大门。期待已久的“瘸腿”眼见打破隔阂,坡着瘸了的脚疾步跑来,在我们脚下转圈。“姑娘”则用后颈蹭着奶奶的裤腿。
院子依然弥漫着刺鼻的臭味,面积虽然不小,但堆满各式各样的废品,眼看就要高过砖墙漫出去了。其中有家具、衣物、塑料瓶等等,还有一些我说不出用途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奶奶说这些都是她外出捡回来的,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到,何况有些废品也能卖掉。
我随她进屋,室内更有种呛人的味道,而且比室外还要冷些,呼出的气体液化成浓度极大的白雾。我正要问她冷不冷,却不由咳嗽一声。实在太呛,一时适应不来。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我离她远点,怕传染我。我说没关系,也阳过。你也阳了,奶奶苦笑说。我问她有没有发烧。答说烧了,烧得稀里糊涂,晚上一直做梦。我问做了什么梦。她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梦到了老伴和那两只小土狗。
我让奶奶趁热吃下馄饨,她应声说好,接着指向在一旁晒太阳的猫狗,说这些吃不下,能不能分给它们一点儿。我说当然可以。她便搬来凳子,将肉包挨个撕开,摆在座位上,平均分成尽可能相同大小的几十份,随后点名一般喊来猫狗,每只分去一块,并且确保每块都带着肉馅。剩下半个包子,她全部给了“姑娘”。
4
午后的日光仅仅照亮了门前那不到两平方米的空间,两只猫和一只狗便挤在这日光圈起的方形框架里晒太阳。眼前的光景,虽然凌乱破败,却不失温馨。
“好久没吃上这么热乎的了。”奶奶看着馄饨冒出的腾腾热气感慨。
“凉了吧?”我问。
“不凉,还热着呢。你吃了吗?”
“吃过啦,也吃的馄饨。”
听罢,她举起塑料盒呷一口馄饨汤。等咽下肚,汤水化作暖意浮上心头,她露出不知该形容为满意还是幸福的笑容。也就是这一瞬间,奶奶和猫狗同时看向我,一缕经过多次反射的日光照亮了他们的瞳孔。那些瞳孔在黑色与灰色彼此掺杂的灰尘里显得格外澄澈,宛若野林中的一泓清泉。我的视线挨个扫过他们的面容,从中产生既让人怜悯又让人欣慕的情感,两种感情在我心里来回激荡,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饭后,像之前一样,奶奶对我讲起猫狗的故事。恰好适时名叫“姑娘”的玳瑁猫正伏在她膝头,索性聊起这只猫。她说,在这只猫之前,还有一只猫叫“姑娘”,就先称作“大姑娘”好了。“大姑娘”是老伴捡回来的,说它在路边赖在他的鞋子上不走,就干脆带回来收养,给奶奶做个伴。“大姑娘”最后一次分娩共生了五只小猫,但只有一只幸运存活。没过一年,原来的“大姑娘”死了,奶奶便将“姑娘”这个名字沿用给那只幸存的孩子。
“大姑娘”十分有灵性。六年前的一天,奶奶在街上受了欺负,奈何自己举目无亲,也没什么文化,只能忍气吞声向对方道歉。回到家,奶奶越想越委屈,继而怀念起老伴在身边的日子,想到那些两人携手走过的时光,虽然过得很苦,但好在两人都觉得安贫乐道的生活不算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最后,想到老伴临终前的画面,她没能忍住眼泪,鼻尖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想被天上的老伴笑话,于是抱起“大姑娘”,佯装是在对猫说话。而猫也通人性地靠在她的脖颈间,用脑袋蹭来蹭去,动作宛若在安慰奶奶。奶奶回忆说,有滴眼泪掉在“大姑娘”的脸上了,可能就是那滴眼泪唤醒了“大姑娘”的灵性。
翌日清晨,奶奶被突然的降温冻醒。她看了眼天色,穿上鞋子,收起麻袋,准备去垃圾场捡些今天的食物。她本想顺便带“大姑娘”去散散步,然而无论她怎么呼唤,猫都没有回应,找遍整个院子和房屋还是不见踪影。它就这样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是当天下午,奶奶听到门外的猫叫,那独特的音色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是“大姑娘”。她急忙推开门,发现猫就坐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条两根手指粗细的火腿肠。奶奶急坏了,问它这两天跑哪去了。猫倒不急不躁,张嘴丢下火腿肠,抬头呜呜叫,也许是示意她“我带食物回来了,别难过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大姑娘”每天都会叼回来吃的。有时是火腿肠,有时是吃剩的排骨,有时是水果,甚至还有烤鸡翅。很多时候,它带回来的食物还是热的。奶奶从不嫌弃,用清水洗一下脏尘就吃下。
再后来呢?四年前的一天,它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奶奶说:“心里不愿意这么想,但我了解它,就算在这儿待够了想换个地方生活,也不会把孩子丢下不管。最大的可能是它外出后遭遇不测,乐观地想也许被哪个好心人捡走了,悲观地想也许已经丧命了。”
奶奶等了半年,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家门,看看“大姑娘”是否在外面。然而她始终都没等到。于是,奶奶索性把对“大姑娘”的感谢补偿给了它眼下唯一的孩子,并且用“大姑娘”和“小姑娘”来区分。“小姑娘”继承了母亲的灵性,既不吵也不闹,对它说什么话似乎总能意会,行为举止倒也的确像个淑女。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眺望远处,暮色四合,由夕阳晕染,天空与云絮呈现出阿拉丁郁金香花瓣的颜色。我无意打断奶奶叙旧,但时间不早了,第二天还要工作,今天必须早睡。我向奶奶道别,她没有时钟,从来都是根据天色判断时间。她半张开嘴,想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但或许是想到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只好作罢。随后,她又问我需不需要带点什么东西,有螺丝刀、垃圾袋和几双跑鞋——当然都是捡来的。我本打算委婉拒绝,转念想到毕竟是一片好意,于是带走了一个断了背带的书包和三根不知道还是否能用的圆珠笔。
临走前,奶奶一只胳膊抱着“姑娘”,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欲言又止。我看得出她有心事,追问怎么了。她这才开口,谨慎地问我要不要带几只猫或者狗回去养。她说它们跟着她也吃不好睡不好,知道我条件还算可以,跟着我的话就放心很多。见我陷入沉默,她又补充说:“你不想养也没事,可以去问问亲戚朋友有没有想养的。你也看见了,它们都很乖,不会瞎闹腾。”
我没有直接回答它不想养的原因,一来嫌麻烦,二来花费多,三来不干净,而只是说目前不太方便,如果以后有机会,会过来抱走一只的。奶奶听了喜形于色,送我上车。
后视镜里,我看到奶奶怀抱“姑娘”,脚边坐着“狸花”和“瘸腿”,四个生命一同伫立着目送我离开。
5
春节过后,公司以组织架构调整为由,发来辞退通知书。其实,早在春节前就有些苗头,疫情、市场萎靡、消费力下降等等现象拽动公司业务数据几近跌下红线,随时都处在破产边缘,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离职的半个月后,银行卡收到了补偿金。
五月转来,下楼散步时,见路过的垃圾箱里蹿出几只野猫,我蓦地想到了奶奶。距离上次探望她都过了四个月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康复,“瘸腿”和“姑娘”又过得如何。为了弥补上次的遗憾,我先去超市购买了棉被、衣物、大米和几包蔬菜,又给猫狗买了十盒口味不一的罐头和散装零食。
三天后,我及早起床,打算赶在奶奶出门拾荒之前叫住她一起吃早餐。路上不算太堵,只是天空有些阴晴不定,单凭肉眼看不出究竟要下雨还是放晴。待视线出现垃圾场,时间已过九点。
我关掉导航,按照记忆的路线继续行驶,拐过最后一个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破败的建筑废墟。整座建筑笼罩着炭灰色气息。我停下车,走上前,先嗅到一股难闻的焦味。我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走错。
院墙外,砖块和灰泥散落一地,下方草茬枯黄,尖端带有黑色。大门四敞大开,从门外可以直接窥视到前院那一堆瓦片和断壁残垣。我迈过门槛,喊了声奶奶,无人应答。脚下不见石砖,被灰色无机物铺得满满登登,部分废品还能看出它们原本的面貌,比如破碎的塑料容器、金属碎片、陶瓷碗片、半融化的塑料瓶以及染黑的衣物等等。
没有铺砖的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一些地方还有车辙的痕迹。奶奶常坐的那把摇椅,漆面剥落,部分焦黑,椅面积满灰尘和落叶。摇椅身后的梧桐树露出粗糙内层,枝干残缺不堪。我愣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里发生过火灾。
我蒙住口鼻,继续向前走。如今的瓦屋更是活像中式惊悚电影里的鬼屋。屋顶的瓦片七零八落,似乎被什么高强度压力的东西冲击过。外墙有七成部分都被熏黑,粉刷脱落,露出裂纹交错的砖块。仅有的一扇窗户严重变形,玻璃碎落,木框摇摇欲坠。走进瓦屋,是刚才嗅到的焦味,其中掺杂着潮湿和霉变的味道。木质的床和餐桌几乎完全被烧毁,只剩几根扭曲的黑木条和无法辨认的床褥部分。
打开手电筒,地面漆黑,碎片遍布,无覆盖的地方则有着不规则的纹理和波浪状的变形。走在上面,时不时传出清脆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塌陷。环顾四周,角落还躺着两只狗的尸体,若不是还剩下焦骨,很难认出那是狗尸。至于究竟是哪只狗,根本无从知晓。
我走出瓦屋,重复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但心脏依然猛烈跳动。我用脚尖掀开地面的杂物,不出意外一无所获。
我发动汽车,赶到垃圾场,兜了三圈才找到一个工作人员,于是急忙拉住他,问那座屋子是不是着了火。
“是失火了啊。”男人不耐烦地说,“还死了人。”
“什么人?”我问。
“那个经常捡垃圾的老人,好像是个女的,最后盖着白布抬走了。”
我眺望瓦屋的方向,口齿不清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男人说:“三个月前吧,突然看到那幢房子冒起很多黑烟,有人喊什么着火了着火了,没过多久就来了两辆消防车;听人说好半天才灭了火,因为院子里火太大,全都是塑料瓶和垃圾袋之类的易燃物;等消防员冲进屋里才发现人已被活活呛死;起因么,大概是电线短路了吧,忘记了。”
我一时不知该继续问什么,却又觉得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还没有问到。我心乱如麻,试图重新整理前后时间顺序,但整理不成,现实犹如一股无可抵御的洪流将我裹挟。对方见我无话可说,正准备转身离开,即刻又被我叫住。
“又怎么了?”男人带有怒气地问。
“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告诉你了么,三个月之前。”
“三个月……”我嘟囔着,“那,人送去哪了?”
“什么人?”
“尸体。”
“送去医院了吧,不知道,谁关心那个。本来就是个流浪汉,没人认得,也没见有人来认尸。”
每次询问,都无异于用石锤将代表事实的钉子更加紧实地固定在板上。然而不论怎么尝试接受现实,我都无法以“业已发生,无可挽回”的想法结尾。我还想再问点什么,男人终于失去耐心,扭头离开不再理会。无奈,我又开车踅回瓦屋,在院子里找来找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又觉得不该置身事外。
我坐到正对大门的路缘石上怔怔地发呆。三个月前,我想,也就是春节过去没多久。为什么会失火呢?无论怎么想,奶奶都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难不成是电线老化着火?时常有类似的新闻,电线老化、短路等等。况且,就算只是一点火苗,碰到院子和屋里的那些可燃垃圾,转瞬就会燃成熊熊烈火。通过地上的残骸,不难想象当时的火势有多大,想必逃出前院的路都被封死了。
我不再想象,转而环顾四周,思索还能做点什么。目光扫过拐角处的垃圾箱下面,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那是“瘸腿”。我扬起手,招呼它过来,但见它走路越发东倒西歪,跛脚的问题比以前更严重。
走得近了,才发觉瘸腿的面部露出了血红色的皮肉,身体也有很多烧伤的疤痕,且伤口都大都糜烂流脓,散发恶臭,有严重感染的迹象。它浑身颤抖,比以往走得更加吃力,直到倒在我怀中,它才发出近似于抽泣的声音,不知最后一口气会是哪一秒钟吐出。
6
立好墓碑,也算是尽自己所能送走了奶奶。为了完成她的遗愿,我抱走了“姑娘”和“狸花”。
两只猫都没有大碍,但看得出火灾和奶奶的丧生对它俩的冲击不小,就连呼喊名字都会慢半拍反应。我把它们带到正给“瘸腿”治疗的宠物医院,大大小小的检查全部过了一遍。得益于奶奶的细心照顾,两只猫都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猫癣、耳螨、呼吸道感染之类的常见病症。较之“瘸腿”,它俩委实小巫见大巫。
我问兽医“瘸腿”的伤势如何。回答说是二级烧伤,本身并不严重,但由于长时间没得到救助,引发了创面感染。伤口糜烂,皮肤坏死,伴随而来的还有炎症和呼吸道感染。医生列了几个治疗步骤,诸如清理消毒、抗生素治疗、绷带护理、营养补充等等,加起来是笔不小的花费。
此外,它还有骨折的问题。据医生说,它应该是骨折后自愈了,只不过是错位自愈,所以会导致跛行。即便治好了烧伤和骨折,它也还是会留下终身的疤痕和残疾。言外之意,若不是感情甚笃或家底优渥,还是建议安乐死或丢掉,没必要为一只流浪狗敝鼓丧豚。
接着,医生估算了两只猫和一只狗的前后大致花费,虽说还不到我完全无法承担的地步,但也意味着要用三分之一的失业补偿金来给它们治病。不知怎的,我只在脑海思忖了一下能否付得起,确认后当即答应治疗。
付完款,办理完手续,三个小家伙暂时由医院接管。我终于松一口气,去附近的面馆吃了碗拉面,随后瘫坐在车里,顺着记忆链条整理这几天来的前后经过。许多事关奶奶的回忆还清晰如昨,而今就像被惊涛骇浪卷走后风平浪静徒留浪花一般,忽的来临,忽的离去,忽的结束。
驶入停车场,停好车,不想急着回公寓,却又不知该做点什么,索性走去在公寓发呆时用来储放目光的那条步行街。街灯大亮,行人来来往往,花绿蓝红的霓虹灯招牌交相闪烁,然而这些光景映在我脑中却是极为模糊。我发短信问兽医狗的治疗如何。答说还算顺利,在准备输液和消毒,其后会给它缠上绷带。我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带它出院。答说大概两三天后,具体时间等候通知。没有生命危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四个月后,“瘸腿”恢复了许多,已经能够进行正常的日常活动,也慢慢熟悉了新家和新主人。兽医说,根据牙齿和毛发估算,“瘸腿”大概是七岁,“姑娘”和“狸花”分别是四岁和五岁。
“瘸腿”出院后,我总会为它们三个准备大餐。喊来“瘸腿”,放下餐盘,它却退后几步,眼睛先是盯视食物,旋即看向客厅。如此反复几次后,它歪歪扭扭地跑去客厅。良久,只见它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归来,身后跟着“姑娘”和“狸花”。两只猫大快朵颐的时候,“瘸腿”没有上前,而是选择蹲在一旁静静等待。直到我拿出另外两盘,它才肯凑过来,抬头观察我的神情。我想,注视着它的双眸,无论是谁,都会暗自庆幸当初把它送去了医院。
三只小家伙相处和谐,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也许是长期相处耳濡目染的缘故,它们有着和奶奶一样善良的品质。在我的记忆里,三个家伙从未吵过架,连彼此低吼示威都不曾有过。只是,每当我给燃气灶打火,它们就会夹着尾巴躲到另一个房间的角落。当我关上厨房门再做饭,它们反而生怕出什么意外,拼命用爪子挠门。见我相安无事出来,它们再进厨房巡视一圈,确认隐患消除。
如此一来,也算是对奶奶有所交代。照顾猫狗之余,我没有急于找工作。我办理了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每天傍晚去锻炼两个小时。此外,还重新复习起厨艺。教练说尽量避免高糖浓油类食物,所以更多情况下是在钻研如何把减脂餐做得更美味,于是各式各样的鸡胸肉和牛肉做法轮流登台。
与三个小家伙相处的过程里,犹如在一点一点捡拾着自己所缺失的种种情感。不得不说,它们的确填补了我生活的某部分空白。
待下一个五月来临,我带上它们来到奶奶的故居。墓碑还伫立在梧桐树下,底下已经慢慢长出新草。
最让我惊讶的是,梧桐树竟然还活着,树干一侧留有明显的火烧痕迹,另一侧却长出了新叶。至于奶奶居住的瓦屋,屋顶的瓦片大都掉落,只有零星几块还悬挂在原来的位置。屋子里的床和餐桌还能看到骨架,炉灶上只有裂缝的石头和砖块。角落里那只狗的尸体被微生物分解,唯一的痕迹是少量的白色骨骼。
“瘸腿”站在床前,不断发出呜呜声,浑身颤抖,像在抽泣。我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安慰。它钻进我怀里,半闭合的眼睛闪烁出近似于人类的情感。“姑娘”和“狸花”同样表现出不舍和忧伤,它们走来走去,到处嗅着,企图找到往昔的味道。
走出前院,我让三只小家伙站在铁锈门前,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以纪念死亡和新生共存的日子。